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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兩個字,透着“古早味”,總能讓人想到兒時趴在長輩膝頭聽故事的場景,那些充滿浪漫想象的神話傳說、光怪陸離的民間志怪,會久久萦繞在一個人的記憶深處。

當我們成長為不需要故事助眠的大人,“故事”依然擁有魔力。

駱以軍可能是最會聽故事、偷故事、講故事的人。2019年,駱以軍在看理想開了音頻節目《故事便利店》,有一位聽衆留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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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帶着閩南口音的台灣胖大叔,用各種“鬼扯”搭建起來許多人私藏的“《一千零一夜》”,如同深藏于街巷中的亮着一盞燈的24小時便利店,“為你在迷離的午夜準備好一份溫暖的宵夜,在朦胧的清晨為你做好一份熱騰騰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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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便利店店主”駱以軍(左)

走進這間便利店的顧客,有許子東,有梁文道,也有更多像你我一樣的普通讀者,貨架上的故事,大家各取所需。

脫胎于音頻的同名書籍——《故事便利店》——收錄了40個主題故事,既有世界經典小說與電影的故事,更有小說家親曆或聽聞的真實故事,它們關乎父親、愛、死亡、後悔、安慰、同情、許願、身體、瘋狂、夢境等人類共通經驗,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你會突然被駱以軍的叙述打動,想起一個失散多年的舊友、一段不能忘懷的時刻、或者僅僅是一種情緒,腦海中就放起煙花。

故事本身不能做什麼,它的存在,就是美的。我們知道,能夠借着故事打開心中的那間小小密室,回味老去的時光,就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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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用故事,去扛我們存在的源頭,映照人類自己的面貌。在人類無法承受的恐怖、噩夢和哀痛中,在神遺棄我們而去,找不到一絲絲救贖可能的時候,故事卻常常在無意中,救贖了聽故事的我們。” ——駱以軍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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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便利店

發光的房間

駱以軍

有一個詞叫作“狼狗時光”,也有人稱之為“魔術時刻”。所謂“狼狗時光”,是指淩晨四五點,天将明未明之際,或者黃昏六點左右,白日的光已逐漸撤退,而夜晚的黑尚未完全籠罩的時候。這個時候空氣能見度比較低,很像是在看版畫、炭筆畫素描時,畫中人的臉上都浮着一層蒙蒙的灰影。它是一種最模糊、最暧昧,所有的人和景物都看不那麼清楚、看不那麼分明、影影綽綽的狀态。

遠遠地一個動物走過來,你分不清那是狼還是狗,要靠得很近才能分别。如果那是狼,你就被吃掉了;如果那是狗,以前的人可能會把它帶回去吃掉。這種暧昧、神秘,事物看不分明,光與影交織的幻日景象,是我在這個故事裡想要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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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就是用來呈現那些無法用你原本熟練掌握的語言,去描述的驚奇、魔幻、詫異等等我們說“難以言喻”、我們說“百感交集”的時刻與感覺。在人類情感的交流、經驗的傳遞、悲歡離合的演繹中,故事通常是傳達一種資訊量較複雜、多層次、濃縮或隐喻的關于人類命運的電光一閃的領悟。常常就是在那樣的狼狗時光,那樣将夢未夢、人還半醒着的某個時刻,故事像一條銀光閃閃的大魚從海裡被釣了起來。

01

我高中念的是台北成功高中,成功高中所在的地理位置很妙,它是在台北市濟南路和青島東路之間。我現在回想起來,已經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是以成功高中在我的記憶裡面積是很小的,有點像集中營。那還是戒嚴的年代,學校有教官來管理學生,非常苦悶、壓抑。

我記得大概有一年的時間,每天下午五點到六點之間,就是所謂的“狼狗時光”的時候,我會感覺到校園裡各個角落會浮現一些灰蒙蒙的影子,包括我也在其中,大家會朝校園裡的某一個角落移動。這個角落是哪裡呢,就是在濟南路與青島東路交叉口的那棟樓四層與五層之間的樓梯間。這個地方是所謂的校園死角,教官也不會尋到,是以我們高中的一些壞痞子就會躲在這裡抽煙。平常打掃公共區域衛生,也不太會掃到這個地方,是以比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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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集中到那裡去是要幹什麼?

有一個從曆代的學長那裡流傳下來的傳說:青島東路對面有一棟大樓(我不記得是幾樓了),這棟大樓某一層的某一戶人家,到了黃昏的時刻,會亮起燈,燈亮起來的時候,就會看到很奇怪的一家人,因為他們是不穿衣服的(我到現在也不曉得是基于宗教信仰,還是基于他們某種特殊的意識形态)。這時候是黃昏,下班時分,人潮、車潮洶湧,上班族下班走路、說話的聲音,公共汽車的聲音,各種車子發動的聲音,附近很多學校下課的沙沙聲,許多學生的說話聲,所有這些聲音彙聚為一種背景聲。

而在這個房間裡面,我們看到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也念高中的女兒、一個大約念國小的弟弟,他們全都沒穿衣服。曆代的學長給這家人起了一個昵稱,叫作“家庭劇場”。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景象,幾乎每天黃昏時分,華燈初上,這個房間的燈就亮起來了。我們這一群十五六歲的青春期男生,擠在那個黑暗的樓梯間裡,隔着一條街的距離看那個像飄浮在半空中的房間。

燈突然亮起來後的情形很像在水族店,人走進水族店,水族箱裡的燈管突然亮起來,你會看到在那個發光的房間裡,有四個沒穿衣服的人,像水族箱的魚群在洄遊着。對那個年紀的我們來說,這是一種最初的關于色情,充滿詩意的、處于邊界之外的極遙遠的想象,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如今三十五年後,我回憶起這個畫面,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劇場,舞台上一束光打下來,有四個人體籠罩在光圈裡面,而我們這一群人則擠在黑暗的觀衆席裡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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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現在我反複回想,還是不知道那個房間裡發生了什麼。這一家人為什麼不穿衣服?他們到底在幹什麼?但是我可以很清楚地向大家重制,黑暗的觀衆席裡所有的光線、所有的氣味、所有的聲音。

我說過那是校園的死角,我清楚記得,因為都沒有打掃過,是以每一級階梯上都有一個黃銅的金屬防滑墊,上面有三四條長長的凹槽,凹槽裡沉積着厚厚的、幾乎已經像棉絮一樣的灰塵。我們那時候很壓抑很無聊,就抽煙,抽完煙後荷爾蒙噴激。比如我是高一的學生,碰到高三的學長,互相都覺得對方不是好東西,抽完煙以後也不講話,最後會做一個很耍帥的動作,把煙屁股“啪”一彈,很像西部片裡的主人公拔槍。最厲害的就是煙屁股彈到空中的時候,濾嘴上的火焰就掉了,如果煙屁股掉在地上還沒熄,那就“嗒”的一聲,把它踩熄。

我清楚記得那張黃銅防滑墊的凹槽上,有一個個褐色或白色的煙屁股,煙屁股上還有一道一道鞋印。那個年代很窮,冬天的時候沒有什麼麥當勞的早餐,會有一個阿婆推着木桶,賣一種台灣特有的油飯,其實跟粽子一樣,是用豬油煮成的米粒,用塑膠袋裝着,一袋大概一塊錢人民币,再擠一些紅色的甜辣醬,丢一根黃色的腌蘿蔔,或者粉紅色的嫩姜之類。

這些高中生沒公德心,樓梯間裡扔着已經癟掉的裝油飯的塑膠袋,塑膠袋内側還有米粒,米粒有一半被豬油浸透,呈現為褐色,塑膠袋的折皺裡還殘留有甜辣醬的汁。還有保利龍便當盒裝的油煎蛋餅,有的人把米粒吃掉了,餅皮扔在那兒,是以保利龍便當盒上敷着一層沙拉油的油膜,還有像血滴一樣的、一顆一顆水珠形狀的醬油,浮在油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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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記得這一切的細節,我清楚地記得所有的聲音。譬如說這棟大樓是建立的大樓,下面有兩個很小的籃球場,大概到七點的時候,訓導處就會把照明燈打開,有學生在這裡打籃球。我清楚地記得籃球場的場地,不是現在這種很好的材料,其實就是水泥地,然後在上面糊上一層綠色的橡膠,因為如果在水泥地上打球摔了或磕碰了,膝蓋會裂很大的傷口。橡膠上還有一層用白色的漆畫的罰球線、三分線這樣的線。

我清楚地記得這些打籃球的、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生,他們在運球的時候,球囊的皮革與被橡膠填滿的水泥地摩擦的聲音。我清楚地記得,在運球的時候,籃球内囊裡的空氣被擠壓的沉悶的回聲;以及在運球過人時,這些孩子穿的球鞋(不是Nike球鞋,是比較差的球鞋)鞋底的生膠摩擦地面的聲音;以及正處在變聲期的高中生喊着“守一個,不要那麼獨,守一個,打手犯規”,這些聲音在傍晚的校園裡回蕩着……

我可以這樣無限制地講下去,我剛才講的隻是這個劇場黑暗的觀衆席環場所有的背景聲音、所有的光線、所有的空氣,但是我始終不知道那個在半空中發光的房間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回憶起來這是一個很苦的故事,因為那是戒嚴的時代,整個社會可以看的電視台隻有三個,也不像現在一打開網絡就是抖音,任何時候都可以看到小姐姐漂亮的臉、漂亮的身體。現在在台灣也是随便打開雅虎就是各式各樣街拍少女,現在太容易看到性或者太容易看到青春的、漂亮的身體。但我們那個年代根本沒有,我們班上像花輪這種很有錢的家夥,他偷了他爸的一本Playboy拿到班上,那時候一個班有五十多個學生,大家輪流借走,帶回家看。大家也很沒道德,書回到主人手上的時候,通常就隻剩一頁了。每個人都偷偷撕一頁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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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在那個沉悶的年代裡,我們都擠在那個幽暗的樓梯間,看着街對面那個發光的房間。當然你不是每次都那麼幸運,有時你要把旁邊的人擠開。有時你好不容易擠進來了,你是希望看到高中姐姐的裸體,看到那是媽媽也OK,有時候不小心看到爸爸那也就算了,但是你如果看到那個弟弟,一個小男孩的身體的時候,你心裡會不會出現一種很陰暗的想法:我在幹嗎?我怎麼躲在樓梯間?我有戀童癖嗎?我怎麼在看一個光着身子的小男孩?

03

那是一段很孤獨很苦悶的時光,你不知道旁邊這些家夥他們的名字,我們隻是恰好擠在那個樓梯間裡面。現在過了三十五年,我已經五十歲了,我都不知道當時跟我擠在那邊的這些男生,他們現在在幹嗎。

在南方,到春天的梅雨季節會出現一種水蟻,大片地飛。這種水蟻特别怪,飛着飛着,翅膀就掉了,隻剩一個肥肥的身軀,如果掉到你的脖子上,還會很惡心地在你的脖子上蠕動。有時候,教官知道了有這種聚會,就會拿一根短的童軍棍,穿球鞋、運動褲,悄悄溜上來打我們,大家就四散逃掉了。

我覺得這特别奇怪,我們花這麼大代價,這麼辛苦、這麼孤獨、這麼疲憊,每天在這裡眼巴巴地等着隔着一條街的半空中的那個房間燈光亮起來,我們是為了什麼?

大約到了九點半,我們也就各自垂頭喪氣地搭公共汽車回家。回到家以後,突然發覺,他們跟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我的哥哥姐姐其實一模一樣,老實說除了穿着衣服之外,我們一家的關系或狀态跟這個家庭劇場、這個發光的房間裡的這家人做的事情其實一模一樣。

他們并沒有像我們當時幻想的那樣,會出現像日本A片裡那種家庭大亂倫,沒有。他們除了不穿衣服這一點,那個爸爸可能就坐着看電視,那個媽媽可能圍一件圍裙在煎魚。那個年代沒有手機,少女可能在講電話,弟弟可能在玩Game Boy遊戲機。我後來突然覺得,學長他們取的這個昵稱“家庭劇場”,真是何其貼切。這家人不穿衣服這件事情,是多麼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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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發光的房間的印象或者說難以言說的畫面,其實一直在我這三十五年來,時不時地浮現。我有把它寫到我的小說裡,可是我沒有辦法用過于簡單的描述去說它究竟是什麼,它不是簡單的偷窺,也不是簡單的道德劇或驚悚劇,但是每當我想起它的時候,就像如鲠在喉一般。我沒有辦法用以前在課堂上學過的古典修辭或是任何文學話語去描述它。

結語

我們每個人生命中,一定都有某些時刻撞見一個你沒有辦法用你原有的詞彙去描述或表現的狀态。譬如你第一次參加外婆的葬禮,或是生命中第一次迷路,你第一次被最親愛的人背叛。我甚至曾經遇到一個女孩告訴我說,她發誓她上國小的時候一個人看到夜空中有一整排飛碟,像發光的魚群飛過去。

這些神秘的、難以言喻的時刻,其實正是一個個極珍貴美麗的故事被孵養的最神秘的時候。生命中的這些時刻,就是故事的“狼狗時光”。

編輯排版:熊Mur

配圖來源:《一一》《藍色大門》《戀戀風塵》

《光陰的故事》《女朋友,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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