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創作者:陳偉一|内蒙古阿拉善盟
機關暗藏(下)
五
如你所見,王來安此刻正坐在鳳凰嶺小木屋南面的木凳上。眼睛掃過石子路望向遠方,遠方是排列有序、塔狀、蔥郁的原始松林,松林北面是鳳凰鎮。王來安覺得,那個機車手尚未走遠,就藏在某棵松樹的背後,像個鬼祟的哨兵,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這樣一來,王來安反而輕松了許多。他甚至覺得自己在暗處,機車手倒是在明處。
最近一段日子,王來安總覺得被人盯梢。他被看不見的眼睛包圍困擾,頭疼病加重了不少。那雙眼睛有時在樹上,有時卻在遠處半山腰。壯膽過去看,僅是一隻野兔,或是一隻表情茫然的野狐。
那封信就橫在他旁邊的圓木桌上,像是無名無姓的棄嬰。
圓木桌的邊緣,落有一顆新鮮鳥糞。米粒般大小,一半灰黑,一半灰白。王來安一眼辨認出這種産物屬于烏鴉。
他猛然想起師傅臨終前交代的一些話。其中一句是“烏鴉飛過頭頂,便種下惡果。”原話他記不大清楚,大緻是這個意思。他剛才沉湎于往事,并未注意到是否有一隻烏鴉真的從他頭頂掠過。如果真是這樣,師傅那句話猶如谶語。
王來安記得,他師傅曾于鳳凰鎮上演過一場英雄對決的戲碼。當時,确有一隻烏鴉從他師傅頭上飛過且大聲嘶鳴。
王來安師傅喜歡在鳳凰鎮的大街上擺闊步。這是一種特别的儀式。
每當他出街時,後面總跟有三五徒弟,肩挑扁擔,手執锛、斧、鋸、刨,對外來勢力而言,這種儀式威嚴不可挑釁。他們遇到有臨鎮膽大的木匠搶活,便遞給對方一道“戰書”。雙方依據“戰書”内容,約定時間地點規則,一決雌雄。那時候,三教九流橫行街頭,沒有看家的本領是守不住地盤的。
有一回,一個姓牛的木匠來到鳳凰鎮做活,帶着他七歲的被母親抛棄的女兒。牛木匠手裡功夫細,沒出三月,就将鳳凰鎮的木活攔去近半。徒弟們着急,撺掇師傅,師傅急火燎心,一壺米酒下肚,便差人約戰。比試地點設在鳳凰鎮一個廢棄木材廠。裁判也就是公證人高老、李老,都是十裡八鄉有頭有臉的老人,主事公道,頗得人心。規矩是:一張八仙桌見高下。锛、刨、斧、鋸、鑿,王來安師傅展示出将近四十年的非凡功力。俗話說,锛三斧四據半年,刨子一輩子使不完。牛姓師傅使刨子的功夫十分了得,細微之處毫厘之别,讓在場所有人連連驚歎叫絕。晌午過後,兩人功成。兩張八仙桌齊齊一并,高低相同,尺寸相等,形式孿生,三五個後生赤足站上面,桌椅如磐紋絲不動。再看,兩張桌有雕花在側,飛龍騰雲,如仙在卧。主事的老人們捋着花白胡子,點頭贊不絕口,一時竟分不出個好來。
牛師傅最終敗了。
王來安的師傅以一個小小的機關拔得頭籌。機關其實是個木匣子,帶有旋轉開關,以陰陽五行相生相克布局,暗合在八仙桌的底部。牛師傅女兒看得真真的,機關是事前就做好,比賽趁人不注意時由王來安偷偷按上去的。
遵照規則,牛師傅自此棄刨封鋸,另謀了營生,而且絕口不提自己曾是個木匠。幾年後,牛師傅郁郁而終,牛師傅女兒流落街頭。王來安小時候在街上碰見過她幾次,曾遞給她根冰棍,女孩非但不要,且将冰棍狠踩在地,眼裡灼燒着烈火。
王來安的師傅好鬥,幾年間,十裡八鄉少了将近九成的能工巧匠。
據說,每次争勝鬥勇時,總會有隻烏鴉從他頭頂飛過,并甩下一泡惡狠狠的屎來。
六
這裡交代一下王來安與之師傅的淵源。
師傅姓魯,據說是魯班後人。這種說法是否屬實,已無法考證。因魯師傅五常時未将家譜托人,也未留下耳語遺言。
二十年前,王來安的師傅可謂大名鼎鼎。他是十裡八鄉木匠界公認的翹楚。王來安從小就跟師傅學藝。開始的時候,隻是打打雜,跑跑腿,做最多的活計是往茅坑邊上撒鋸末。那是件既惡心又無聊的差事。本來要打退堂鼓的,師傅卻似抓蛇尾巴一把揪住他軟嫩的胳膊呵斥說“撒,撒上鋸末,茅坑裡那些肮髒的蛆蟲就不會爬上來,拉屎的時候才能全神貫注。師傅的口吻是嚴肅的,話卻如同緣起性空似的佛語,是半透明的,徒弟們難以頓悟。師傅既對此事像對待某種儀式般重視,王來安從此不敢懈怠。
好多細皮後生慕名而來,想跟随魯師傅學藝,最終都折在這檔差事上。他們走時,無一例外地笑話王來安,說“王來安呀,王來安,你腦子裡準裝着屎蛋。”
對王來安來說,這話帶有十足的嘲諷意味,卻權當對自己生來的一種複述。生氣不值當,卻心湧悲傷。
王來安是魯師傅在路邊撿來的。三歲時,師傅才給他起名。當時,這位魯班後人揪着自己還算堅硬的胡茬思謀半晌後,說“既來之,則安之,就叫王來安吧。”王來安眼裡噙淚,硬扯師傅的短衫,哭道“師傅就是爹,我要叫魯來安,不叫王來安。”師傅聽罷,将王來安緊緊摟懷裡嚎啕大哭了一場。
那是王來安第一次見師父哭。師傅哭得像打了敗仗的将軍。
最終,王來安還是王來安。
他打小就知道,師傅并不是親爹。他也知道,師父做木匠活計時不小心傷到了下面,傳宗接代的家夥是以一蹶不振,師傅蔫了,脾氣卻越來越大。他猜想,師傅差他往茅坑邊上撒鋸末是一種變相的自我懲罰。在那之前,師傅還沒有碰過女人。徒弟們曾撺掇師傅娶個師娘,給師傅搓背洗腳,也好讓大家夥吃口像樣的飯菜。師父卻說,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守根軟木頭過日子。
至今,王來安也不敢肯定自己到底姓不姓王。
他從沒問過師傅,怕他時常惦記親爹娘會惹師傅傷心。倒是聽其它師兄說起,師父撿到他的時候,有隻老虎趴在不遠處的山堆上,還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據說,那個噴嚏着實霸道,帶股腥風血雨拂過師傅煞白的臉。師傅的确被吓得不輕,事後反複将這件事提及。師傅還說,這孩子的命是老虎給的。王來安是以也時常安慰自己——老虎乃山中霸王,它的子嗣和臣民理當随王姓。
盡管如此,爹娘究竟為何丢棄自己,王來安還是想一心弄明白的。他曾設想種種理由,但沒有哪一種能徹底安撫他内心的悲痛。有時他甚至羨慕一片落葉,即便随風逐舞,也能回望生來的方向。
如你所知,王來安心地一向不壞。他最後竟将爹娘想象成一對剿匪英雄。
那時候,鳳凰嶺一帶經常鬧匪患。爹娘大概是為了保護一炷香火而丢了性命。這樣想着,心中也漸漸沒了恨意。王來安有時甚至會雙手合一,虔誠地祈求上蒼能憐憫父母,如果他們尚存人間的話。
王來安九歲那年,王來安的師傅作了古。接着,師兄們成家的成家,浪迹天涯的浪迹天涯,年邁點的被師傅逐一點兵點将請去喝茶。大家算是徹底散了夥。
師傅的衣缽就這樣傳到王來安手裡。
他不再收徒弟,甚至怠于做工。對他來說,單身漢的日子稀裡糊塗,能過得去就成。有些時候,比如陽光燦爛,風和日麗的日子,王來安便做些工序并不複雜的小活,挑在籮筐裡漫無目的地去溜達。有時,他幹脆就擠在中央大道的棋攤上看人家下象棋。棋攤上,時間過得飛快,來不及想煩心事,馬踩着車了,顧老帥要緊。
鳳凰鎮自從有了大商超,比起擠棋攤,他更熱衷于蹲水泥台階。他時常八字一撇,蹲在一家商超門口的台階上,看匆匆的行人和他們茫然的臉。有時,他對着那些漂亮姑娘們遠去的背影,将網一樣的煙圈從嘴裡噴出來。這張網盡管熱度尚存,卻兜不住現代化的美人魚。即便如此,王來安覺得生活依然有趣。
對于鳳凰鎮的人來說,王來安一直像是個謎。他通常天未亮就出現在了鳳凰鎮的中央大道上。暗夜四合時,他又借着暮色掩映,像一陣風離去。人們大都知道,王來安是個手藝不錯的木匠。至于他何來何往,人們與其說不知道,不如說不很想知道。
如你所知,鳳凰鎮的人們如今的确變了。狹隘,冷漠在人心裡深深紮根并火一樣蔓延。假如有人像貪婪的狼多旋一會的話,王來安興許會将僅存于身的最後一根骨頭毫不吝啬地丢給他。不過,神秘這東西一旦過于矯情,容易讓人乏味進而使人失去耐心。
七
如你所見,王來安正坐在鳳凰嶺的木凳上,神情凝重注視着前方。他無法斷定那個機車手是否走遠,能做的隻有等待。
王來安突然想到了青年郵差。郵差雖然骨相清癯,體質一點也不差。他的喉結異于常人的大,充滿了讓人妒忌的男人的野性。
青年郵差經常光顧愛情瀾舍。
他一不買花,二不送信,隻是到店裡逛逛,順便聞一聞花蕊的芬芳。有意思的是面對柳迎枝,青年郵差表現出少有的健談,甚至說有點兒亢奮。或許是滿屋的花香使然,又或許是店主人毫不吝啬的熱情與大度包容使然。
想想吧,一個面容清秀的男郵差經常流連于一家花店,而且聒噪得像隻瘋掉的八哥,這是多麼諷刺的畫面,他從來都不掏一文錢用以支付哪怕是一束廉價的玫瑰。王來安如此提醒劉迎枝。他意思是說,像愛情蘭舍這樣的花店不是閑雜人傾吐心裡垃圾的垃圾場,要消費,要捧場,要出手闊綽。柳迎枝卻說花店需要真正的男人,内斂沉默、出手大方的不未必是正真的男人。
王來安曾一度認為,青年郵差志向高潔,骨子裡透着詩的氣息。自從中央大道有了愛情闌舍,有了柳迎枝這朵蝴蝶蘭般的女人,青年郵差像是野獸囿于籠中,意志被徹底摧毀,身上的閃光點已然乏善可陳。
明面上,青年郵差和柳迎枝談一些無關要緊的事,扯東扯西沒來由地瞎聊,暗地裡,總逮着空兒朗誦他新作的詩歌。王來安覺得這場景簡直有點像地下黨員做秘密工作,他就是那個特務。王來安曾不止一次撞見,青年郵差扯着他白天鵝一樣的細頸朗誦他的作品,當那顆耀眼的喉結就像一顆滾燙的子彈上下亂竄時,柳迎枝眉眼含笑,單純欣賞的畫面讓他妒忌得要死。
王來安是以覺得柳迎枝有點兒水性楊花。
他得出這一結論的另一根據是:柳迎枝曾和他并肩而坐,向他唆耳低訴過悲慘的命運。
柳迎枝說,她結過婚。她男人好賭好色,還是個爛酒鬼。逢賭必輸,輸光了喝悶酒,高了就捶她,挨千刀的往死裡地捶。柳迎枝為使她的叙述真實動人,還特意将右肩一處傷疤扒開給王來安看。柳迎枝說,畜生忍不住打都要往圈外跑,她是在夜裡跑掉的。柳迎枝還說,自己以前愛養花,院裡、屋裡,案幾上幾乎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盆花,花就是她的另一條命。
柳迎枝以頗具天賦的啜泣低述,換得了王來安溫情的手臂和柔軟的心。王來安并沒有越界。因為他在柳迎枝的陳述裡鋪捉到了兩條極為重要的資訊。如你所知,王來安有着鷹一樣的視覺和嗅覺。第一條資訊是,柳迎枝并沒有離婚,也就是說她依然是有夫之婦;第二條資訊是,她男人脾氣暴戾,手段陰鸷。最主要他無法猜透柳迎枝如此陳述究竟是在博取同情還是拒人千裡。有那麼一段時間,王來安似乎覺得自己和柳迎枝互為知己。但一個女人豈能坦蕩的接受兩個知己?就因為這一點,王來安覺得柳迎枝水性楊花。
八
如你所見,鳳凰嶺此刻顯得異常安靜。
西嶺突兀的山尖上,一輪血淋淋的落日正慢條斯理地下墜。大片野苜蓿的盡頭,一棵松樹冠大如蓋,它孤于群林的高大的影,正被餘晖熟透的光芒熔煉成一條無邊無際的線,橫亘在闊地上。太陽,此時是一種白晝的象征。陽光鋒利的尾觸到王來安身上時,已感覺不到任何痛癢。黑暗巨獸的獠牙,正試圖靠近并吞噬逼仄的木屋地帶。
那個藏匿于松林的機車手,依然遲遲未動,林子安靜的像睡着的湖面。也許,他對王來安面對一封來信時所表現出的波瀾不驚感到索然無味,已悄然溜走。
王來安坐得有些麻木,準備起身,低頭的瞬間,發現七八根煙頭在腳下像屍體一樣橫躺着。一隻黝黑的大個螞蟻被困在中間,正左沖右突,試圖找尋生命迷宮的出口。
他站起身并将那封信從左手翻轉到右手,發現封口處有些松動,似乎是被人撕開又重新粘合。
打開的恐懼失去了其本來的力量。王來安的内心得到了些許形而上的寬慰,但從他茫然地表情看得出,他依然像是隻孤獨的困獸。
暗夜,終于降臨。鳳凰嶺的夜同所有的夜一樣,陰冷,黑暗,而且無邊無盡。山嶺模糊的輪廓與松林渾濁的身影糾纏一起,使飛鳥不能明辨方向,讓死亡更加清晰。
王來安走進鳳凰嶺小木屋時,天已月朗星稀。木屋一隅,書桌紮着古老而一成不變的馬步,狹窄的床闆安靜的等待主人歸來。王來安摸出火柴點亮蠟燭。燭火飄搖,似一張擰巴的臉。
他将信封放于桌上一本雜志旁。風由窗而入,書頁如風車翻飛。扉頁上一行清晰的字迹映入王來安眼簾。他猛然發現,雜志與信封上的字迹竟都是灑脫俊逸的趙體。
雜志是王來安從鳳凰鎮鎮長那裡借來的,現在也沒有歸還的必要了。這本詩歌選集雜志曾經是王來安和鎮長友誼的見證。
一陣響亮的摩擦聲過後,藍色火苗在風中搖曳,一點猩紅忽明忽暗。王來安坐在書桌前,抽着煙撥弄信封口,仿佛撫摸一處難以愈合的傷疤。
九
世界因狂熱而改變。詩歌的魅力因青年郵差熠熠發光。
郵差不僅是位詩歌狂熱愛好者,而且還是位市場營銷專家。換句話說,他具有觸類旁通的敏銳洞察力和想象力。他給柳迎枝的建議是:在客人訂購的鮮花或者盆景裡附一首小詩,這樣一來,客人收到的不僅是單調的物質,還有高尚的藝術品。柳營枝對此大為贊賞。
事實證明,建議是奏效的。
鳳凰鎮府大院常派人到愛情瀾舍買鮮花盆景,不僅量大,而且頻繁。那幾年,鳳凰鎮正值高速建設期,鎮政府有的是大把的錢用來裝點門面,購置綠植也算是為美化環境奉獻力量,值得表揚。鎮政府大院守門的老頭,隻剩一個門牙,搞保潔的老太,駝背弓腰,他們時不時能領到幾盆上好的綠植。
有一天,柳營枝對王來安說:
“給你介紹個人認識,高鎮長。”
王來安沒等柳迎枝細說下文,便斷然道“我不喜歡和公家人打交道。”
那段時間,王來安像是趕馬的馬夫,拼命驅趕自己奔跑于愛情瀾舍和鄉鎮大院之間,倒是見過幾回高鎮長的。高鎮長大背頭,酒槽鼻,肚子鼓挺挺的,很有派。王來安也知道,鄉鎮大院的事鎮長說了算。鳳凰鎮的人們總說,上面的人怎麼怎麼樣,在王來安看來,這上面和下面不僅包括上下階級關系,同樣包括彼此的地理位置關系。比如,同一層樓,階級高的人住往住在上面,階級低的一般住在下面。事實也是如此,鎮府辦公總共七層樓,鎮長辦公室在最高層。王來安清楚得很,鎮長的臉一陰,鳳凰鎮就會下大雨。
王來安本來的意思是想說他不善于和政府的人打交道,自己也沒什麼事能麻煩得着鎮長的,便不假思索地拒絕了柳迎枝的牽線搭橋。
“鎮長說要找個木匠,打一張辦公桌,還說要足夠氣派。”柳迎枝繼續說。
假如柳迎枝将這件事像畫素描一樣隻是輕描淡寫,估計王來安還是懶得理會,柳迎枝會說話,“氣派”兩字使他怦然心動。
打制辦公桌足足花了王來安一個月時間。為此,他患上了一種肺病,主要是咳嗽,還直不起腰來。患病那段時間,王來安一直躺在愛情蘭舍的閣樓上,很少下樓。辦公桌就擺在愛情闌舍後院,似大姑娘待字閨中,等鎮長擇日迎運。王來安病重的那段時間,總聽到樓下傳來聲響,像是斧斫、鋸木、推刨的聲音。
“有個工匠,屋子裡有個木匠。”王來安很害怕,覺得是師傅備好了茶,輪番差人請他去喝。
“哪來的什麼木匠,你又做夢了。”柳迎枝總是這樣安慰,然後喂一勺藥,王來安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後來,王來安的病突然就好了。那種奇怪的種聲音也消失了。
鎮長揀了黃道吉日,用鞭炮将辦公桌請進了鳳凰鎮的政府大院。那天,院裡被人圍得水洩不通,所有的目光攢向那張辦公桌,像聚光燈照耀登台的明星。
人群的外圍,站着中一高一矮兩個人,是從偏遠轄區專程趕來給鎮長道賀的。他兩像中氣不足的相聲演員,在王來安旁邊咬耳低語。矮個子說:“啧啧,好氣派的桌子,裡面怕是藏着機關吧?”高個子說:“咦,沒機關能有這麼兇動的陣仗?”鎮長此時臉上堆滿了滿足的笑,手仔細摩挲着桌面光滑的棱角,像是愛撫一件稀世珍寶。“上樓。”鎮長一聲得意的号令,十幾人推推搡搡,将木桌掀上了鎮大樓。
王來安和高鎮長算是交上了朋友。
公示欄裡,鎮長叫高升發。這個名字乍聽起來很讨喜,但細細琢磨,總覺得透着一股俗氣。高鎮長酷愛詩。律詩、現代詩、舊體、新韻都能把玩得來。他曾和王來安談及詩壇的沒落與人才的凋零,哀怨的神情俨然一位落拓的名士。受情緒感染,王來安也會跟着郁郁寡歡一陣,甚至差點忘了他的确隻是個鎮長。如你所知,王來安心地一向不壞。
後來,高鎮被上面帶走了。據說,是有關部門接到群衆舉報,說他A錢受賄。
上面派人在高鎮長掘地三尺,終于找出了關鍵證據,正是舉報信裡所說的錄有通話的視聽資料,就藏在那張辦公桌抽屜底部一個暗盒裡。
那件事出了以後,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了王來安。他成了衆矢之的。有人說他背後捅刀子,不是丈夫所為,有人卻給他翹大拇指。王來安越想越不對勁,好好的一張桌子怎麼會多出個機關來。
他想找柳迎枝問個究竟,但愛情瀾舍大門緊鎖,女主人早就不見了蹤影。
再優秀的的獵人也有給自己挖坑的時候。鎮長辦公室那個機關一樣的暗盒也成了一個不解之謎。他從次惴惴不安。
王來安後來到過幾次郵局,那個年輕的女營業員也沒了蹤迹,向旁人打聽過,無人知曉她的去向,接替她的是一位冷漠的女人。
大約三個月前,王來安上過一趟街。他看見一輛機車從中央大道上飛馳而過。司機很魁梧,有一顆碩大的喉結。一個穿着旗袍的女人趴在車尾,雙手勾着他的腰,樣子幸福得像找到沙發墊的貓。
王來安終于打開了那封信。一幅人物關系圖清晰地鋪開。
高鎮長的老婆是郵局的女營業員,他們各自的父親是魯師傅和牛師傅當年比賽時的公證人高老和李老,柳迎枝是木匠牛師傅的女兒。
王來安這才恍然大悟,柳迎枝熟悉的眼神是當年小女孩種下的一顆不滅的複仇之心。(完)
作
者
簡
介
陳偉一,八零後,法學學士。文學、書法愛好者。以純文學忠實擁趸而自居,以着三兩字為樂趣。現為内蒙古哈倫能源熱電廠電網專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