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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襪子和紅棉襖──孫犁讀記

作者:中國副刊

文 | 肖複興

襪子,和秋千,和紅棉襖,都是孫犁先生寫作筋骨和情感脈絡的載體。讀到它們,我們便也就想起了孫犁先生。

孫犁的《紅棉襖》,寫一個十六歲的農村姑娘。抗戰期間,患有打擺子重病的八路軍戰士,突然來到她家。這時候,家裡隻有她一個人,她一個女孩子,該怎麼樣面對這突然到來的一切,去照顧瑟瑟發抖、不住呻吟、身子縮攏得越來越小的男戰士?

她是熱愛八路軍的,面對這樣的八路軍戰士,她一定要表達熱愛之情的。該怎麼表達呢?表達的貼切而感人?這是衡量作者對于文學寫作的能力,更衡量對于生活感受的能力,孫犁沒有寫别的,隻是着重地寫了她脫下自己的新棉襖,是在這一天早晨才穿上嶄新的紅棉襖,給戰士蓋上。她用這件看得見的新紅棉襖,表達出了看不見的心情和感情。

可以設想,如果沒有這件紅棉襖,光是說她怎麼樣燒炕取暖,怎麼樣燒水做飯,怎麼樣體貼入微說着關心的話語,有這件紅棉襖更能突出小姑娘的形象嗎?

這件新的紅棉襖,并沒有再做鋪排渲染,而是點到為止,戛然而止,如萬綠叢中一點紅,留白,不做層林盡染全畫幅的描畫。以小博大,便有了四兩撥千斤的足夠力量。狀物寫心,便有了真切生動的展現。

孫犁先生的《秋千》,運用的也是這樣的寫法。

寫的還是一個姑娘,十五歲,比《紅棉襖》裡的姑娘還要小一歲。日本鬼子燒毀了她家的房子,爹娘早死,從小吃苦,但是,她有個爺爺,曾經開過一家小店鋪,有幾十畝的地,農村定成分的時候,有人提起她爺爺的陳年舊事,要定她成分為富農地主。她一下子委頓了,和她一起的女伴們也跟着她一起失去了往日的快活,紛紛替她鳴不平。最後,她爺爺是她爺爺,屬于上一輩的事,她被定為普通農民。立刻,她和女伴恢複了往日的快活。那麼,這快活勁兒怎麼寫?因為這關系着她和她的這一群女伴的形象。僅僅說她們都很快活,快活得蹦了起來,叫了起來,然後激動得流下眼淚,行嗎?這是我們常常愛表達的方式。如果說不行,有什麼方法可以讓這快活形象生動起來呢?

秋千、襪子和紅棉襖──孫犁讀記

如同《紅棉襖》裡的紅棉襖,孫犁先生用了“秋千”這一形象化的象征物,作為她們心情和形象的載體,一下子,便好寫,也容易寫得生動了。隻不過,比起紅棉襖的點到為止,這一段的秋千多了描寫,有人有景,有心情有場面,有主客觀兩方面的鏡頭,便一掃以往的陰霾,那樣得明亮起來:

她們在村西頭搭了一個很高的秋千架。每天黃昏,她們放下紡車就跑到這裡來,争先跳上去,弓着腰往上一蹴,幾下就能和大橫梁取個平齊。在天空的紅雲彩下,兩條紅褲子翻上飛下,秋千吱呀作響,她們嬉笑着送走晚飯前這一段時光。

秋千在大道旁邊,來往的車輛很多,拉白菜的,送公糧的。戴着氈帽穿着大羊皮襖的把式們,懷裡抱着大鞭,一出街口,眼睛就盯着秋千上面。其中有一輛,在拐角的地方,碰在碌碡上翻了,白菜滾到溝裡去,引得女孩子們大笑起來。

試想,如果沒有這樣的秋千出場,女孩子的心情和形象還會這樣鮮明生動嗎?有了秋千,不用多說了,女孩子的心情和形象,都在秋千上面閃現,要不也不會有那麼多的車把式觀看,更不會有人翻車了。在孫犁先生早期作品中,愛用這樣紅棉襖和秋千的小物件,找到了它們,他寫起來便順暢,我們讀起來就生動。可以說,這是探尋孫犁先生早期作品寫作軌迹的一條路徑,我們不僅可以學到寫作的方法,更可以觸摸到孫犁先生的情思與心路。

《山地回憶》比起前兩則寫作時間晚些,是1949年12月新中國成立之初寫的一段戰時的回憶,寫的還是一個小姑娘,比《紅棉襖》裡的小姑娘大一歲。在這篇散文中,主要寫這個小姑娘的性格,以性格展現美好善良的心地,以及對抗日戰士的感情和對戰争勝利的渴望。

性格不是抽象的,不能隻用天真可愛倔強或巧手能幹這樣的形容詞完成對性格的刻畫。性格,要在具體事情的進展中展現,在人物的接觸乃至沖突沖突中展現。這樣來寫,性格便不會是抽象概括出來的詞,而變成了一種行動。在我的了解裡,性格不是名詞,也不是形容詞,而是一個動詞。也就是說,要想把人物寫生動,得讓人物動起來。

秋千、襪子和紅棉襖──孫犁讀記

仔細分析一下,孫犁先生的這篇《山地回憶》,是如何以行動寫人物的。這條行動線,是非常清晰,也是非常生動有趣的:

1.冬天的早晨,“我”到河邊鑿破河面的冰,正要洗臉,聽見下遊有人沖“我”喊:“你看不見我在洗菜嗎?洗臉到下邊洗去!”喊話的人,就是這個小姑娘。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是和《紅樓夢》裡快人快語的王熙鳳出場一樣的寫法,小姑娘也是個潑辣的人。

2.“我”和小姑娘的争吵。小姑娘出言不遜,罵了“我”。

3.“我”生氣地轉過身走,看見小姑娘穿得單薄,手凍腫了像紅蘿蔔,抱着一籃子的楊樹葉在洗,知道這是她家的早飯。這一筆描寫很重要,是“我”和小姑娘沖突轉化的關鍵。艱苦戰争中軍民連心的心情,是通過這樣的細節表現的。

4.“我”一下子心平氣和了,讓她到“我”這裡洗菜。她卻故意鬥氣地說:你在那裡剛洗了臉,又讓我去洗菜!“我”已經了解了小姑娘,聽她的話沒有生氣,相反笑着說:我在這裡洗臉,你說我弄髒了你洗的菜;我要你到這裡來,你還說不行,要我怎麼辦?

5.小姑娘往上面走,去洗菜,凍得雙手插進衣襟裡取暖,回過頭來沖我笑。看,寫的全是動作。即使不說話,可愛的小姑娘的形象,已經生動地浮現在我們的面前。

6.兩人依然鬥氣,小姑娘諷刺“我”是假衛生時,看見我赤着腳,沒有穿襪子,接着諷刺說,光着腳,也是衛生嗎?

7.小姑娘對“我”說,要給“我”做一雙布襪子。

這段河邊邂逅,在這裡達到高潮,便也在這裡恰到好處地戛然結束。這是一段類似民間戲曲裡《打櫻桃》的寫法,風趣的沖突中,透露出小姑娘潑辣風趣的性格,從洗臉洗菜的沖突到沖突的和解,到不依不饒的鬥嘴,一步步地推進到做襪子的高潮。小姑娘的性格,是這樣一步步展現出來的,自然妥帖,生動可愛。

秋千、襪子和紅棉襖──孫犁讀記

1943年時的孫犁(左一)

在這裡,襪子的出現,很重要,是高潮的結晶,也可以說是讓高潮不僅有聲有色,而且有了看得見摸得着的具體展現。所謂山地回憶,回憶的重心,便是襪子。襪子沒有出現,這段描寫,便失去了焦點,就像戲曲裡的《打櫻桃》,如果沒有了櫻桃,那個小姑娘的戲也就沒法唱了一樣。這雙襪子,是小姑娘性格和心地的象征物,最後在她的性格突出之處打上一圈聚光燈明亮的光暈。

在物資匮乏的戰争艱苦環境中,做襪子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做好襪子的時候,小姑娘對“我”說:保你穿三年,能打敗日本不?風趣的性格,依然是借助襪子表現出來的。

1945年,抗戰勝利,“我”在黃河中洗澡,奔騰的河水沖走了“我”所有的衣服,包括這雙襪子,孫犁先生湧出這樣的感喟:“黃河的波浪激蕩着我關于戰後幾年生活的回憶,激蕩着我對于那個女孩子的紀念。”這是一種抒情,但并不是空泛的抒情,因為有這雙襪子,抒情便也有了堅固的基石。這座基石,便是小姑娘的形象;這雙襪子,便是小姑娘形象的象征載體。也就是說,想起這雙襪子,就想起了小姑娘;想起小姑娘,就想起了這雙襪子。

(本文刊于12月7日《天津日報·滿庭芳》)

秋千、襪子和紅棉襖──孫犁讀記

END

主編:陳戎 | 編輯:肖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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