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同學少年都不賤|唐小兵

同學少年都不賤|唐小兵

嶽麓書院/新華社圖

我在大學裡教書已經十餘年了,看着每天忙碌不堪焦慮不已的學生,常常會想起我們平淡無奇又自由松散的大學時代。相對于如今“内卷”一代年輕人的生命,我們的青春記憶卻在時間的長河裡呈現出一種熠熠生光的風姿。2008年夏天,我曾在發表于《南風窗》的《長沙堕落街的前世今生》一文裡飽含深情地闡述母校湖南大學的文化特質,“嶽麓書院代表的傳統儒家文化、嶽麓山和湘江所表征的自然文化、東方紅廣場所勾連的革命文化,以及即将消逝的堕落街隐喻的世俗文化和波西米亞文化,恰恰是湖南大學的四種彼此依存在同一空間的精神元素,構造着湖大人的複雜多元的品質與性情。學生們可以在日常生活裡,在這四種文化空間裡自由流轉,往返沉潛。”如今回想起來,這樣一所大學的獨特地理環境和文化傳統,在中國的大學版圖裡确實是得天獨厚獨一無二的。

那時,處于世紀之交的湖南大學,沒有分分必争的績點制,也沒有競争激烈的保研評優。整個社會相對開放多元,校園裡基本上還是紙質刊物的天下,校外正是《中國青年報》《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崛起的紙媒黃金時代。作為新聞系的學生,我和我的同學們都熱心于閱讀報刊,汲取新知,而且也躍躍欲試在校園裡一顯身手。當時的舍友葉鐵橋還成功地遊說我們宿舍一起訂了一份《中國青年報》。他讀得最仔細,“冰點周刊”上更是常常寫着他的批注。他對每個好記者的作品和寫作風格都能如數家珍,自然對該報也滿懷憧憬,最後兜兜轉轉夢想成真,成為了該報知名的調查記者。在前網際網路時代的大學校園,我們的課程不多,下午基本上都沒課,晚上更是從無上課的記憶,周末除了少數同學要做家教,其他同學可是有大把的時間用來揮霍的,我們的青春仿佛就是用來自由揮灑的。相對于高中時代的緊張與焦慮,大學時代的我們大多數人都有一種松弛和舒展的意态,“六十分萬歲”成了多數男生心照不宣的默契。意識到終于有點時間來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并探索自我的精神世界,這是何等惬意的事情!

曆史學家傅斯年先生曾經說過一天隻有二十一個小時可用來工作、學習或休息,另外三個小時是應該用來沉思或發呆的。或許正是因為生命尚未被電子産品所捆縛或主宰,也沒有那麼多課程、作業或科創項目要完成,我們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發呆、交友、塗鴉或遊玩。那時候的湖南大學還有點1980年代啟蒙時代的流風餘韻,盡管主要是一所理工科大學,但各個院系都有一些奇思妙想特立獨行的文藝青年,有些還會創辦一些油印的刊物,連學校後勤處都辦有學生刊物,比較知名和有影響力的是校刊《湖大青年》和新聞系舉辦的《紅楓》雜志,我們一個宿舍出了兩家刊物的主編,構成了内部競争又合作的關系。學習之餘,如果想過親近自然的生活,就可以清晨或傍晚甚至深夜爬嶽麓山,享受“會當淩絕頂,一覽長沙城”的愉悅。或者中途停駐在愛晚亭,在最好的季節——秋日觀賞“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美景,或者也可以黃昏的時候三兩好友無所事事地遊蕩在湘江之濱,遙看遠處的橘子洲頭,近視在暮色中波光粼粼的江面,想象20世紀之初湖南一師的翩翩少年到中遊擊水浪遏飛舟的青春情懷。貼近自然的生活才是合乎青年人的生命本性和心靈秩序的。

要是想尋找安身立命的意義感,内在于湖南大學的嶽麓書院就成為最好的去處。我還記得甫一開學,一個身材高挑長相俊俏的學姐帶着我們兩個新聞班同學參觀書院,在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文化空間裡,我們感受到了曆史的深邃與遼闊,更感覺到了那些堅忍不拔的先輩在面對天地玄黃的曆史時刻對人文主義傳統的堅守與弘揚。書院,就成了我們大學四年精神生命最重要的一個關鍵詞。無論是嚴肅閱讀還是休閑會友,甚或就是閑逛放松自己,我們都常會選擇書院,尤其在雨天的書院,遊客稀少,最适合一個人在曆史文化的長河漫遊,與古聖先賢神交會思。那時候的我最喜歡到書院的後花園讀書寫字,常常閱讀的是顧城或海子的詩集。在無數個清晨或日暮時分,我流連忘返于庭院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尤其是長廊裡的碑刻楹聯,楹聯裡的這句話“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影響我至深且遠。偶爾,我還會遇見常駐書院的詩人、作家江堤老師,可惜那時候不熟悉,自己膽子小未能去求教,他寫作的《山間庭院》是我讀過的關于嶽麓書院最明心見性隽永深邃的散文集,遺憾的是2003年夏天他就因病英年早逝,在長沙參加完追悼會我就離開湖南到上海來求學了。當時書院偶爾也會舉辦文化講壇,還會跟湖南衛視合作,像星雲法師、黃永玉等文化名流都曾經在當年理學名家朱熹、張栻會講的地方登壇講演,庭院裡常常是冠蓋雲叢集賢畢至,可惜那時候的我在校園屬于自甘邊緣的分子,似乎從來也沒有分到嘉賓票去現場聆聽高論,實為大學時代一大憾事。

如今跟朋友們聊天,還常常回想那時候的一樁跟書院有關的趣事。嶽麓書院除了八月桂花香令人沉醉,還有船山祠的柚子也令人懷念。每到柚子成熟的時候,同宿舍的男生就結伴去采摘,這其實是違規的(盡管這些柚子也沒有确定的主人,估計最後的結局也是零落成泥碾作塵)。記得有一次,我們日暮時分去偷摘柚子,兩棵柚子樹之間是一方石桌,旁邊石椅上坐着兩個正在自修的女生。舍友們就撺掇我去勸說這兩個女生騰地,我忐忑不安地走過去,輕聲細語地跟她們說宿舍同學要在這裡舉辦一個讀書會,可否請她們輕挪玉趾,言談間眼神卻飄到了那些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的散發出清香的柚子上了,真是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其中一個古靈精怪的女生直接說道,采摘的柚子分她們一個自然會保持“高貴的沉默”。躲在外面的七八個同學一聽這話膽兒瞬間肥了,蹭蹭地跑過來躍上石桌,輕車熟路就摘下了好幾個柚子,也慷慨地挑了一個最大的送給那兩個女生。可惜滿懷期待地回到宿舍切開柚子一品嘗,酸得大家都龇牙咧嘴上蹿下跳。

正兒八經上課的記憶極為稀薄,印象比較深的是英語精讀課堂。男生如我大都出身鄉村草莽,因為從國小的是“聾啞英語”,耳不能聽,口不能說,自動坐在前進樓一樓教室的後面角落裡閃躲,女生則多來自長沙等城市,她們口語訓練有素,聽力也好,能夠跟老師互動,課間還常跟任課老師用長沙話閑聊。我們則經常在課堂上懸着一顆心,生怕被老師點名進行英語聽說實踐。有次我上課去得早,教室裡空無一人,我那天鬼使神差坐到了第二排,沒多久一個禦姐型的女生領着一群女同學呼嘯而來,瞥見我坐到了僭越的位置杏眼怒睜大喝一聲:“唐小兵,你坐錯地方了!”我竟然羞慚不已,滿臉通紅,好像犯了大錯,收拾起書包自動歸位到教室後面角落。男生一度流行剃光頭,而且也頗有男生被當時剛興起的電腦遊戲吸引,隔三差五逃課去堕落街玩,以至于有些男老師一到教室就來數光頭。男老師們的國語常常冒出點塑膠湖南腔,也成為同學們競相模拟的對象,如今想來真是太不厚道。家庭、社會和階層鴻溝,今天回頭想來,其實在同學之間構築了一道無形的牆,我們大部分男生讀書也确實不争氣,屬于鄙視鍊的末端,以至于今年大學畢業二十年,有同學提議舉辦一場線上的大規模聚集活動來“憶往昔峥嵘歲月稠”,也幾乎無人響應。想想大學時代幾乎都沒有共通的心意與共享的情誼,又怎能找到一種精神的動力讓經過了二十年時光淘洗的我們,突破家庭、工作和心理等千溝萬壑重聚到一起呢?

德語詩人裡爾克在《秋日》裡寫道:“讓枝頭最後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它們成熟,把最後的甘甜壓進濃酒。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盡管恰同學少年時有着種種的缺憾與空白,可那畢竟是世紀之交我們共同塑造的青春記憶和精神生活,擁有自然山水與人文傳統的湖大校園,早已是莘莘學子生命記憶中不可磨滅的永恒背景。我相信它最終會将被懷鄉病折磨的我們徹底治愈,記憶的美酒也會讓我們遠離生命的孤獨。

作者:唐小兵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文彙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