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後媽

作者：王慶威

一、

1968年，我六歲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我媽媽突然間肚子痛得厲害，不停地大叫。我奶奶從東屋過來一看，趕緊叫我爺爺出去找村子裡的接生婆。我坐在炕稍吓得不敢說話，兩個妹妹卻吓得哇哇大哭。

奶奶一邊用洗臉盆洗着毛巾，一邊笑呵呵地哄着妹妹們說：“大丫、二丫，你們倆别哭了，你媽媽要給你們生小弟弟了。”

盡管奶奶滿臉帶笑地哄着，可兩個妹妹還是不停地随着媽媽的叫聲哭泣着。

東西院的鄰居張嬸子和李大媽聽到媽媽的叫聲跑了過來。張嬸子拿着毛巾一邊給媽媽擦着頭上的汗珠，一邊安慰着媽媽。而李大媽則去外屋地，把大竈點上火燒水。

不一會兒，村子裡的接生婆背着藥箱來了，她進屋給媽媽檢查了一下說：“快要生了。”

李嬸子看我媽媽叫得厲害，小聲地問接生婆：“沒事兒吧？”

接生婆胸有成竹地說：“她都順産生三胎了，肯定沒事兒。”

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媽媽折騰了好長時間，最後昏迷了過去也沒有生出來。接生婆忙得滿頭大汗，最後驚慌失措地叫爺爺趕緊去找村子裡的馬車拉媽媽去醫院，說是胎位不正，她也沒辦法了。

媽媽被馬車拉走後，第二天回來的時候已經死了。

我爸爸是頭天晚上接到電話，第二天中午才趕回家的。那時候爸爸與村子裡的民兵連一起在外地修水庫。

爸爸當時跪在媽媽的靈棚前，像狼一樣的嚎叫。我和妹妹們躲在屋裡，也跟着不停地哭泣着。

當天下午，爸爸與奶奶在屋子裡說話，我和妹妹們躲在一邊看着他們。

爸爸問奶奶：“秀娥臨走之前都說了些什麼？”

奶奶紅着眼圈兒說：“她就說了一句話，叫我告訴你，以後别給孩子找後媽，省得孩子們受氣！”

爸爸歎了口氣說：“她不說，我也不會給孩子找後媽……”

二、

我八歲那年的夏天，有一天傍晚，爸爸帶我去村口的那條大河裡去抓魚。我們快到河邊的時候，看見一個女人在離我們不遠處一下子跳到了河裡。

爸爸扔下手裡的魚叉，快速地跑到河邊跳到了河裡，不一會兒就把那個女人拉上了岸邊。當時我看到那個女人坐在河邊，一邊哭泣，一邊用拳頭打着我爸爸的胸部說：“誰讓你多管閑事？你救我幹嘛！”

爸爸勸了那個女人好一會兒，她才跟着爸爸來到了我家。

原來，她是個城裡的女人，叫秀清。她父母被批鬥多次後一同自殺了，她是來我們村找她二叔的。她二叔和二嬸知道她父母的情況，她二嬸怕被牽連，把她攆了出來。她一時絕望，就跳河了。

知道了秀清的遭遇後，我爸爸與爺爺和奶奶還在東屋争執了起來，爺爺膽子小，他的意思是要與秀清這樣的家庭劃清界限，不想招惹麻煩；奶奶卻說，救人救到底！她父母再有錯，孩子有什麼錯？奶奶想收留秀清這個女人；爸爸與奶奶的觀點一緻，他說咱一個老農民有什麼可怕的！

爸爸和奶奶都堅持要留下秀清這個女人，爺爺也隻好妥協。就這樣，秀清留在了我們家裡。

剛開始奶奶怕有人發現秀清，白天不讓她出門，來人時就讓她躲起來。

我那時已經上國小了，每天放學回來，秀清都要給我補課，後來老師沒教的，她也給我講，我感覺她比我們的老師教得都好。

有了秀清的輔導，我在班級中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把爸爸和爺爺奶奶都高興得了不得。是以，我對秀清也特别的親近。

我學習成績開始下降和對秀清産生沖突，是一年後她成了我後媽的時候。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麼沒聽媽媽臨死前留給他的話，非要給我們娶個後媽。我曾經聽到同學的媽媽訓他不好好學習時，說兒子把她氣死後，讓他爸爸找個後媽讓他受氣的話，我就知道後媽肯定是很可惡的了。

果不其然，因為我不好好學習，後媽果然像變了一個人，她不但逼迫我學習做作業，還經常因為我沒按時完成作業，用不寫完作業不讓我吃飯來懲罰我。我那時不但恨後媽，還恨爸爸娶回來一個母老虎。

有一年夏天，我與幾個夥伴去河邊洗澡，後媽知道後追了過去，那天她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頓。更讓我生氣的是，爸爸知道後，竟然說她打得好，讓我以後不許再去河裡洗澡。

從那時開始，我知道爸爸是徹底的叛變了，他竟然對後媽的話唯聽是從，處處都站在後媽的立場。

更讓我不能接受的是，一年後，後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不但管我管得依然那麼緊，就連我的兩個妹妹她也沒放過。

有一天放學後，我為了報複後媽，把在放學的路上抓的一隻癞蛤蟆，偷偷地放到了後媽的被服裡。那天晚上，後媽在鋪被子的時候看到癞蛤蟆吓得哇哇大叫，随後大哭了起來。因為這件事，我讓爸爸狠狠地打了一頓……

三、

若幹年後，在我去南方大學報到的那天早上，後媽表情嚴肅地對我說：“以後，我再也管不到你了。你雖然考上了大學，在那裡也不能放松學習，隻有學到真本事，将來才能出人頭地，有所作為！”

我當時雖然禮節性地應付着後媽，但心裡卻是暗暗地高興，心想，自己能考上大學雖然是被後媽逼出來的，但這麼多年她讓我吃了那麼多的苦，我根本對她一點兒感激之情都沒有。

我所就讀的大學離家鄉有千裡之遙，在大學讀書這幾年間，我沒有回過一次家。雖說期間爸爸打過幾次電話讓我回去，我仍然堅守在學校，放假期間打零工掙錢。爸爸多次要給我寄學費，都讓我給推掉了。我不想給後媽留下把柄，說她供我讀大學，讓我對她感激一輩子。

就這樣，我靠平時勤工儉學、打零工和學校的助學金完成了學業。

幾年後，我大學畢業留在了廣州的一個機關。那時候我的二妹妹已經在大學就讀，三妹妹也即将跨入大學的校門。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有一天我回到家後，發現爸爸與後媽不但在村子裡開了一個超市，還養了一台跑長途的大客車。從那時開始，我對後媽真的是另眼相看了。

我對後媽真正産生好感，是在我工作幾年後準備結婚的時候。我與女友都是機關的正式職工，在我們倆為結婚買房子不夠而發愁的時候，後媽竟然把買房子的錢送到了我手裡。

那天，我是長這麼大第一次與後媽聊了很多推心置腹的話，也是第一次真正地了解了後媽對我們的苦心。

那天，爸爸看我與後媽兩個人的隔閡有所松動，他一邊流着淚，一邊對我說：“兒子，我們家多虧了你這個後媽啊！她對你們一點兒也不比你親媽差，她為了能讓你們好好的讀書，過上好日子，你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嗎？就是到現在，她都沒舍得買一套像樣的衣服……”

我聽了爸爸的話，看着後媽頭上有些灰白的頭發，鼻子一酸，眼睛裡突然間流出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