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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沒有深淵的人,也看不見自由

【編者按】

走過一年的風風雨雨,邁過一年的坎坎坷坷,時間即将掀開新的一頁。澎湃評論部推出年終特别策劃《讓未來配得上現在》,記錄和書寫你我的2021,期待在新的一年,每個人都能迎着陽光、溫暖前行!

2019年,新冠疫情前回拉薩,我去看望了前同僚“猛男”。

差不多剛好20年前,這枚瘦小、精細又有點激烈的四川男人,為2元錢DVD,和音像店的老闆娘起了沖突,吃了些虧。他花錢雇了兩個當地老百姓去報複,失控釀成血案。他被判了無期。他的故事,我曾寫在一篇名為《猛男》的短文中。

這篇短文未及寫到,他在獄中表現不錯,一再減刑,2016年前後提前出獄,獲得自由。老機關如今是當年的兄弟們當家,照顧他一個編外崗位。

近二十年的獄中生活簡直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印記。他依舊年輕、機靈又樂觀。這和在自由狀态下度過這二十年的很多老同僚對比強烈,他們多數臃腫而心事重重,更别說因為各種原因已經離世的幾位。

他買了車,再娶,迅速學會大量網購。他入獄時智能手機還沒出現,淘寶也還要等兩年。不久前,我知道,他在成都找了一份工作,離開了他多年生活的高原(其中三分之一是在獄中)。

我當然不是暗示獄中生活更美好,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浪子回頭”這些大道理更沒關系。無非“禍福相倚”。而在即将邁進第三個年份的疫情中,也确實聽到不少因為疫情或隔離,有人開始讀書,有人成功健身,有人破鏡重圓……

數日前偶見一個資料截圖,比較服刑人員與社會人群高血壓與糖尿病管理情況。服刑人員的名額都遠遠好于社會人群。

這個面目可疑、居心叵測的截圖,讓我立刻想到“猛男”,想到那些被命運選中的人。

大學裡對我影響最大的幾本書,是《約翰·克裡斯多夫》《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以及《刀鋒》。前兩本是大學教馬哲的老師開的書單,後面一本是當時的女朋友推介的。

那位當年教馬哲的王老師,目下已是深圳大學一位頗有名氣的教授。1992年他年方三十,還很年輕,課上不知怎麼——肯定是為了批判吧——講起了《十日談》,就那個講疫情期間一些城市中産集體隔離期間記錄的書。彼時大學和學生對講課趣味尚有質樸的欣賞欲望,是以他成了受學生歡迎的老師。

翻開《約翰·克裡斯多夫》,開篇就是“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嗯,一本昂揚勵志講人生道理的書。在講道理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也差不多。

我到今天仍然時不時翻開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是天上的星鬥,他們有時能夠點亮我的小宇宙,但有時候,唾沫星子砸在你臉上,也像隕石落在草地上。

《刀鋒》完全不同。它隻是狡猾地魅惑你。你看着拉裡,忍不住想要亦步亦趨,即使他的路通往未知的、難控的危險。

《刀鋒》裡有個故事:一個作家,沒有天賦,熱愛寫作,付出無數代價,一無所成。毛姆評論說:“當你想獨辟蹊徑做某些事情的時候,完全得看運氣。很多人受到召喚,而被選中的卻少之又少。”

幾年前一個夏天回東北老家。父親帶我去了一位鄰居的家裡。老鄰居快七十歲了,患有某種可怕的免疫系統疾病,渾身都是白花花的皮癬。多年來幾乎完全失去勞動能力,他的妻子中規中矩而難免抱怨照料着他。

這次專門叫我到家裡,是因為一個奇怪的原因。他,一個農民,沒受過多少教育,卻有固執的作家夢。幾十年來他在各種紙張的本子上寫了很多他認為的“作品”。他想請我以一個“作家”的身份,告訴他,他的作品究竟有沒有“前途”,他的作家夢還有沒有可能實作。

習作本翻動的時候會飄出銀色大片皮屑。我屏住呼吸認真翻閱,希望找到哪怕一粒通往春暖花開的種子。他被疾病消磨得黯淡卻堅韌充滿期冀的目光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說出了答案,看着他。哪怕讓我當面對村上春樹說“你沒有寫作的天賦”,也不見得更讓人窘迫。

我不知道自己那些話是怎麼說出口的,隻記得他面對終審判決他死亡般安詳解脫的面容。一個問題在胸膛裡反複敲打我的心髒:“你有什麼資格殺死一個人僅有的夢想?”

我想到《刀鋒》中那句話,那些失敗的被召喚的人。也許提前離開考場并不是最壞的選擇,我徒勞地安慰自己。

“黑死病”催逼出來的《十日談》,被稱為文藝複興的宣言書。

“新冠”時期人們更熱衷于追逐各種八卦,特别是娛樂圈的瓜。明星們像參加冬泳的選手一樣排隊跳落,像噴香的餃子一樣在冒着熱氣的冰水中浮浮沉沉。

何嘗不是另一種宣言書呢?

有些曾經堅固的東西,信任、道德、愛情、責任、婚姻……都開始如經不起陽光炙烤的冰淇淋一樣融化。又有很多曾經柔軟的都變得堅硬和寒冷。有些牆被拆解,新的牆被建造,加強。

過去數十年不及回望的風馳電掣,都在這個河道彎曲回旋,河水流速減慢的時節,紛紛揚揚沉澱下來,像是早就等着這一天的到來。

好萊塢的進步主義者比機心深重的律師還讓人厭棄。不費力氣的話語模式,簡單的情緒,廉價的道德上優越感,卻無法掩蓋分裂與虛僞。徒有“自由之俗”,而無“自由之德”。

但把一切都視為相對的,視為現實功利的彩頭,隻會更加讓人絕望。沒有某種絕對的律令在内心,那麼任何東西都可以放棄,任何底線都是可以退卻的。

人類終究是依靠這些為自己建立的叙事才能存活,建構溫飽之上的快樂。

眼中沒有深淵,沒有牢獄,沒有毀滅的人,也看不見自由。

逃離的梯子永遠不缺,安全的或危險的,讀書、戀愛、運動、酗酒……但逃離的電梯,何嘗不能成為小小的囚籠?

注定左右為難,注定進退維谷,注定隻有通過痛苦的甚至是無能的選擇才能看見。

我喜歡生命的樣子。

休眠,枯萎,腐爛,萌芽,綻放,扭曲,成長。生命的百态。隻要不是沉寂、湮滅、漠然,隻要不是空無一物。

《刀鋒》中的拉裡,最後做了那個時代的滴滴司機,像一粒味精融化在都市的人粥。

前兩天打網約車。我有多年習慣,會和網約車司機聊聊行情收入。燈光昏暗,不确定司機是哼了一聲還是嗯了一聲還是笑了一聲。

我想起另一次淩晨的網約車。司機在直來直去的路上,仍然開放了林志玲的導航。

我奇怪。司機一臉溫情,“開着,像有個人在跟你說話,就不寂寞。”

于是我也安靜下來,聽憑林志玲的聲音伴着我奔向前方,不管在追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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