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至少有三個身份。
白天，他是華東電力設計院的電氣工程師陳旻，給發電廠設計圖紙，朝九晚五。下班後，他是四歲半女兒的爸爸，給她念繪本到睡熟。22:00之後，他便成為34歲的自己——十二個魚缸的主人，每周從全國各地魚場買海洋生物的顧客，每晚拍攝抖音的科普達人@海王弗蘭克。
十二個魚缸是隻屬于他的海底世界。魚缸裡有八九條小型鲨魚，比如狗鲨、貓鲨，還有日本饅頭蟹，小型的蝦虎魚，海龍，海鳗，各種各樣的鲹.......這些魚是他從全國各地收集來的，一些觀賞魚則從印尼、菲律賓、美國進口。
弗蘭克将“海洋生物博物館”搬上抖音
從2014年“下海”，弗蘭克養了7年魚。2018年10月29日釋出第一條抖音，他開始把養魚這件事搬上手機螢幕。如今近700條海洋生物視訊，是他建造的移動海洋博物館。每天，200多萬來自全國各地的粉絲看他養魚，催更。他最新的視訊是拍了“會閃電的貝”——閃電貝，也叫火焰貝。
海洋世界裡最不起眼的螃蟹
今年4月12日，弗蘭克在清理魚缸的時候，發現一隻斷了8條腿、兩個鉗子也沒了的肉球近方蟹。這類蟹在我國南方的海域非常常見，隻有一進制硬币大小。它本來是弗蘭克喂養白狗鲨的飼料，腹部還被劃開了大口子，沒想到死裡逃生，還有微弱呼吸。
那天晚上，弗蘭克花十分鐘拍了一個視訊，大意是：我發現了一隻斷了所有腿的螃蟹，我決定把它養起來，看這隻螃蟹最後能否脫殼成功。他給它取名“蟹堅強”。沒想到，睡了一覺起來，這個視訊播放量有六七百萬。蟹堅強火了。
視訊中，蟹堅強的兩個眼睛渾圓滾動，但沒手沒腳，無法轉動身體。但是，弗蘭克發現，小螃蟹的斷腿處，長出了一些肉芽。“那是一種生的欲望。”網友問他，蟹堅強能活下來嗎？多年的養殖的經驗告訴他，“幾乎是九死一生。”
要重生，唯一的辦法是脫殼。甲殼類動物脫殼，腮和胃是一起脫殼的。但蟹堅強沒腿了，脫殼沒有支撐和着力點。人類施加外力幫它剝離，反而很可能幫倒忙。蟹堅強隻有自己，一切都是未知數。弗蘭克隻能給它提供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
蟹堅強
弗蘭克的抖音賬号叫海王弗蘭克，認證為海洋生物科普部落客。在蟹堅強之前，他拍了很多種海魚，粉絲有50萬多萬。之後，他把蟹堅強安置在盒子裡，每天給它喂不同的食物，每天更新它的視訊，記錄它重生之前的這段日子。
蟹堅強的食欲很好。那段時間，正好有個深圳的朋友，海釣了一箱海魚，還有個台州的大哥有一些超低溫冰凍的海鮮，郵寄給了弗蘭克。“吃飽了才有力氣活下去。”弗蘭克每天都投喂蟹堅強蝦蟹等食物。野生蝦仁、十幾斤的黃條鰤、比盤子還大的高背大眼鲷，小臂長的日本囊對蝦......它雖然沒了腿，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但吃到了原本這輩子都吃不到的美食。
有一次，它吃的囊對蝦被其他魚搶走了，弗蘭克對蟹堅強說：“航海王裡的甚平曾說過，别總是數着失去的東西，失去了就失去了，想想你還剩下什麼。”就像安慰一個老朋友。
細心的網友發現，蟹堅強的腿在一天天長大，殼也變綠了，那是光照導緻的藻類生長。蟹堅強給弗蘭克的抖音賬号漲了100多萬粉絲，現在有235萬餘人關注了弗蘭克。這隻海洋世界裡最平凡、最不起眼的螃蟹，更是受到了上億的關注。
蟹堅強重生故事連載
五一假期，弗蘭克回南昌老家看望外婆，他預計蟹堅強可能在那幾天蛻殼。對螃蟹來說，蛻殼就像過鬼門關，蛻殼失敗也意味着生命的終結。為了讓蟹堅強安心蛻殼，臨走之前，他給它的魚缸底下鋪了沙增加摩擦力，三面安上了黑色隔離闆，讓它免于外界的幹擾。
5月5日，弗蘭克回到家，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場景，蟹堅強蛻殼成功，趴在角落裡。蛻殼後的蟹堅強和一隻正常的螃蟹沒有差別，它的腿又長全了，弗蘭克難掩激動，喊道：“它重生了！它所有的腿都長回來了！”
那條視訊的名字叫“蟹堅強的故事全劇終”。到蟹堅強蛻殼成功，弗蘭克為它拍了23條視訊。蟹堅強的故事感動了很多人，有網友留言：“真的沒想到會一直關注一隻蟹的生活，看到最後有點想哭了。”“要和蟹堅強一樣，對生活充滿希望和向往。”
重生後，弗蘭克給它喂了第一頓蝦。蟹堅強看見蝦的瞬間就用鉗子抱住了。弗蘭克感歎：“他應該很久沒有嘗試用兩個鉗子吃飯的感覺了。”“就像航海王裡的路飛，蟹堅強是不會被打敗的。”
弗蘭克的海底世界
弗蘭克在江西贛江邊長大，從小就喜歡養魚。2010年，他在上海定居，一開始玩的是淡水魚。2014年，他偶然接觸到海水魚，發現海裡的魚太豐富了，各種各樣，五顔六色的都有，且不是很貴，弗蘭克開始“下海”。
喜歡魚到什麼程度呢？婚前，每個月發了工資，他就加一個缸獎勵自己。電視扔了，租來的房子裡，電視桌、床上都擺滿了魚缸。婚後，他擁有了三室一廳，把房間的主卧衛生間開辟出來，放置了十來個魚缸。就連他的辦公桌上，都有一個小型魚缸。
每個缸都是相對獨立的系統。從花鳥市場買來裸缸，放入鹽模拟海水，到五金店裡買底沙，過濾器過濾，蛋白分離器挂在旁邊，下硝化細菌，養15到30天水，才可以放生物。
海水缸和淡水缸，弗蘭克都制作過。“本質都是養水。”每個缸都要建立一個硝化系統。硝化細菌讓系統保持平衡，養各類魚蝦蟹都沒問題。現在，他的魚缸裡飼養了好幾十種魚蝦蟹。最大的魚缸有1米2，最小的有45公分。
弗蘭克拍攝的海洋魚類
弗蘭克喜歡遊速特别快的魚，或者是栖息在水底拟态不動、有特殊行為的魚，“平時趴那兒你不戳它都看不出它是魚”。比如躄魚，商品名叫五腳虎，會用腳走路。它的胸鳍和手一樣可以浮在石頭或者水草上，頭上有個釣竿，看到魚就會用釣竿把魚引誘過來，一口吞掉。
有了抖音之後，這些奇奇怪怪的魚類行為大賞，都被他收錄進短視訊中。2018年他剛開始拍抖音，隻能拍15秒，視訊也很簡單，就是素材配上音樂，隻有幾百人關注。後來，他開始拍超過一分鐘的視訊，再加上畫外音的講解，有好幾個視訊出圈了。
比如他拍過一個“火焰烏賊之死”，講的是他養的火焰烏賊在一個下午突然吐墨，身體變得慘白，沒有顔色，死氣沉沉。“我知道那一天終于來了。”通過這個視訊，弗蘭克和網友科普了關于烏賊死亡的小知識。“烏賊的壽命普遍很短，尤其是小型烏賊，壽命隻有一到兩年。”
像火焰烏賊突然暴斃的情況偶有發生。有一隻半年前到他家的梅花鲨，身上有褐色斑紋，有時會躺着裝死，遇到好吃的食物則會一口把它吃掉。剛開始它隻有10公分，但胃口很好，每天都吃幾個小黑蝦仁。長到20多公分，它可以一口吃好幾個大蝦仁。
弗蘭克在抖音裡回憶說，平時，它喜歡蟄伏在沙裡。有時候睡不醒，把蝦仁送到嘴邊它都不會吃。同缸的螃蟹來搶食它也無動于衷。而一旦睡醒了，聞到蝦仁的味道，它就會大快朵頤。11月4日下班後，這隻養了半年的梅花鲨翻着身子不動。“它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躺着了。”
它死了。他把它放在冰箱裡冷藏起來，給做科普的朋友做标本。“幼鲨是非常脆弱的。肚子很鼓脹，懷疑是在缸裡吃到不幹淨的東西得了腸胃炎。”弗蘭克在抖音裡記錄了他的梅花鲨之死。
遇到喜歡的魚暴斃，冷藏更像是一種“木乃伊式”的留存，仿佛也凍住了魚死亡的哀傷。時間久了，難過的心情就淡化了。遇到魚的新生和甲殼類動物的脫殼，他也會興奮到尖叫。活着的死去的海洋生物，他都收錄進一段短視訊，配合講解，如數家珍。
弗蘭克抖音裡的移動海洋生物博物館
就這樣，弗蘭克的短視訊裡，有蝌蚪長大成蟾蜍的過程，有圍觀皮皮蝦吃蝦仁的鲨魚、刨坑隐藏自己的國産小烏賊，有吃飽了活動頭部和胃的懷孕玻璃蝦，有從卵鞘中出來新生的小鲨魚，也有從瀕死一線頑強重生的蟹堅強。這些蝦蟹魚，就是弗蘭克的海底世界。
很長一段時間裡，朋友們看到弗蘭克的流量都很驚訝，“你這點流量為什麼還要堅持？”弗蘭克說，“如果這是興趣愛好，就很好堅持，如果涉及到錢，還真不一定好堅持。”蟹堅強出現後，弗蘭克的抖音真正成為一個百萬級的科普大号。
“無用”到底有什麼用
在“海魚”圈久了，弗蘭克結識了一票魚商。遇到不明魚類，商家會請求他辨認。正是以，他能夠接觸到比較稀有的魚。剛畢業的幾年，他經常去青島、海南的海邊野采，千裡迢迢帶回喜歡的魚。直到現在，他還保持着每周買魚的習慣。
弗蘭克和朋友在青島
被問及圖什麼。弗蘭克很驚訝，“喜歡還需要為什麼嗎？愛不需要理由，就是喜歡。”很難講，弗蘭克是像養英短或者金毛那樣來養魚，他已經有十幾個魚缸和幾百條魚了。那種單純的，僅僅是出于喜歡而抑制不住要分享的沖動，感染着身邊和螢幕外的很多人。
養海洋生物給弗蘭克的樂趣在觀察與發現，一種完全随機性的自我表達。比如，今天拍章魚，就說一下這隻章魚的特點。明天拍文昌魚，就科普下活化石如何保護。後天講蟹奴，就解釋螃蟹身上長了這類寄生生物，就相當于僵屍不受控制了。
“我知道的東西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把它說出來能讓更多人知道。”講一些觀感上并沒有什麼用、聽起來又有意思的知識，弗蘭克會有成就感。比如，鲨魚一般分為卵胎生和卵生，有的可以直接生小鲨魚，有的則是從鲨魚卵中孵出來的。“這是大部分人生活中不會見到的東西。”
這些視訊，可能讓家長和孩子去水族館時不再隻是看個熱鬧。視訊中細碎的知識，除了弗蘭克個人的積累外，就是“下海”七年來不斷買的海洋生物書。“英國、美國、日本的都有，碰到沒見過的就去查圖鑒，甚至查閱國内外最新的研究論文。”
接觸的多了弗蘭克發現，魚的記憶并不隻有七秒。魚有長時記憶力。章魚養熟了，他一進門它就伸着腕足要吃的。弗蘭克養過一對不同種類的魚。有一天，其中一條鋸大眼鲷死了，另一隻枝異孔石鲈則圍在它身邊六七個小時，不停地往它身下鑽，想要把它扶起來。
這種行為弗蘭克第一次觀察到，雖然偶然的觀察并不能證明什麼，但是可以提出一種可能性——魚類不僅僅具有長時間的記憶力，相當高的智商，并且它們很有可能具有目前人類無法證明其存在的複雜感情。
BBC就拍過一條豬齒魚，它會銜着貝殼往石頭上撞，撞碎了再吃，這是非常高的智商。“人類對于海洋的認知是非常有限的，目前得出的結論都是基于目前認知的，有些目前看起來正确的，放到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後，并不一定那麼正确。”弗蘭克說。
單色天竺鲷
養魚和養娃一樣，都會遇到生病的情況。遊泳的姿勢不對了，身上有紅色斑點出現，暴瘦，身上出現潰爛等等，“一看這條魚好像焉了，就是哪裡出問題了”。弗蘭克每天都給魚檢查大小傷。有幾個視訊中，他特地給魚除寄生蟲。縮頭魚虱會鑽到魚嘴巴裡，取代魚的舌頭。他就用電氣的尖頭鑷子把魚虱拔出來。
他說，國内關于海洋生物的知識很匮乏。魚的習性怎麼樣？它求偶的時候會幹什麼？會有什麼樣的動作？有些魚會發出很漂亮的婚姻色，在什麼情況下會發出這種婚姻色？是什麼刺激的？溫度還是食物？“我們對于經濟魚的研究很多，但對于觀賞魚，幾乎沒有研究。”
另外，弗蘭克“下海”七年，發現有些地方的魚類從有到無。農藥等人為破壞也好，整體生态環境惡化也罷，有些物種就是在不斷地消失。抖音讓他認識了很多魚友。兩三年前，就有粉絲艾特他，問這是什麼魚、那是什麼動物。現在，問題越來越多，回不過來。
但是，弗蘭克每天都會抽出時間盡力回複網友各式各樣的提問。“社會越發展，對自然科學的需求越強大。”弗蘭克把自己的抖音視訊比作“自然教育課”，“讓大家知道有這種海洋生物，看到過、了解過，對這個物種的記憶非常深，将來萬一某些物種瀕危，那些看過他視訊的孩子長大後有可能想方法保護它們。”
他知道，粉絲更喜歡看有故事的視訊。如今，蟹堅強不僅活了下來，且蛻了兩三次殼，和正常的螃蟹别無二緻。他仍在嘗試拍攝各種帶有零碎知識的抖音視訊，除了喜歡魚類，也想告訴關注他的人們， “海洋生物不是為了給人類帶來什麼而活，不是為人類服務的。不能完全以能否為人類帶來什麼利益來判定價值大小。”弗蘭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