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梅比
【編者按】車前草、夏枯草、三色堇、牛膝菊、金盞花,還有萹蓄、牛蒡、三尖樹……在你的眼中,它們是可愛怡人的閑花野草,還是令人讨厭的農業公害?是原野上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生命象征,還是花園裡離經叛道的麻煩制造者?
長期緻力于探讨自然與文化關系的英國博物學作家理查德·梅比(Richard Mabey)說,雜草的定義取決于人類看待它們的方式。它們和我們比鄰而居,是自然界不被待見的植物,但從曆史、小說、詩歌、戲劇和民間故事中去尋找,你會發現雜草與人類文明之間有着錯綜複雜的關系。
《雜草的故事》就是這樣一本為雜草“辯解”的書。理查德·梅比在書中描繪了多種在人類社會中常見的雜草,回顧它們在文學作品、民間傳說中的曆史形象和文化,探讨它們為何被人類粗暴地貼上“無用、粗鄙、讨厭”的标簽。
“從農耕的發展來看,自然世界可以被分為兩個完全不同的陣營,一邊是為了人類的利益而被馴化、掌控和繁衍的生物,一邊是‘野生’生物,它們依舊住在自己的領地,過着或多或少随心所欲的生活,這個簡單幹脆的二分法在雜草出現時崩塌了,”
在理查德眼裡,雜草是邊界的打破者,是無歸屬的少數派,正是它們“野性”的闖入,才讓我們知道生活不可能永遠那樣整潔光鮮、一塵不染,同時又提醒我們要以更宏大的時空視野、非人類中心論的視角去看待植物。因為這樣的“野性”也是自然造物的神奇。
經出版社授權,本文摘錄書中若幹精彩段落(為閱讀友善,略作删減,小标題為編者所拟),讓我們跟随作者的文字,一起探索莎士比亞筆下的三色堇的故事吧!

《雜草的故事(典藏版)》;[英國]理查德·梅比(著),陳曦(譯);2020年8月;譯林出版社
莎士比亞與愛情的三色堇
三色堇是一種常見的農田雜草,從植物分類學上來講主要指兩種植物。一種是三色堇(Viola tricolor),也叫靜心花,花朵上的圖案由紫色和黃色組合而成,對環境較為挑剔,整個英國沙質且為酸性的土壤上皆有分布。另一種是花朵較小的野生堇菜(Viola arvensis),有耕地的地方就能看見它們的身影。這兩種植物無論大小還是顔色都大為不同,但倘若毗鄰而生可自由雜交。
盡管三色堇随處可見、模樣有趣,卻不常入藥。傑勒德認為它們可以治療小兒驚厥、瘙癢和性病。卡爾佩珀同意這一觀點,并做了一些很有他個人風格的補充:“這種植物是典型的土星主宰植物,冷且黏滑。由這種植物及其花朵煎煮出的濃汁……是治療梅毒的特效藥,這種草是強力的抗性病藥物。”這個藥用說明與三色堇平時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大相徑庭——或者這可能是巫醫時代常用的順勢療法的一個例子:引發某種疾病的雜草同時也是治療這種疾病最好的藥物——因為在平凡世界中,三色堇是愛情的象征。最遲從中世紀開始,它們便迷住了人類,引發了人們各種浪漫的想象。在傳統觀念中,鄉野村民面對野生植物隻會看到它們的實用價值,其他形而上的東西他們或無暇理會,或無法了解,可是鄉間雜草三色堇被賦予的浪漫寓意無疑證明了這種看法是錯誤的。
三色堇(Viola tricolor),也叫靜心花,花朵上的圖案由紫色和黃色組合而成。 資料圖
花朵較小的野生堇菜(Viola arvensis),有耕地的地方就能看見它們的身影。 資料圖
三色堇成為愛情象征的原因不難了解。它的花看起來像一張臉,有兩道高高的眉毛、兩頰和一個下巴,上面還有看起來很像眼睛或笑紋的細線條。它們常見的外觀是暗乳白色的花瓣上有幾道紫色條紋,但細細看去每一朵花都各不相同,仿佛是被水彩畫筆随意塗鴉出來的。有些花可能會戴着深色眼罩,有些花眉毛或下巴上可能長着紫色的美人痣。我還見過有藍色和紫色條紋或斑點的三色堇,少數時候還會出現全紫的花朵。
在法國這些沉思着的小臉代表思想者,是以在中世紀時這些花被叫作pensées(法語,意為“思想”),後來被英語化為pansy,即“三色堇”。但英語地區的人們從三色堇上看到的卻是兩張臉,這兩個人所做的事情也完全不像思考這麼“進階”——他們在接吻,兩側的花瓣是甜蜜的嘴唇,上方的花瓣則是他們的帽子。三色堇在薩默塞特郡的俗名叫作“吻我然後擡起頭”,其他地方的俗名還包括“花園門後的吻”、“在花園門口給我一個吻”、“給我一個蜻蜓點水的吻”、“跳起來給我一個吻”,最後這浪漫的命名活動在林肯郡的版本“去門口迎接她然後在地下倉庫裡吻她”中達到了極緻。但它們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靜心花”,也許這個名字才反映了它們的用處:摘下一小束三色堇送給夫妻,借着花上的親昵索一個甜蜜的吻,然後心便安甯下來。
三色堇在沃裡克郡和英國中西部還有一個更加憂傷的名字:徒勞的愛。這個名字之是以出現,也許是因為三色堇下側的三片花瓣可以看作是一個女人被兩個夫妻夾在中間;是以這花代表了讓人失意的、沒有結果的、徒勞的愛。16 世紀晚期,這一寓意被沃裡克郡最富才華的驕子準确地把握,寫進了一個關于植物的詩情洋溢的故事中。
三色堇的許多名字都與愛情有關。 資料圖
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可能是英國文學中唯一以一種雜草的功效為主線展開情節的戲劇。森林中的亂點鴛鴦譜皆由仙王的手下帕克而起,他趁幾個主角睡着,把三色堇的汁液擠在了他們的眼皮上。這樣等他們醒來之後就會愛上第一眼看到的人。
莎士比亞在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出生長大,對沃裡克郡的各種野花和民間故事都了若指掌。是以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他的觀衆們也一定很熟悉這些植物,熟稔它們的俗名和逸聞。他的作品中提到了一百多種野生植物,并且毫不奇怪,其中大部分都是很常見的植物,亦即雜草。
雛菊,即《愛的徒勞》中所說的“雜色”菊,至少在四部劇中出現過,而在《魯克麗絲受辱記》中,雛菊不僅象征着處女的純潔,還象征着春天的來臨:
她的另一隻纖手,在床邊靜靜低垂,
映襯着淡綠的床單,更顯得白淨嬌美,
像四月雛菊一朵,在草原上吐露芳菲。
雛菊還是溺死的奧菲利娅手中“奇異的花環”的組成之一——“毛茛、荨麻、雛菊和長頸蘭”是花環的材料,但具體所指的植物物種為何,植物學家們和評論家們至今仍争論不休。莎士比亞的觀衆們應當是知道這些植物的種類和象征意義的。以自然做比喻是16 世紀常用的文學手法,莎士比亞則把這個技巧融入雙關、隐喻和眨眼點頭之間,用得行雲流水,但這些比喻都隻通行于小範圍内、地方性太強,以至于大部分都無法為觀衆領會。《辛白林》中一段哀婉的台詞這樣寫道:“才子嬌娃同歸泉壤/ 正像掃煙囪人一樣。”這個比喻聽起來十分奇怪,可一旦你知曉“掃煙囪人”在沃裡克郡方言中是指黃花掉落後全是絨毛的蒲公英,這個謎就迎刃而解了。
約翰·艾佛雷特·米萊的名作《奧菲利娅》,描繪《哈姆雷特》裡奧菲利娅溺死的場景。“毛茛、荨麻、雛菊和長頸蘭”是奧菲利娅手中花環的材料。 維基百科 圖
《仲夏夜之夢》中處處是包含植物意象的妙句。這出戲的大部分情節都發生在一座森林裡,雖然這座森林被設定位于雅典附近,可林中完全是英國植物組成的英國景緻。不過這片景緻并非完全依照現實來編排,各種植物主角們來自不同的季節和不同的生長地。即便是沃裡克郡的亞頓森林,也不可能像仙後提泰妮娅那“茴香盛開的水灘”一樣,讓你随時能采到一束香氣撲鼻、五光十色但在不同時節開放的花朵。
《仲夏夜之夢》的情節看似非常簡單。雅典貴族伊吉斯策劃了一場盛大的婚禮,想撮合女兒赫米娅和狄米特律斯結婚。但她拒絕了這樁婚事,因為她愛的是另一個叫作拉山德的人。于是她逃進森林,卻不知身後跟着心懷鬼胎的好友海倫娜,而海倫娜偷偷愛慕着狄米特律斯。但在她們進入森林時,這裡已生沖突。仙王奧布朗與他的仙後提泰妮娅發生了争吵,原因是她拒絕将印度小王子(仙後手下精靈所偷)送給仙王做侍者。然後雜草法術登場,一丁點植物惡作劇就把小小的沖突變成了一場軒然大波。
19世紀蘇格蘭畫家約瑟夫·諾埃爾·佩頓的《奧布朗與提泰妮娅的争吵》,現存于蘇格蘭美術館。 維基百科 圖
能把自己的知識——比如關于植物的民間知識——變成制造戲劇性情節的工具,正是莎士比亞過人天賦的一部分。假如莎士比亞曾經去學校裡學習戲劇,他就會學到這種技巧,伊麗莎白時代把這種手法叫作“靈活轉折”。給一種迷信說法、一個謠言、一個神話故事或一個真實的曆史事件加上一點巧妙的叙述上的改動,老故事就會煥發出新的戲劇活力。奧布朗的親信帕克也是制造“靈活轉折”的情節推動者。帕克這個形象來源于好人羅賓,他調皮搗蛋又熟稔各種植物。奧布朗因提泰妮娅的固執而傷心,派帕克去取一種特殊植物的汁液并趁仙後睡着時滴在她的眼皮上,如此一來她将“瘋狂愛上”睜開眼後看到的第一個生物,可是帕克頑皮得昏了頭,把這具有魔力的汁液滴到了幾乎每個在森林裡遊蕩的失意的戀人眼皮上。
在這個故事裡,莎士比亞将經典神話、英國中部民間故事和喜劇創作結合在了一起。奧布朗把三色堇叫作“西方一朵小小的花”,把它從雅典的邊遠地方帶到了觀衆面前。但這朵花已經被丘比特的一支箭賦予了魔力,原本乳白的顔色,也“已因愛情的創傷而被染成紫色”——這個描寫既忠實反映了三色堇的顔色,也呼應了奧維德《變形記》中桑葚從白色變成血染的暗紅色。莎士比亞用他家鄉通用的美妙俗名稱呼三色堇,叫它“徒勞的愛”,這簡直是為故事中飽嘗愛情之苦的雅典年輕人們量身定做的植物。但帕克将這種植物的汁液擠在倒黴的主人公的眼皮上這一橋段,并非出自任何民間故事,我想這應該是莎士比亞自己創作的,是一個絕佳的喜劇手法。
奧布朗的親信帕克把三色堇的汁液滴在提泰妮娅的眼皮上,如此一來她将“瘋狂愛上”睜開眼後看到的第一個生物。 grandmasgraphics 圖
要是我自己研究莎翁筆下植物的象征意義,研習到這個程度也就差不多了。但我十分有幸地體驗了一把專業人士對這一課題的鑽研精神。2005年斯特拉特福的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團長格雷格·多蘭醞釀着要排一版新的《仲夏夜之夢》,他邀請我與他一起研究劇中自然象征法的運用,為同時拍攝的電視紀錄片做素材。他尤為感興趣的是對提泰妮娅的“水灘”的那段描寫,以及這種植物組合為何具有非凡的魅力:
我知道一處茴香盛開的水灘,
長滿着櫻草和盈盈的紫羅蘭,
馥郁的金銀花,芗澤的野薔薇,
漫天張起了一幅芬芳的錦帷,
有時提泰妮娅在群花中酣醉,
柔舞清歌低低地撫着她安睡。
這個植物名單确實十分古怪。這些植物盡管都是野生的(隻有麝香薔薇除外),但算不上是雜草。不過它們之間差異之巨,足以讓人忽略它們那小小的相似之處。它們中有灌木,有攀援植物,也有小型叢生的多年生植物。它們的生長環境各不相同,開花時間也分散在一年的不同時節。
理查德·達德(Richard Dadd,1817-1886)的作品《沉睡的提泰妮娅》(Titania Sleeping),現收藏于法國巴黎盧浮宮。 維基百科 圖
這不僅為解讀劇本台詞帶來了困難,還給整個項目的運作安排出了個難題,因為格雷格希望能在真實的植物旁邊拍攝讨論的過程。我們細細比較了不同的地點,權衡距離的遠近與景緻的優劣,檢視很長時間内的天氣預報,最後終于標明了奇爾特恩的一處風景絕佳的白垩丘陵,那裡我還算了解,并且我估計在那裡我們能拍到提泰妮娅“水灘”上六種植物中的四種。我們向着特維爾的風車進發了,那時距離仲夏節隻有幾天。“櫻草”(西洋櫻草)和“紫羅蘭”(香堇菜)早過花期,但我們還是找到了“芗澤的野薔薇”(多花薔薇)和一片貨真價實的“茴香”(紅花百裡香)盛開的“水灘”(河岸)。
紅花百裡香 維基百科 圖
我們坐在岸上向山谷中的村莊望去,品味着提泰妮娅那誘人的植物群。赤鸢和鵟——剛剛回到這片丘陵——乘着上升氣流盤旋,這景象與莎士比亞時代的天空别無二緻。我們下方是白垩土壤包圍着的麥田,看起來像是要被旁邊大片大片朱紅色的煙堇點燃了。這種雜草得名于它纖細的灰綠色葉子,它們看上去很像霧氣——fumus terrae,直譯作“大地之煙”。但此時此地,花正怒放,一點不似煙霧,而像“大地之餘燼”。
煙堇 維基百科 圖
格雷格告訴我,莎士比亞描寫瘋掉的李爾王的花冠時曾提到過這種植物的俗名“地煙草”:“高聲歌唱,頭上插滿了惡臭的地煙草、牛蒡、毒參、荨麻、杜鵑花和各種蔓生在田畝間的野草。”将雜草編成頭冠,這就是李爾王喪失心智的鐵證。聽格雷格吟誦着這些台詞,我能夠感受到這些植物名字中蘊含的力量,那種迸發出的屈辱感。他跟我說,《仲夏夜之夢》的寫作緣由是為了慶賀莎士比亞一位贊助人的婚禮,裡面有很多私人的和當地的玩笑。帕克的一個精靈朋友就唱了一段關于黃花九輪草的歌:“黃金的衣上飾着點點斑痣;/ 那些是仙人們投贈的紅玉,/ 中藏着一縷縷的芳香馥郁。”她把這種花叫作“近侍”,它得名于伊麗莎白一世那些穿着奢華的金色刺繡戲服跳來跳去的内臣們。
黃花九輪草。 資料圖
誠然,在莎士比亞的所有作品中,他的語言都是多層次的:有明寫,有暗喻,同時又朗朗上口,三者結合,音、形、意兼備。他以雜草作喻的手法應用自如,表明雜草在民間并非(或者至少在當時并非)表面上看起來的這樣單純、隻被認為是農業上的禍害,它們還有更深刻的文化和生态上的内在含義,而這些含義都像基因一樣被編碼在了它們的名字中。
責任編輯:王昱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