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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萬象】苦澀的黃昏戀|散文 心香一瓣

【人間萬象】苦澀的黃昏戀|散文 心香一瓣

王總和林女士是經人介紹認識的。而這介紹人,便是我和劉先生。我倆一合計,覺得條件還挺合适:除了都是喪偶,雙方還都有三個已就業的孩子。而且一個是B型血, 一個是A型血,在一起會有說不完的話,絕不會感到寂寞,作為老來伴挺好。從屬相來看,是賈寶玉和襲人式的組合。而論學曆,都是名牌大學畢業。隻是雙方的年齡差距大了點,男方比女方大了十歲。不過到了這年紀,大十歲根本不顯,不是什麼問題,何況男方是總工程師,論能力和經驗,要比女方勝出一籌。這樣一來,便平衡了這一差異。為謹慎起見,我先去見了一下男方。這位王總是上海人,外表很斯文,人比較健談。他剛從深圳打工回來,于是便滔滔不絕地談起了打工經曆和深圳見聞。整個見面過程,基本都是他在談,而且話題都是以他自己為中心。我暗暗把他倆做了比較。林女士不是那種寡言少語的人,但她很少自己挑話題,用她自己的話來說,若要她自己挑話題,她會覺得很累。不過她了解力不錯,善解人意,而且常常有一語中的評論。而她的長相,用一位繪畫工作者的話來說,"可以看出,年輕時是好看的"。總之,這兩位無論從外表和素質來看,都應當是般配的。于是他倆便在我倆的精心策劃下見面了。

事情的發展比我倆料想的還要順利。他倆可謂是一見鐘情,一拍即合。很快,他倆便甩開我們這兩個牽線人自己行動起來。又很快,他倆去領了結婚證。後來據他們自己坦白,前後不過一個月時間。婚後的生活堪稱幸福。他倆常常出雙入對,并且在一起有說有笑。據林女士的兒子說,"媽媽和王總的關系,看上去比跟爸爸還好。"林女士和前夫吳先生都是從某省的科學院調到我校來的。這位吳先生一心埋頭于科研,因而難免對身邊的人有所忽略。林女士親口對我講過一個典型的例子:一天晚飯後,他倆沿着幽靜的街道散步,走累了,林女士便在道旁坐下休息,吳先生則繼續往前走。他大概沉浸在對某個課題的思索中,等折回來

經過林女士身邊時,他居然視而不見,自顧自走過去了。林女士見狀連忙站起來跟上去,嗔怪道:"你怎麼把我給忘了?"他大概還說過,林女士與他不是同一個層次的人之類的話。

這些都無形中傷害了林女士的感情。是以,當吳先生病逝,我去看望她時,她表示哀悼的話沒說幾句,便提到了再婚。這讓我很吃驚。

王總應該是不忽略她的,他随時需要表達,于是身邊随時需要一位傾聽者。但王總既然是一個談話以自我為中心的人,那麼生活中也往往如此。更何況,他們的生活場是以王總的家為主。于是許多事便以王總為轉移,王總自己說了算。可以說,忽略以另一種形式出現了。

吳先生對林女士的存在與否多少有點無所謂,而王總固然在乎林女士的存在,卻忽略了她的意志、願望、感受。在新的婚姻關系中,林女士的感情又受到了傷害。"他不會關心人,比較自私。"林女士如是說。但這些隻是這樁貌似美滿的婚姻中的不和諧音,并不足以起到瓦解作用。比較有趣的是,王總的自我感覺良好。他對林女士的内心活動和感情變化毫無察覺。

這個對物質很敏感,常常能準确無誤地說出物品的質地、材料、價格的人,卻對人很麻木,對人的素質、性格特别是感情很無知。

事情漸漸朝着壞的方向發展。終于,在七年後,他們的婚姻出現了危機。當然,老年人的再次婚姻能維持七年之久,已屬不易。

林女士提出離婚的導火線,不過是一樁生活瑣事,但根本原因,卻是經濟上的。"我失業了。"王總說。他的工作機關不景氣,雖說他是總工程師,每月工資僅五百元。退休後,他憑着自己的一技之長和良好的職業聲譽,一直在外打工,而且報酬豐厚。在七十歲時,打工的那家公司垮了,從此他便失去了第二職業。他試探性地向林女士提出,她是否可以适當地出一點生活費。"哦,居然還要出生活費!"林女士反映強烈,她顯然對此毫無心理準備。

她小時家境貧寒,受夠了窮,一向對錢很在乎,生活上十分節儉,還常常為區區一、兩毛錢與菜販讨價還價。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裡付出很多,不亞于一個保姆,而保姆還得付工資呢。"沒錢讨什麼老婆!"這句很粗俗的話,居然從她這位大學教師的嘴裡冒了出來。話很傷人,

尤其傷男人的自尊心。而王總聽了卻無言以對。他不怪她,隻怪自己沒本事。林女士不僅是口頭抵制,而且還付諸行動。她提出了離婚。王總像是遭到了突然襲擊,完全不知所措。

在那些日子裡,他一下子衰老了許多。在林女士的一再堅持和催促下,王總很無奈地,同時也是出于男人的自尊,違心地答應了她的要求。當他們去辦手續時,辦事處的從業人員對他們說:"多麼般配的一對,為什麼要分手呢?"是啊,直到最後,他們也被認為是般配的。辦完手續,林女士默默地收拾東西,準備離去。大概是不想回去與兒子、兒媳同在一個屋檐下--小兩口的機關沒有住房,他們一直住着學校分給她的房子--,她突然提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請求:"我是不是可以不走?"可能是出于對她今後處境的憐憫,但肯定是因為依依不舍,王總回答她:"如果你對這裡還有所留戀,你可以留下來。"從此,他們解除了婚約,解除了責任和義務,以一種自由的即情人的方式,重新确立了關系。當然,這種關系松散多了,尤其是對林女士而言。她現在是來去自由。高興了,可以一連住上多日;不高興了,一走數月,連個音信都不給,消失得無影無蹤。王總常常是在等待中度日,苦苦地等待着她的出現,苦苦地等待着和她一起吃上幾頓飯,下上幾盤棋,散上幾回步。"她的智商不低,有時竟能赢我。"他告訴我。但是,畢竟,離婚這一舉措就像一把刀子,在兩人的心頭,尤其是在王總的心頭,狠狠地、緻命地劃上了一道。于是動不動地,怨氣就會冒出來。原來那種還算和諧、可以互相包容諒解的關系,一去不複返了。最嚴重的一次,造成了林女士斷然離去,并再度找到了黃昏戀。她的這次黃昏戀持續了多久?半年?一年?我無從考證,故而不得而知。反正,她又回到了王總那裡,而且對王總說,她接觸過的男性中,除了吳先生,數王總的氣質最好。這句贊美話給了王總莫大的安慰,他既往不咎,又再度接納了她。

後來,林女士兒子一家移民加拿大,她終于完全擁有了自己的住房。于是,王總那裡,她去得越來越少了。 "她來也是有事要我幫忙。"如果林女士有好長一段時間不露面,王總就會給我來電話。他的電話内容無非是兩個:抱怨林女士和誇贊自己的三個孝順兒女。至于我,

從不主動給他打電話。他們這種拖泥帶水、優柔寡斷、牽絲攀藤的做法完全不符合我的本性。

我是主張慧劍斬情絲的。再說,我反對情人制,反對及時行樂、飲鸠止渴。不給他打電話的另一個原因是,我這個旁觀者,即使隻能斷斷續續、點點滴滴地了解到他們的情況,也覺得好累,心好累!誰又會自己去找累受呢?而他們本人又累不累呢?答案是肯定的:終于,其中的一位累倒了,即那位處于被動地位、處處受制于襲人的賈寶玉累倒了。王總心髒病突發,生命垂危,他被送進了醫院。經過醫生們的全力搶救和三個兒女的精心照料,王總轉危為安,并漸漸康複。隻是,他體内多了一樣東西:心髒起搏器。為了讓王總忘掉林女士,他的兒女們可謂絞盡腦汁、費盡心思,他們想方設法地取悅他、滿足他:把住房裝修一新,輪流地、不間斷地去看望他、陪伴他,并張羅着再給他介紹對象。可是,王總一往情深,心裡隻有林女士。他甚至隐約向我透露,如果林女士打算回湖南老家,他也會跟去。他這個念頭令我大吃一驚,我原以為他大病一場,應當大徹大悟,視生命為重,而淡泊其它,然而恰恰相反。他想的是孤孤單單是死,和她在一起也是死,還不如過把瘾再死。王總曾經是個工作狂。

這種人一旦閑下來,失落感特别強。他現在動手的事不能做了,可是他的腦子、嘴巴照樣很活躍,他需要聽衆。沒有了聽衆,他才真正有了末日來臨之感。

王總這一病,多少有點感動林女士。她去陪伴了他幾天。但是,情況已經一面倒,一切已成定局。收入、住房、年齡、身體,無論從哪方面來講,林女士占盡了優勢。尤其是身體,林女士身體健康,肢體靈活,行動自如,天南地北,想去哪就去哪。而王總病後則衰弱了許多,大部分時間都蟄居在家裡,靠看電視消磨時間。"當天的新聞聯播我都能背出來了。"他這樣說。現在像他這種年齡的人,精神飽滿、步态穩健者大有人在。可他,不僅意氣消沉,而且步履蹒跚,看上去随時都有摔倒的可能。但他外出活動的願望仍然很強烈。他不僅自己去散步,還自己去乘公共汽車。人們已将他視為風燭殘年者。他上車必有人讓座,而下車必有人攙扶。不過王總還有一個優勢:人氣旺。是以,寡居的林女士還會偶爾上門,除了舊情未了,一是為了派遣寂寞,與他對話對弈,二是為了解決生活中的難題,向他讨教求助。王總則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惟恐她拂袖而去。為了表示誠意和展現自己的價值,王總還會親自登門,為她排憂解難。于是,林女士的左鄰右舍,有時便能看到王總顫顫巍巍的身影。

女兒有時會問我::"他們以後會怎樣?"我回答:"不會怎樣,也就像這樣了:若即若離。而且,照這樣下去,王總有可能還會病倒,甚至……"

王總啊,你現在可真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我多麼希望你能自我解脫,不要再為情所苦,而要到生活中去尋找新的支撐點。我并不認為,談情說愛是年輕人的專利,隻要處理得當,黃昏戀也同樣美好,同樣值得稱道。隻是,年齡和閱曆賦予了我們理性、智慧和曠達的處世态度,因而也使我們有更多的機會去赢得他人的尊重和欽佩,去樹立自己的尊嚴和威信。

這恐怕是我們在力求滿足自己的欲望的同時,更應當看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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