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汽車如何死去,或化為“藝術形式”
1902年6月22日的《紐約時報》刊登過這樣一篇文章:《汽車,城市消費的新熱點》。那時汽車在美國剛剛流行,在商用汽車領域,電動車占據了絕對主導地位。當時,還并存着蒸汽動力汽車和燃油汽車。
但電動汽車的上升勢頭并沒有保持多久,就被亨利·福特的T型車颠覆。内燃機戰勝電池并非難事,決勝因素是生産方式的革新帶來的規模化效應以及更低的燃油使用成本。根據《紐約時報》報道,内燃機汽車的興起還得益于兩大外部原因:一是以五大湖區為制造中心的汽車生産圈的逐漸形成,二是農村和城市之間聯結需求的激增,而這些地方恰恰是鐵路無法延伸過去、而耐用性較差的電力汽車和蒸汽汽車又無法到達的。
汽車從此與電在精神上絕緣,但又在一些細節之處保持着物質的接觸,那就是火花塞和内燃機的結合。電力汽車可以靠電池發電驅動輪毂,蒸汽機和内燃機又如何擷取原始驅動力呢?蒸汽機汽車是在行駛途中依靠人工不斷加水,而内燃機就要靠火花塞産生的電火花點瓦斯缸内的空氣。誠如麥克盧漢所言,電力這個“生物”形态與機械形态雜交所産生的威力,是空前絕後的。
因為是“雜交”,和更加純粹的電氣化産品——電視相比,麥克盧漢并不認為汽車是屬于電氣時代的産物,它更像是古登堡技術的終極展示,是機械時代的天鵝絕唱。麥克盧漢生前就想象,一定會有一個屬于新時代的電子玩意取代汽車。由于時代所限,他并沒有勾勒出這麼一個電子玩意到底是啥。
如今,馬斯克和諸多新造車運動的參與者已經給出了答案。
我們這裡說的新造車運動是ICT技術對福特以降的傳統汽車工業的破壞,它包含了研發、生産、銷售、服務所有這些環節。曆史上的造車運動經曆過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從卡爾·本茨發明第一台内燃機汽車到老福特把流水線運用到T型車生産之間的30年;第二個階段是福特汽車流水線統治世界的40年;第三個階段是豐田為代表的精益生産對流水線理念進行改造的歲月。如今,我們正在進入第四個階段——汽車概念以及汽車結構發生改變,進而帶來整體價值鍊的改變,可以稱之為“智能汽車”階段。在這個階段,以媒介姿态出現的汽車必然消亡,但會以智能算法系統新内容的形式再生。
關于汽車的消亡,麥克盧漢曾經留下了“電視讓汽車過時”這樣一句明示。同時還寫下了“技術的電力變革即将使駕車人放棄汽車,并且使我們回到安步當車的價值尺度上去”,“汽車的未來不會屬于運輸的領域”這樣帶有強烈預言色彩的語句。
為了搞清麥克盧漢經常難以索解的先知話語,筆者在麥克盧漢身後留下的浩如煙海的資料中檢索了一番。結果,很驚奇地在他1975年發表于佐治亞州立大學的演講中發現,對于電視如何令汽車過時,這位“數字時代的保護神“(《連線》語)其實有過完整的論述:
汽車的圖形創造了一個服務的背景,即訊息,或社會效應。汽車需要一個由高速公路、工廠和石油公司組成的環境,這實際上既是汽車的媒介,也是汽車的訊息。如果電視已經開始把外面的東西帶進家裡,那麼它很可能成為推翻汽車的一個因素。當一種新的服務圍繞着一種舊的服務進行時,舊的服務就會成為一種藝術形式。……當我們的電子環境圍繞着汽車的舊硬體進行時,它也傾向于成為一種藝術形式。
讓我們來仔細品味一番:
首先,對于麥克盧漢而言,汽車是舊媒介,電視是新媒介,因為汽車作為隐私的極端形式受到了威脅。美國人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把戶外作為敵人。他們在出行時,需要時時保持對自然的警惕。當電視出現後,電路信号可以輕易把家庭之外的世界帶入室内,形成對起到延伸雙腳作用的公路和汽車的巨大威脅。
一台電視、一根電話線、一張信用卡就可以讓人在家中完成購物,而無需專門駕車去往十幾公裡之外的大型倉儲式超市。汽車的功能可以被電視取代,就不會再出現20世紀初的汽車狂熱,這就是麥克盧漢說的“汽車在人們的心目中已經掉價”。但汽車并沒有真的一夜消失,實質在于重要度的讓位。一如我們說到“消費社會”之時,更多指涉電視媒體造就的社會景觀,而不是像20世紀前20年那樣,把汽車看作整個工業社會的最高象征符号。
麥克盧漢曾言,自己并不想過多對“媒介即訊息”做出解釋,因為這句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以汽車為例,汽車不是訊息,訊息是指汽車産生的結果,也就是公路、工廠、石油公司所構成的環境。一旦将環境予以抽離,汽車就失去了意義。換句話說,汽車是某種特定環境的結果,環境即訊息。麥克盧漢大膽提出“使人改變的是環境,不是技術”。由此,我們可以推論,創新亦不是技術或者産品層面的事情,而是指一整套“隐蔽的服務環境”。
“環境”在麥克盧漢那裡還有另一種表述——結構架構,“與新技術同步變化的是結構架構本身,而不僅僅限于架構的景象”。還是以汽車和電視為例,汽車背後的結構架構和電視背後的結構架構完全不同。影響汽車存在的是城鄉模式、實體店購物模式、公路模式和能源模式。影響電視存在的則是電子通訊網絡、内容生産機制。前者更加偏重于人體器官的延伸,後者則更加偏重于神經中樞的延伸。
當電視的結構架構更能決定人的行為的時候,汽車的結構架構就會慢慢過時,直至被徹底取代。汽車作為雙腳的延伸的職能會被縮小,比如速度沒有那麼重要了,氣缸爆發力也沒有那麼重要了,它隻要可以讓我們做到“安步當車”就可以。
作為交通工具的汽車不存在了,麥克盧漢認為它會在娛樂業卷土重來,就好比汽車在好萊塢電影裡發揮了重要的功能。總之,汽車的未來不會在交通運輸領域,而是變成了一種“藝術形式“。
這裡不得不提到,關于汽車的未來,先知麥克盧漢或許錯了。起碼他沒有遵循自己提出的“媒介四定律”進行推論,汽車的交通運輸功能是可以被新媒介“恢複”出來的。而這個“恢複”已然發生,就展現在智能汽車上。
智能汽車如何成為新物種?
ICT技術和汽車的深度結合,使眼下這場新造車運動和此前三個階段泾渭分明。汽車從“雜交”産品走向了“純電氣化”,從媒介理論角度來說,這是一個從“熱媒介”到“冷媒介”的逆轉過程。麥克盧漢提出“媒介四定律”,即“提升”、“棄置”、“恢複”和“逆轉”。這四個階段可以表述為:技術或者媒介使什麼放大、提升;使什麼過時;使什麼已經被廢掉的東西回歸;當被推向極限時,又會逆轉成什麼。
我們認為,智能汽車提升了移動終端對現實的虛拟能力,棄置了傳統的銷售和服務模式,恢複了汽車的交通出行功能,逆轉出全新的個人數字空間。在這個過程中,使用者(此處不使用“閱聽人”,是基于當下網絡環境而言)始終都扮演着參與者的角色。而使用者參與度越高,媒介就越冷。
如果說汽車作為熱媒介,使用者參與度極低的話,原因更多在于機械技術造就的汽車是對使用者“展示”的産品,而資訊技術造就的智能汽車則是對使用者“封裝”的産品。從“展示”到“封裝”,智能汽車已經成為和汽車完全不同的新物種、新媒介了。
“展示”在内燃機汽車軀體内無處不在,空調按鈕、收音機音量調節鈕、前排座椅加熱、一鍵啟動,以及被高端車型廠商宣傳的電鍍鉻、星空頂等等。這些都像是一排排流水線,被廠商展示在使用者面前。使用者隻需要根據自己的需要,去延伸各路感官。而内燃機汽車最大抑或最雄壯的展示,則是伴随着發動機咆哮而來的速度。在所有車商給出的名額中,這個速度常常表現為0-100公裡的用時。
用時越短,發動機優越感就越強,這種優越感展現在發動機别緻的怒吼對城市空氣的撕裂,展現在把同行車輛遠遠地甩在身後。機械速度來自于内燃機内部的做工,它是在封閉狀态下完成的,展現的是象征無限遊戲的競賽精神。
由此,賽車運動成為内燃機汽車時代的高貴運動,它在檢驗廠商發動機的同時,也能更好地彰顯大工業的産品精神。
麥克盧漢認為電力速度會取代機械速度。對于智能汽車來說,來自于新型電池的功率完全可以帶出1960年代勒芒之戰中福特GT40的速度。GT40的零百加速在4秒以内,這幾乎成為近半個世紀的發動機卓越名額,而對于智能汽車來說,卻可以輕松達到。
可是,如果僅僅這樣的話,智能汽車不過實作了動力上的電氣化而已。對于智能汽車而言,取代機械速度的還有一種可以稱為比特速度的存在。它不但需要電力作為能源,還需要一個作業系統,不斷将各種資訊資料化。比特速度的實作需要兩個條件:外部通信基礎設施和内部算法。外部設施屬于相對穩定的狀态,并且大部分時候和公共環境有關。而算法就和使用者息息相關了。
算法是麥克盧漢壓根不會想到的東西,它不但可以宰制使用者體驗,還可以宰制汽車安全性和生命周期。因為算法的出現,汽車生産流程出現變化。在工業時代,廠商隻要把所有能展示的内容做好,就可以傳遞到使用者手中。直到産品退休,它也和使用者剛剛接收時保持一緻的内容狀态。而對智能汽車而言,汽車産品下線傳遞到使用者手中,最多是個半成品。産品内容的完善是需要使用者在算法的輔助下進行的。比如OTA更新、流媒體的内容、使用者道路偏好記憶、使用者駕駛習慣分析等等。換句話說,隻要使用者不抛棄這台汽車,産品的自我完善工作就會一直進行下去。
算法讓汽車具備了生物意義上的生命周期,進而擺脫了工業生産意義上的産品周期。
算法之上是作業系統,它提供了使用者一個可操作的人機互動界面,就好像Windows之于PC。内燃機汽車不具備作業系統,車艙被當作展示架,而當作業系統被運用于汽車上的時候,“展示”旋即被“封裝”替代。我們走進特斯拉車艙的時候,就會發現光秃秃的塑膠質感的内部空間和碩大的作業系統界面形成鮮明的對比。
“封裝”是一個來自計算機科學的詞彙,亦不屬于麥克盧漢的時代。它是指隐藏對象的屬性和實作細節,僅對外公開接口,将抽象得到的資料和行為(或功能)相結合,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在電子方面,封裝是指把矽片上的電路管腳,用導線接引到外部接頭處,以便與其他器件連接配接。
封裝的理念被廣泛應用于PC和手機産業,它需要完成産品結構内部的算力和通信的共享。内燃機汽車内部不需要資料共享,每一個局部電子元器件都會獨立起作用。正是因為汽車采用了逐漸向中央計算模式轉變的架構,才會有封裝理念的運用。
除了封裝車載系統,智能汽車還封裝了速度。首先,對于新型電池來說,速度已經不是主要問題,廠商不會耗費半個世紀的時間花費巨資去研究如何把加速時間提升0.1秒。智能汽車的速度不是來自于一個獨立的實體容器,而是要和算法結合在一起,通過智能化手段調節車速和路況之間的關聯。曾經有人展示過一個理想狀态中的自動駕駛概念車,方向盤、油門這些和機械動力有關的部件都被取消了。
是以,智能汽車的速度是資訊速度或者計算速度,展現的是象征無限遊戲的體驗精神。
電池動力、算法、作業系統以及封裝,構成了智能汽車的主要技術特征,除了類似内燃機汽車的外殼、四個輪子和座艙擺置這些基本“内容”,智能汽車已經完全脫離汽車了。
我們從“媒介即訊息”的立場去了解,智能汽車亦是一個結果,它本身不代表訊息。而訊息是由5G網絡、智能充電樁、類似手機封裝模式的組裝流程、已經被智能手機培育起來的強大的内容服務商構成的智能出行環境等構成。
智能手機作為舊媒介,不過是作為新媒介的智能汽車的内容而已。同樣,汽車也是智能汽車的内容。但我們說出“特斯拉就是長了四個輪子的i Phone”這個結論的時候,就已經産生了一種錯覺,就如麥克盧漢所言,“一種媒介通過創造内容錯覺來掩蓋另一種媒介的運作”。如果僅僅把智能汽車看作手機,反而會妨礙對新媒介運作機制的認識。
就智能汽車而言,不是建造這一物體本身,而是将其整合到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企圖,才是真正的挑戰。
文章來源:《新聞記者》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