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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條沒有尾巴的導盲犬

作者:讀者
我是一條沒有尾巴的導盲犬

母親是個盲人,她17歲時生了我。

我長到4歲的時候,弟弟出生了。他沒有睜眼。見多識廣的奶奶說:“小貓是出生7天後才睜眼的。”

于是,我們全家人開始等待。

可7天過去了,弟弟還是沒有睜開眼睛。此後等了無數個7天,弟弟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奶奶早沒了,父親也沒了。最令人傷悲的是,2008年年初,不足60歲的母親也沒了。

弟弟依舊沒有睜開眼。

整個的童年、少年時代,我在太行山上度過,那裡有我的歡樂,也有我的悲傷。歡樂是母親給我的,悲傷也是母親給我的。

母親帶着我和弟弟看太行山盲人宣傳隊的演出,給我們講述盲人們講述的故事,開啟我和弟弟最早的關于藝術與人生的感覺。

我是一條沒有尾巴的導盲犬

圖檔來源:全景視覺

我是一條沒有尾巴的導盲犬

父親去世後,弟弟成了太行山盲藝人中的一個,一年四季行走在蒼茫的太行山中,行無定蹤,居無定所……

我在太行山的歲月,家裡養的最多的是貓,現在弟弟還養着兩隻。

不外出演出的時候,弟弟起床後第一項任務就是喂貓:兩根火腿腸。

他摸索着從櫃子裡取了火腿腸,坐在屋子中間的小凳上,用牙咬開火腿腸的皮,一點點送到貓的嘴裡。

兩隻貓在他身邊“喵嗚喵嗚”地叫,也成了我們家的一景。

這時候,我陪母親睡在裡屋的床上,病中的母親樂呵呵地向我介紹:“這是尋它爸爸吃火腿腸了……”

家裡的貓都沒有起過名字,而狗往往都有名字。

我記得的太行山裡的狗,有兩條。

“四眼”是一條黑色獅子狗,它有一對白眼圈,好像戴着一副眼鏡,

父親在機關裡是一名刮腸衣的勞工,每天和油星肉頭兒打交道.

“四眼”的食物主要來自父親,是以它便與父親更親近。

父親下班回家,“四眼”也會尾随而來。膽小的我很小就敢撫摩它了。

一次,我去父親機關,還獨自帶着“四眼”走了一段遠路回家。

“四眼”走一走就撒點尿,它要留下回去的路标。我便覺得“四眼”很神奇。

但是,有一次,我在父親機關門外探頭探腦地走動,引起了“四眼”的警覺,它“汪汪”地叫起來,吓了我一跳。

我以為它記住了我,看來時間長了,它也會偶爾有忽略老朋友的時候。

幾年之後,已經十幾歲的“四眼”實在太老了,毛也缺少了光澤。

一天,它躺着不起來,眼裡流露出無望的悲哀。我問父親:“它怎麼了?”父親柔和而悲傷地回答:“不行了。”

機關的院子裡有幾個人,大家無奈地關注着“四眼”的老去。

後來聽說職工們埋葬了“四眼”。

我是一條沒有尾巴的導盲犬
我是一條沒有尾巴的導盲犬

“來負責”是我上中學後家裡養的一條黃狗,名字是父親取的。

那時候,我們租住了一個獨立的小院,父親取這個名字是把看門的責任傳遞給了狗。

于是,很多年前的太行山鄉下,能聽到一個男人有力的喊叫聲:“來負責——來負責——”那是父親在叫我們家的狗。

這樣叫得久了,父親漸漸地省略了最後一個字,于是,父親喊叫狗的聲音便成了:“來富——來富——”像一個人的名字了。

上中學後我變得很忙,我與“來負責”相處的細節大多沒有留下印迹。

依舊是父親從機關裡帶回肉屑給它。它性格溫順、皮毛漂亮,給我帶來過很多快樂。

突然有一天,不論父親怎麼呼叫,“來富”都不再出現。

後來,會熟獸皮的父親接到他朋友的一個活兒,是一張黃色的狗皮。父親和他的這個朋友絕交了,因為父親認出這張狗皮正是我們家“來富”的皮。

我是聽母親說起這件事的,我并沒有親見這張皮,我不知道深度近視的父親是怎麼判斷出這皮就是“來富”的,并且判斷是他的朋友殺了我們家的“來富”。

上大學後我到了另一個城市,并在那裡的中學兼做教師,與一群男孩子相處親密。

那時,正趕上一個“打狗熱潮”,我的一名喜歡狗的學生,把他養的一條狼狗牽到我所在的學校,說是城裡“打狗打得狠”,希望他的愛犬能在我那裡躲避災禍。

但是,很快狗就被牽走了。可能因為風頭過去了,也可能因為那個學生思念他的狗。反正這條狗與我并未處熟,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我是一條沒有尾巴的導盲犬

參加工作,是在一個偏遠的鄉村中學,那裡教師不多,女的隻有一個。一天,大個子體育老師呼喊那個唯一沒有結婚而整天想戀愛的女教師:“鳴鳳,鳴鳳,快來看呀!”

同僚們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紛紛來到院子裡。鳴鳳打扮整齊出來了,一看,是兩隻狗在交配,臉頓時紅了,啐了大個子一口。

可是,狗都不臉紅,鳴鳳臉紅什麼?我便想不通。

弟弟在埋葬了奶奶、埋葬了父母的太行山行走着,在埋葬着“四眼”“來富”的太行山行走着,在大個子叫喊、鳴鳳臉紅的太行山行走着。

他唱着他的《光棍苦》,唱着他的《瞎瞎活了這輩輩》,他的聲音,穿透整座太行山。

鄉民們歎息着,專家們感動着,而我牽挂着……

在沒有了母親的太行山,弟弟成了我唯一的牽挂。

帶着這份牽挂,在埋葬完母親不久,我回到北京接了寫一本書的任務,是關于導盲犬的。

2008年初夏,我在大連見到了王靖宇教授,聽他講述他和導盲犬的故事。

我突然醒悟過來:其實,我就是一條沒有尾巴的導盲犬。

因為在我的童年、少年時代,都是我拉着母親上街,采購家裡需要的東西,與親戚走動也是我拉着母親去。

盲杖是在盲人手裡的,盲人去不了的地方,盲杖一定也去不了。

可是導盲犬不一樣,它比盲杖多了主動性,可以替盲人做出判斷。而我在童年、少年時代,智商應該和導盲犬差不多。

其實,我就是一條合格的導盲犬,在我漫長的童年、少年時代,我做了一條導盲犬能夠做的一切。

後來弟弟擁有了導盲犬,一條沒了,王靖宇教授又給了他一條。很多人都希望弟弟在太行山上獨自行走的時候,有一條狗相伴。

有時候我想,假如有來生,我做什麼?

就做一條導盲犬吧,陪伴像我母親、弟弟一樣的人,做他們的另一雙眼睛。

我是一條沒有尾巴的導盲犬
我是一條沒有尾巴的導盲犬

作者:劉紅慶,來源:《讀者》雜志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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