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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薦讀|同桌的你

作者:作家李培戰

文/泾河

1

即使過去了很久,和林薇相見的那一幕,周建文仍然記憶猶新。那是1983年春天,一個雨後初霁的下午。連日來的霏霏細雨,将樹木、野草、田裡的莊稼沖洗得一塵不染,田野裡到處都是綠油油的麥苗和金燦燦的油菜花。天空是碧藍的,空氣是透明的,空氣裡有一絲絲略帶苦味的油菜花的芳香,随着一陣陣微風送進鼻腔,仿佛遠處曠野裡渺茫的歌聲似的回味悠長。一大片正在拔節的麥苗,在春風的吹拂下,前仰後合、蜿蜒起伏,麥田裡蕩漾起一道道凝碧的波痕,悠悠地傳向遠方。路邊的白楊樹上的葉片在微風裡簌簌地響着,聲音若有若無,細小得如同從另一個世界的入口處傳來,又從這個世界的出口處遁去。凝眸望去,長空寥廓,陽光強烈得讓人眼睛隐隐作痛。田間的小路上,除了他們兩個人的腳步聲和交談聲外,便萬籁俱寂了。

清風撫過草地,也拂動着林薇那長長的秀發,劉海下,是她那雙清澈而明亮的大眼睛。她的身材颀長,但稍微有些單薄,穿着那年正流行的紅色的的确良襯衫,袖口向上随意地挽起,顯得幹練而灑脫,一張俏麗的瓜子臉因為陽光的照射顯得紅撲撲的。不知是由于少女的矜持還是純真的個性,周建文始終沒有看到她開懷大笑的樣子,那天,他對她的印象就是一個靜美而内斂的少女。大多數的時間都是他在說,她在聽。大概是因為他們始終是并肩走路的緣故,周建文始終看到的隻是她側臉微笑的樣子,而這張笑臉的影像,多少年以後一直在他的腦海裡反複出現。她的個性使然,即便是微笑也是拘謹而羞澀的,常常欲說還休的樣子,讓他愛憐不已,他有種被深深吸引的感覺。

那時,他倆都是泾北中學高三畢業班的學生。說他們是同學也對,但稍微有些勉強,因為那天才是他們見面的第二天。預選後原來的班級全部打亂了,新的班級今天才組成——原來有五個班,250多名學生的高三年級,預選後隻剩下了80多人,分了兩個班,一個文科班,一個理科班。一時間,校園裡高三年級這一角一下子沉寂了下來。林薇是泾北當地人,但她的高中不是在泾北中學上的,她是随當教師的父親,到古邑縣上的高中,因為聯考必須在戶籍所在地參加的緣故,她才在聯考預選時走進了泾北中學的。對所有的同學林薇都是陌生的,然而,周建文卻是例外,因為他們曾經是泾北國小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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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聯考預選放榜,大紅榜就貼在學校大會議室門外的牆壁上,周建文鑽進人群看了一眼榜單,公布的錄取名單是按考試成績排序的,他發現自己正如所料地處在錄取名單的第一個位置。這本在意料之中的結果,确認後仍然令他欣喜不已——離自己上大學的夢想又近了一步,他怎麼能不高興呢?看罷他便擠出人群匆匆向家走去,他要把這一小小的喜悅和全家人一起分享。

走出人群不遠,在學校旁邊的小路上,他遇到了林薇。在一見面的刹那間,他們都認出了對方。這是他們國小畢業五年後第一次重逢。分别時倆人都還是身材瘦小的懵懂少年,重逢時的變化都很大——僅個頭比原來就高出了一大截,一個長成了清新俊逸、風華正茂的大小夥子;一個變成了苗條秀麗、楚楚動人的大姑娘。

“周——建——文——你不認識我了嗎?”林薇興奮地喊。

“你是林——薇——”周建文一愣,随即叫到,“你怎麼在這裡?”

倆人都有些興奮,又有些忐忑。他們沒有例行的握手,隻是笑吟吟地看着對方。因為在那個年代,在泾河縣這樣的偏遠地方,是不興這個的。像他們這麼大的同學,男女之間平時基本上是不說話的,即便是說話,也要東張西望一番,确認沒人注意時才敢,跟做賊似的。能大大方方地叫出對方的名字,已經是鼓足了很大勇氣的。

“我是在泾北中學參加的聯考預選的,剛看完預選錄取榜,準備回家。你太厲害了,又是泾北中學的Number one。”林薇說。

“考試時怎麼沒有見你?”周建文問。

“考試那幾天緊張得天昏地暗的,都顧不上找老同學了。”

“考得怎麼樣?”周建文關切地問。

“預選上了,不過你在榜首,我占孫山的位置。”林薇很幽默的回答。

“又不是聯考麼,管它榜首榜尾的,隻要預選上能參加聯考就行!”周建文安慰她說,“把勁使在聯考上那才是正經事!”

那天他們站在麥地邊上,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聊天這種事情,隻要雙方都有願望,話題是源源不斷地,具體都說了什麼,周建文都忘記了,隻覺得那次見面,倆人一見如故,談興很濃,一種神奇的力量強烈地吸引了對方。要不是周建文看到一撥熟悉的同學走過來,他們才不肯分手呢!分手時林薇說要借周建文的政治複習提綱看,是以相約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中午放學時,在通往林家莊的路口見面。

周六下午,泾北中學的慣例是不安排課程的,課表上寫着自習。實際上許多家在縣城的老師早上最後一節課一下,就騎自行車下縣城回家了。家在周圍農村的老師,也匆匆忙忙趕回家,去地裡幹農活了。比較用功的或家在學校周圍的學生尚能堅持下午的自習,大部分學生,屬于住校生,星期六下午回家取一周的幹糧,都急匆匆地回了家。周建文家離學校隻有幾百米,加上學習比較用功,每周六下午的自習他都堅持到放學,就這還覺得時間不夠用呢。林薇家在林家莊,林家莊離學校還有五六裡的路程。那天中午一下課,周建文顧不上回家吃飯,早早地來到去林家莊的路口,等他趕到時,騎自行車的林薇已經早他一步在約定的地方等他了。見面後周建文把複習提綱給了林薇,借口再送送她,接過林薇的自行車推着走,一路邊走邊說着話,竟然一直把林薇送到了林家莊的村口。那天的陽光格外明亮,如同穿透青春的那種清澈,讓他們感覺很幸福。周建文要往回走,林薇又不肯讓他走,又折回來送周建文。就這樣,一個下午,頂着大太陽,他倆在泾北鎮和林家莊之間的路上,你送我、我送你,來來回回徘徊了一個下午,傍晚才戀戀不舍地分了手。分手時才發覺,倆人竟然忘了吃中午飯這檔子事,空着肚子聊了一個下午,竟然都不覺得餓。那天,他們一個下午似乎都是在談一些學習上的事情,沒有一句男女之間感情上的交流。然而,愛情這種男女之間天然的情感,往往是不言而喻的,他們之間的一見鐘情已經初現端倪,甜蜜都從臉上漾出來了,還用說出來嗎?這叫心照不宣。

周建文回到家裡時天已經黑了,惹得姐姐建美埋怨他半天,他說幫以前的班主任老師整理學生檔案才應付過了姐姐責備的目光。

半個月前,周建文他們這屆畢業生參加了1983年的聯考預選。我國從1977年恢複聯考制度以後,放寬了對考生的諸多限制,隻要不滿25周歲,未婚,無論應屆還是往屆都可以參加聯考。一時間,參加聯考人數連年攀升。參加聯考的考生,除了應屆畢業生外,每個地方都有大量的往屆生(所謂複讀生)參加聯考。一個學生,按正常節奏18歲高中畢業,25歲之前,就有8次參加聯考的機會。複讀生人數連年疊加,使聯考考生總人數逐年攀升,給考試管理組織部門造成了很大的壓力。那時候計算機還沒有應用到考試中來,一切工作都是人工完成的。考生多,工作量大,考試、評卷工作難以做細,影響聯考成績的準确性。為了緩解這一沖突,從1980年開始,國家對聯考實行預選制——在正式聯考之前,所有考生都參加預選,僅選出計劃招生人數三至五倍的考生參加正式聯考。預選解決了考生多、工作量過大、考場過于分散的問題,這是一個方向性的考試改革。然而這一政策,對當時的考生卻是喜憂參半的。按照這一政策,周建文的好多同學,求學三年,沒有過預選這一關,連聯考考場都沒進、聯考試題都沒見到就被淘汰了,擱在誰身上心裡都難以接受。然而誰又能改變得了呢?

預選結果公布後,周建文所在的班級,隻有十幾個同學預選上了。那天上午,沒預選上的同學來教室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因為他們(她們)是大多數,是以整個教室被悲傷淹沒了。一些女同學收拾着收拾着,便伏在課桌上失聲痛哭起來。預選上的同學,起初還尋找合适的話語來安慰他們,安慰着安慰着自己也陪着哭了。這次的預選,對一些人來說,便是12年求學生涯的結束,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從此他們就要走向社會,開始不一樣的人生,告别書桌、告别書本、告别同窗好友,他們怎能不悲傷、不痛苦呢?周建文他們村的幾個男同學,除了趙長江、李天亮預選上外,其他幾個都面臨着道路的選擇——有的繼續複習,明年再考;有的計劃年底去當兵;有的找門路去煤礦當了勞工;也有的徹底回家,結婚生子,像父輩一樣當一輩子農民。女同學的選擇面就窄了——一起上學的幾個女同學,有的年齡小,有的已經二十三四了,到了農村姑娘該出嫁的年齡了。她們許多家境不太好,學習成績擺在那裡,考大學是無望了,是以家長就不給她們複讀的機會了。他們帶着所謂的大齡女孩的身份,聽從父母的安排,草草結婚嫁人,繼續着母親走過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路。即便這樣,她們還要招人嫌棄,周圍的人還瞧不上她們,覺得她們多讀了幾天書,下苦力不如沒讀過書的女孩子,針線、茶飯又不會幹,不是莊稼人心目中理想的媳婦。

預選結束後,出了好多事情:鄰村的一個女同學,平時學習成績較好,然而預選時發揮失常,沒有通過預選。預選結果出來後,她覺得很丢人,思想想不通。把行李帶回家,往炕上一躺,三天三夜粒米未進,眼看着就要絕食而亡。她父親看勸不下女兒,便找到學校,在校長辦公室聲淚俱下,長跪不起,希望給自己的女兒一個參加聯考的機會。校長能有什麼辦法呢?!他隻有苦口婆心解釋的份。也有一些沒有通過預選的同學,怕回村招人恥笑,便偷偷地給班主任老師說好,在學校裡閑待了兩個月,等到聯考結束後,才敢回到鄉下的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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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上,班主任劉老師拿着學生花名冊走進了教室。他站在講台上,掃視了一下下面的同學,他看到教室裡的同學基本上都是按原來的班級和熟悉程度一塊一塊地坐着,亂哄哄的。熟悉的同學紮堆坐在一起,肆無忌憚地聊天,很不利于後期的管理。于是,他先點了名,發現同學都到齊後,要求所有同學出教室排隊,按個頭大小男同學一列,女同學一列。劉老師站在教室門口,讓每次進去一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這兩個同學便是新的同桌。由于同學皆魚貫而入,在教室外尚能看清誰是誰的同桌,進入教室後,就有點盯不住了。林薇鬼機靈,憑着自己的觀察力,她在排隊時,就估摸着隊列的長度,剛好她在女生中的位置和周建文在男生中的位置差不多,是以進教室後,在往座位走的當口,當别人還遲疑不決時,她就和周建文坐在了一起。

重新排座位,劉老師并非小題大做,而是經驗之舉。雖然離聯考隻有兩個月了,但在校長的高壓下,各科老師都卯足了勁兒,要在這最後的兩個月,面授機宜,把迎接聯考的秘典都傳授給即将上考場的學生。校長說了,去年泾北中學考了五名大學生,今年考取的人數必須翻一番,并且讓班主任和各科老師立了軍令狀,上面有獎罰措施若幹條,是以每個代課老師都掄圓了幹,不敢懈怠。劉老師知道,本地學生愛面子,臉皮薄,一般情況下,男女生平時是不說話的,即就是同桌,如果偷偷摸摸地說一句話,被同學聽見或看見了,不定會傳出多麼大的绯聞呢!是以,座位一重排,教室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學習氣氛也一下子好了起來。

2

聯考前的日子總體來說是緊張、辛苦而無趣的,所有的同學都有一種大敵目前的壓抑感,每個人都抓緊一分一秒,如饑似渴的複習着各門功課。每天晚上九點鐘,晚自習一下課,學校就給所有教室都停了電。同學們都感覺回宿舍有些早,舍不得離開教室,點着煤油燈秉燭夜戰,再學幾個小時。教室煤油燈多了,每個人被熏得鼻孔黑黑的,稍不注意,煤油灰就染到了手上和臉上,同學常常互相取笑對方是炭毛子。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老師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通過各種關系,從全國各地弄來了聯考模拟題:有北京海澱的、人大附中的、湖北黃岡的、衡水中學的……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每個同學都疲于應付。開始的時候,大家都還關注一下模拟考試的成績和分數,時間長了,考試太多了,考得好壞,分數多少,都木然了,最後都懶得問老師了。周建文和林薇自從那次談話後,他們彼此認為他們之間不是普通的同學關系,說戀人嗎也算不上,還沒到哪一步,總之,算是一對要好的同學吧!周建文每門課的成績都比較優秀,屬于全面發展型的,他每次考試總成績都比較高;而林薇就有些偏科:國文、政治、英語成績都不錯,數學、實體、化學、生物就有些弱。他倆當了同桌後,林薇常常把不會的數、理、化題向周建文請教,周建文也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解題的思路和訣竅,一段時間後,林薇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學習水準比之前提高了很多,她從心裡上對周建文更依戀了。林薇常常從家裡帶來蘋果或者橘子,午飯時間一人吃一個,他倆的親密和默契,常常惹得同學們在後面嘁嘁楚楚、指指點點,他倆沉迷于學習,就裝作沒聽見、沒看見。

前一年,泾河縣因冰雹糧食歉收了,家家戶戶吃糧很困難,好多學生吃飯遇到了問題。上級給中學在校生一些糧食補助名額,要求發給家裡困難的學生,問題是學生們家家都困難、都不寬裕,發給誰呢?不知是誰的主意,竟然全校都同意了,就是把糧食補助名額都給了聯考預選上的同學,也算學校對考大學的同學的一種鼓勵吧!因為這,周建文和林薇每天中午就節省了回家吃飯的時間,可以在學校食堂吃一頓中午飯。泾北中學的食堂簡陋極了,四口兩米多口徑的大鐵鍋,上面架了十幾個籠屜,每天隻提供新蒸的饅頭和開水給學生。也有一些學生,每天把從家裡帶來的幹糧,用布袋裝好,在籠屜上餾熱吃。林薇從家裡帶一些蔬菜,還有自家産的蜂蜜,周建文也從家裡帶來一些腌鹹菜。他們的中午飯常常是饅頭夾鹹菜或蜂蜜,倆人邊吃邊讨論學習上的問題,生活雖然很清苦,但周建文和林薇的心裡似乎比蜂蜜還甜呢。

那幾天,同學之間開始送筆記本,開始是沒預選上的同學送,後來波及到所有同學,因為隻有兩個月,聯考就結束了,所有的同學都得離校,同學一場,也許大家真的到了該離别的時候了。周建文收到了十幾個塑膠皮筆記本,他也買了十幾個塑膠皮筆記本回贈給同學,鎮上供銷社的筆記本都賣脫銷了。他在筆記本中挑了一個圖案最漂亮的送給林薇,上面寫着:贈林薇同學分别留念,上面抄錄了一首詩,是宋代詩人秦觀的《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林薇也回贈了他一個粉紅色的筆記本,上面同樣抄錄了一首詩,是宋代詞人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

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同學之間,用古人的詩詞作留言,有好多妙處,可進可退,可深可淺,就看彼此如何了解了。周建文看了後笑了,說這情調也太凄慘了吧!我們為什麼不往好處想呢?比如去同一個學校,最次,在同一個城市上大學呢?

班上有個女同學董雪晴,她和周建文原來都是高三一班的,預選後,她也選了理科班。董雪晴他父親是鎮上糧站的站長,在泾北中學學生眼裡,她屬于高幹子弟。她平時穿着打扮和這些農民子弟的同學完全不一樣:穿着時尚的衣服,背着漂亮的書包,用着漂亮的文具盒,就連用的橡皮都散發出香噴噴的糖果味,令同學羨慕不已。她在同學面前,處處都表現出一種優越感。高一時,一入學董雪晴就和周建文分到了一個班,周建文是團支部書記,董雪晴是學習委員。董雪晴學習很好,人也長得很漂亮,由于同樣是班幹部,她和周建文的接觸就多了一些,時間長了,她和周建文互生好感。那一年,瓊瑤的小說正在中學生中大行其道,一本小說,在一個班能傳看幾個月。受小說的影響,班裡出現了早戀的苗頭,幾對男女同學或明或暗地談起了戀愛。周建文和董雪晴算是其中的一對。同學們私底下議論,都認為他倆郎才女貌,是最被看好的一對。然而不久,這一對最被看好的戀人,他們的戀情,卻被現實擊打得煙消雲散。事情的起源還得從董雪晴的愛好說起。董雪晴在女生堆裡算是個大個子。高一時,學校成立了校女子籃球隊,董雪晴被選上,成了隊員。負責籃球隊的教練是體育老師梁健,梁健那一年才從體育學院畢業,雖說是老師,比這屆學生也就大了四五歲。梁老師大學畢業,英俊帥氣,一分到泾北中學,就成了一道青春的風景,一身運動裝,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風流倜傥,玉樹臨風,加上籃球場上生龍活虎,是灌籃高手,深得女生們的青睐,許多女生私底下都暗戀他。董雪晴被選到籃球隊後,每天下午籃球隊都集訓,梁老師特别愛找董雪晴說話。訓練前進行熱身訓練,梁老師總是圍着董雪晴噓寒問暖,特别殷勤;訓練後輔導大家做身體恢複運動,他總是以給董雪晴做肌肉按摩來給大家做示範。時間長了,同學們中就傳出梁老師和董雪晴的閑話,說梁老師在追董雪晴。梁老師家在縣城,每周末都要騎自行車下縣城回家,有一次,梁老師回家時,自行車後面就帶着董雪晴,被同路的學生看見了,這下不得了了,這倆人本身在泾北中學就是明星人物,這種花邊新聞,頃刻間傳遍了整個校園。傳言說,那次董雪晴去了梁老師的家裡,和梁老師的父母見了面,得到梁老師家裡的認可,兩個人的事算是闆上釘釘子——定下來了。暑假過後,高二第一學期開始了,梁健老師突然被調到其他學校去了,據說梁老師是背了處分走的,原因是有人把梁老師和學生談戀愛的事,捅到了縣文教局,文教局很重視,下來一調查,果有其事,作為教師,犯了大忌,上面一紙公文,給梁老師背了個留職察看的處分,并調離了泾北中學。這一出師生戀的鬧劇,劃上了句話。鬧劇結束了,它的餘波未了,傷害最大的,竟然是局外人周建文。董雪晴是他的初戀,然而這場戀愛,在剛一開始便戛然而止,在周建文的痛苦中無疾而終。那年周建文隻有十六歲,青澀、内向、倔強,雖然表面上風平浪靜,心裡已經在汩汩地流淚、流血。從那以後,他和董雪晴便形同陌路,見面繞着走,連話也不說了。後來有幾次董雪晴主動找周建文解釋,想舊夢重圓,被周建文拒絕了。預選後,林薇出現在理科班。作為班裡的學習尖子,周建文的一舉一動是引人注目的。老同學林薇落落大方地和周建文坐在一起,舉動親密、不管不顧,大家都認為他們倆才是真正的談戀愛了。有的同學開周建文的玩笑,說他和林薇好上了,周建文解釋說,他和林薇是國小同學,同學就起哄說,原來是青梅竹馬的娃娃親啊,怪不得連鋪墊都沒有,直接上手……周建文和林薇的一舉一動,董雪晴都看在眼裡,氣在心上。

新的一周又開始了。早上早讀時,班主任劉老師把周建文叫到了自己辦公室。周建文學習好,和劉老師的私人關系也處得既像父子又像朋友,他常常去劉老師的辦公室請教問題,劉老師叫他,他也沒有當回事就去了。進了辦公室,劉老師看着周建文突然“呵呵呵”地笑了,笑畢問他,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找你來?周建文不解地搖搖頭。劉老師問,你是不是和林薇在談戀愛。周建文一聽,便倏地紅了臉,趕忙矢口否認。劉老師說,不管有沒有,最好沒有,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你倆還有閑心幹這個,聯考就是一場戰役,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役,戰鬥馬上就要打響了,你倆可不能分心,分心就是繳械投降,不戰而潰!如果真的因談戀愛影響了這次聯考成績,你能對得起誰?全校這麼多的老師、同學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你,你可是泾北中學參加聯考的同學中的領頭羊,是最有希望出好成績的種子選手,在這關鍵的時候,你可不能掉了鍊子。實話給你說吧,你倆談戀愛的事,林薇家裡人也知道了,她父親昨天來找我了,她家人堅決反對你們的交往,認為你影響了林薇的學習,堅決要求把你們倆的座位分開,并讓我告訴你,從今天開始,不允許你倆私下來往,能做到嗎?周建文點頭答應了。劉老師讓他回教室,順便叫一下林薇,讓她來他的辦公室。

林薇回到教室時,眼睛紅紅的,顯然才哭過。第二天,劉老師在上課前,把他們倆的座位就調開了。後來,通過同學的口中了解到,把周建文和林薇談戀愛的事,傳給林薇家的不是别人,而是董雪晴的母親。她母親是公社的幹部,和林薇的父親是認識的。董雪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平時都慣着她,她有什麼心裡話也給母親說,她對周建文還沒死心,回家後,把周建文的一舉一動回去都告訴了母親,母親了解女兒的心思,是以在關鍵的時候出手幫了她。

也許是劉老師批評得過于嚴厲,抑或是家裡給了她很大的壓力,自從座位調開後,林薇再也沒有主動的和周建文說過話,常常隻是遠遠地看着他。

那年的聯考是在七月份的15、16、17三天進行的,考生們把這決定命運的三天稱為黑色三日,把七月也稱為黑色七月。對周建文來說,聯考完後便是焦急、忐忑地等待,每天如坐針氈、度日如年,雖然自己感覺考得還不錯,但是沒看到最後的結果總是心裡不踏實——萬一沒考好怎麼辦,這種情況不是不可能的。聯考結束後,周建文如同卸掉了一座壓在身上的大山,他把所有的書籍、課本往屋角一扔,便跟着母親和姐姐一門心思地幹起農活來。他要讓艱苦的勞動将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盡,以便把所有的擔憂從身體中趕走。他給自己最近定下的目标是:什麼都不想,餓了便吃,躺下便睡,醒來接着幹活——勞其筋骨,空乏其身。

3

七月下旬的一天,周建文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寄信人欄裡沒有位址,隻有兩個字:内詳。他看了一眼,是林薇的筆體,便心跳不已。他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拆開了信——

建文:近好!

這幾天反複在聽一首歌,旋律優美極了,而腦海裡浮現的畫面都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我在春天許了個願

我願今生和你相遇

遇見你和你的寂寞

遇見你和你的美麗

遇見你和你的相思

遇見你在最美花季

漫漫人生漫漫的路

幾度斜陽幾度秋雨

幸虧世上還有個愛

幸虧世上還有個你

就算走到地老天荒

風花雪月都離我而去

前世的約啊今生的緣

你永遠在我的夢裡

……

我一直相信我在你心裡是有一席之地的,一直在等你聯系我,但我過高的估計了自己。幾次夢裡和你相遇,執子之手相談甚歡,你的一言一行還是我們在一起的樣子,你還是那樣令我癡迷。夢裡我已經向你傾吐了衷腸,你也答應和我一起走完以後的人生路。然夢醒時分,孤枕寒窗,冷月斜照,一場春夢,兩行清淚,我又被打回到了冰冷的現實中(雖然正是盛夏酷暑)。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沒有愛過别人,但你是我愛的第一個。我怕我做得不好,讓你覺得愛情不過如此,是以我使出了洪荒之力,讓自己各方面都變得優秀些、再優秀些……在臨上考場前的兩個月我遇到了你,竟花光我所有運氣。從那天起,我的世界豁然開朗,一切順風順水——排座位是,就連聯考也是。同學傳言咱倆談戀愛,劉老師調開咱們的座位以後,我曾偷偷地哭泣過,也消沉過。那段時間,我看你身邊不管男女都覺得是情敵,我就知道,我沒救了!但理智讓我必須丢棄一切雜念,全身心投入複習中,更不能影響了你的聯考,否則,我就是全校的罪人。我盡力的控制自己,也告誡自己,不要在聯考前打擾到你,我做到了。我堅信,聯考後你會聯系我,然而我失算了。我每天都在捕捉你的資訊——一句捎來的話、一封信、哪怕一個紙條……然而一天天過去了,窗外除了知了的聒噪聲外,隻有寂寞的夏風輕輕地吹過。我後來想了想,我為什麼一定要苦苦的等待你先伸出的橄榄枝呢?都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所謂的資訊時代已經來臨了,沒有任何人束縛我們的手腳,不敢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情感,那不是别人的問題,而是自己的問題。就說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吧,本該兩情相悅,你侬我侬,隻是因人為的原因分開了而已,不是我們倆人的感情出了問題。近段時間的絕情疏離,也算我們為了我們的未來,付出的一部分代價吧!我承認自己不優秀,但我一直在改變自己的路上。話又說回了,如果我們沒有緣分,老天就不會安排我們重逢,不會在聯考前讓我倆成為同桌,我想,我不耽誤你,還會有别人耽誤你,那我不甘心,還是我來耽誤你吧!紙短情長,不說了,我有情,如果你有意,請你于8月1日中午12時,我們在大佛寺門前一見,風雨無阻。

落款是林薇,日期1983年7月21日。

周建文看了看郵戳,這封從本鎮郵電所發出的信,送到自己手上,竟然經過了一個星期,中間經曆了那些環節自己不知道,但明顯的是自己如果寫回信,在約定的時間前,林薇肯定收不到了,是以,回信也就免了。

回信可以不寫,但林薇的邀約,去還是不去呢?周建文很猶豫。

經過三天的思考,周建文還是決定按時赴約。他想,不管他和林薇的關系,将來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多少年的同學情誼還是很珍貴的。依自己的性格,就是關系普通的同學約自己見一面聊一聊,尚且不會拒絕,更何況是自己曾經心儀的女同學和同桌呢。

8月1日那天,周建文告訴母親,自己和同學相約要去縣城的照相館拍合影,便騎自行車去了縣城。泾北鎮位于泾河北岸的原上,去縣城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寬闊的柏油大馬路,通過泾河大橋到達縣城,中間有三十公裡的路程;另一條是土路,隻有十幾公裡,到達原畔,下一個大長坡到達紅石咀渡口,然後乘渡船、過泾河到達縣城。走大路的大都是汽車等機動車。那時候,汽車很少,每天定時隻有兩趟班車,錯過了班車,原上的人去縣城,大都選擇步行或者騎自行車,走土路。大佛寺在縣城西門外十公裡處,他不知道林薇為什麼把約會的地方,要選在離家四十裡外的大佛寺,也許她有她的想法和理由吧!周建文騎着自行車,一路走得很慢,她希望在路上就能碰上林薇,因為他們應當走的是同一條道,然而左顧右盼了一路,也沒有看到林薇的影子。中午時分,當他趕到大佛寺門口時,由于旅遊的人寥寥無幾,他遠遠地就看到了站在樹蔭下的林薇。

“你總算沒有讓我失望,”林薇一看見他就迎上來說,“我以為我的信會石沉大海呢!”

“怎麼會?”周建文笑着說,“我也想見你,就是資訊傳遞太困難了。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基本就是通訊靠吼、交通靠走、治安靠狗,見個面還真不容易呢。”

“你怎麼把見面地點選在這麼遠的地方?”周建文一見面就問林薇。

“還不是想避開那些閑人的眼光,要讓他們看見了,不定又會鬧出多麼大的動靜、傳出多少閑言碎語來呢!”林薇噘着嘴說,似乎對幾個月前傳閑話者仍然耿耿于懷。

“你的自行車也騎得太快了吧,我追了你一路,想和你同行,也沒見個人影。”周建文說。

“你怎麼能追得上呢?為了見你,我兩天前就住到縣城的姑姑家了。今天早上,我是直接從縣城騎自行車到這裡的,你當然追不上我了,”林薇笑着說,“不過,這好像是一道國小數學上的追及題,你可以算算我們什麼時候相遇。”

“最近我在清空大腦的儲存,連1+1等于幾都懶得算了,還算這麼高大上的數學題?”周建文調侃着說,“先解決溫飽問題吧,這裡有什麼好吃的,我想請你好好吃一頓,然後參觀大佛寺。來一趟大佛寺不容易,不進去瞻仰大佛尊容是大不敬的。”

“我想吃撸涼粉、油糕、禦面、江米甑糕、油餅、石子馍……”林薇說了一大堆當地特色小吃。一說到吃,林薇一下子表現出女孩天真無邪的一面。

他們在存車處存了自行車,這個地方,誰都不認識他們倆,林薇撒嬌似的挽着周建文去了大佛寺旁的飲食市場。周建文說要請林薇吃炒菜,林薇堅持要吃撸涼粉,建文拗不過她,倆人一人點了一份撸涼粉,就着現炸的油餅吃,這是泾河縣人,小時候過會時最愛吃的套餐。吃完,周建文還要點江米甑糕和油糕,林薇已經連連告饒,吃不下了。

泾河縣的大佛寺建于唐貞觀二年(公元628年),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曆史。原名“應福寺”,是唐太宗李世民為紀念抗擊薛舉、薛仁杲大戰中陣亡将士所建。北宋仁宗皇帝為其養母劉太後慶壽時,改名為“慶壽寺”,當地人因其佛像高大雄偉,從明景泰年間開始稱大佛寺,并沿用至今。大佛寺石窟是陝西境内規模最大的石窟群,也是中國現存初唐時期和盛唐時期規模最大、最為精美的石窟群,被譽為陝西和古絲綢之路第一大佛。大佛寺石窟地處絲綢之路北道的主幹線上,東漢時期,佛教經絲綢之路傳入,南北朝時逐漸達到高峰,隋唐時達到鼎盛。大佛寺石窟反映的就是這一鼎盛時期的造像狀況。石窟的石雕、泥塑、彩繪大量反映出西域乃至印度佛教文化的很多特征,大佛寺石窟對于研究中國佛教發展史、雕塑史、建築藝術史以及佛教的傳播都具有重要價值。整個石窟,南依青翠巍峨的清涼山,北傍蜿蜒東流的泾河水,鑿岩為室,雕石成像,錯落綿延在四百米長的奇峭崖面上,共有大小石窟一百三十多所,造像近兩千尊,曆代題刻多幅。周建文還是再很小的時候,跟着父母來過這裡。當時因為年齡小,一點記憶都沒留下,是以這次他參觀的很仔細,幾乎把所有的文字介紹都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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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大佛寺石窟,時間還早,林薇依然興味盎然,她說大佛寺旁邊不遠處有個花果山、水簾洞,想去看看,周建文就依了她。花果山位于水簾村。南北朝時期,佛教沿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在這裡留下佛像石窟群,号稱“九曲十八洞”。傳說唐玄奘西天取經時曾途經這裡,後人依附《西遊記》中的故事,稱此地為孫悟空的故鄉,并在此塑了《西遊記》中的人物,文字介紹中演繹着西遊中的故事。明隆慶元年,花果山上又鑿就了燈山石窟,露天石窟上鑿就了三千餘個石窩,每個石窩可盛清油一碗,每年元霄節夜晚加撚點燃,連明三天,以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周建文當年和家人,在正月十五晚上,在泾北原畔的紅石咀上眺望過燈山,記得當年遠看燈山,燈火輝煌,仿佛人間仙境;燈光猶若連珠,依次構成寺院、雷峰塔、北鬥七星、轎頂、牌樓等圖案。每年看完燈山,當地人才覺得過完了年。水簾洞是花果山風景區中的著名景點,為一向南的自然洞穴,位于山腰,泉水從山巅流下,在洞口滴落,如雨似簾,故名“水簾洞”。在《西遊記》中,吳承恩将其寫成是孫悟空的老家,那隻能當做神話小說中的故事情節來欣賞,萬萬不可當真。

能看得出,林薇今天玩得很開心。她盼着和周建文見面,而見面後隻限于遊山玩水,什麼都沒說,但倆人自然默契、親密無間的關系,在遊山玩水中已經表露無遺,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這種感覺,隻可意會,無法言傳。下了花果山,已是傍晚,他倆匆匆在山下吃了點飯,又回到了大佛寺前。大佛寺門口不遠處就是泾河,此刻長河落日,晚霞滿天,泾河河道裡一片光明。他們倆都不願意這麼早就匆匆分手,還想在一起多粘會兒、多說說話。周建文提議去河邊走走,他們就來到了泾河邊。時值泾河一年中的豐水期,河面寬闊而平靜,清澈的河水靜靜地向東南流去。周建文觸景生情,突然想起一首詩來,便讀出了聲:

去國登茲樓,懷歸傷暮秋。

天長落日遠,水淨寒波流。

秦雲起嶺樹,胡雁飛沙洲。

蒼蒼幾萬裡,目極令人愁。

他問林薇,還記得這首詩嗎?林薇說,怎麼能忘記呢?詩仙李白留給後世的詩很多,但留給我們縣的隻有這首五律《登新平樓》。這首詩還是國小五年級時,魏日華老師介紹給我們的,要求我們班每個同學都要會讀、會寫、會講。這筆文化遺産是我們家鄉的驕傲。周建文說,這首詩描述的景象,和今天傍晚的景色太貼切了:當時李白初入長安,失意而西遊新平郡,當他登上新平城樓,遠望着深秋景象——時值暮秋,天高氣爽,落日時分,登樓西望,目極之處,但見落日似比平日遙遠,溪水清淨,水波起伏,寒意襲人。此情此景,引發了李白的懷歸之情,他雖然壯志未酬,但并不甘心放棄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多麼想重返長安,幹一番事業,然而,希望是渺茫的。他望着那“蒼蒼幾萬裡”的祖國大地,聯想起一場深刻的社會危機正在到來,他為祖國的前途和命運深深憂慮,是以,詩人發出了“極目使人愁”的感歎。詩中用“落日、寒流、秦雲、胡雁”這些詞,勾畫出一幅凄涼的暮秋景色,暗寓詩人極度思念帝都長安,也塑造出詩人懷歸、憂國、報國無門的失落形象,流露出詩人壯志未酬、處境困窘的憂傷之情。

林薇說,你的國文學得好,對這首詩的解讀,比我深刻得多。但我還是聽出了弦外之音——你今天的心情也是失意、憂傷和憂慮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的感受差距也就太大了。我倒認為,今天是我聯考結束後,過得最開心的一天。建文說,你想多了。我是就詩的意境而言,跟我們自己沒關系。凡詩無外乎寫情寫景,有的借景抒情,有的觸景生情,有的寓情于景,也有的屬于情景交融型的。今天的景,和詩很搭,但對我們而言,情卻不同。有一點點相同的就是“憂慮”,人家詩人是憂國憂民,我們隻是井底之蛙、鼠目寸光,隻是對自己聯考結果、對自己前途的憂慮。

林薇問周建文,我們這麼長時間沒見面了,今天好不容易見面了,難道你沒有什麼話對我說嗎?我們見一次面可太難了!周建文笑着說,劉老師把咱們座位分開後,我發現你毅然決然地不理我了,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我能說什麼呢?還是你先說吧!林薇撒嬌說,是你先不理我的呀!你讓我先說,我就先說了,不過,我說了,風就吹走了,我還是寫下來吧,讓泾河來作證吧!她順手撿了一根樹枝,在河邊的淤泥裡寫下了“周建文我喜歡你”幾個大字,扔掉樹枝後,含着熱淚撲進了周建文的懷裡。

面對林薇火辣辣的表白,周建文也頗為感動,第一次吻了她。風拂過林薇的秀發,落在周建文的頭上和臉上,溫暖而細膩,周建文能感覺到她的嘴唇因激動而發抖。

他們相擁着在河邊坐了很久。他們又談到了聯考,聯考完後,周建文自己估了個分數,自信一定能考上大學,但能不能考上心儀的大學就很難說了。他問了林薇聯考後的估分,她的估分讓周建文很意外,他倆的估分隻差五十多分,看來林薇這一次是超常發揮了,也說明她考前的複習是極其高效的,林薇這一次也是拼了。報志願時,他們沒有商量過,今晚一說,他們倆個報考的學校不約而同的都是省城的幾所名校。他們對将來一起去省城上大學,充滿了自信和期待……

天已經黑透了,周建文建議回家,林薇撒嬌地說,還有好多話沒說呢,不肯走。雖然正是酷暑未消的八月,河灘上小風一吹,還是有些涼意的。不遠處有一些農民收了油菜後丢棄的稭稈,周建文撿了一些過來點燃,他們倆圍着篝火不停地聊着感興趣的話題——家裡家外的狀況、童年的趣事、同學的逸事、市井的見聞……在夜晚圍着篝火聊天,林薇是第一次,她覺得特别浪漫和有趣,他問周建文敢不敢陪她徹夜長談,周建文也意猶未盡,說你敢我就敢。林薇說我有啥不敢的,我姑姑今晚以為我直接回家了,家裡以為我還在姑姑家,是以我今晚是自由的。周建文說,你個小女子都敢如此叛逆,我個男子漢怕什麼。他們兩個撿了好多柴禾,把篝火燒得旺旺的。河灘上有一片洋芋地,建文過去撿柴禾,撿起洋芋蔓向上一提,竟然帶出了七八個洋芋來。他把洋芋放進火堆旁的餘燼中,一會兒,洋芋的香味就彌漫開來了,他們吃着烤洋芋,興味盎然地聊着各自的童年、聊着同學、聊着家人,暢想着未來的大學生活……

夜深了,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幽藍的天幕上點綴着無數的小星星,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在窺探着人間發生的故事;皎潔的月亮像一隻銀色的小舟,在深藍色的大海中航行;泾河的水在他們身邊嘩嘩地流着,就像戀人們喋喋不休的情話。篝火烤得他們身上暖洋洋的。林薇知道周建文歌唱得好,想聽他唱歌,周建文就給她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送别》《草原之夜》,渾厚的男中音,深情地歌唱,聽得林薇特别感動;她也情不自禁地唱了幾首自己拿手的歌曲《鄉戀》《天涯歌女》《在水一方》……他倆說呀、笑呀、唱呀、揮灑着青春的激情,整整鬧騰了一夜。

天亮前,林薇終于扛不住了,在周建文懷裡睡着了。

4

周建文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已經是八月下旬了。錄取學校是通大,正是自己的第一志願。收到通知書後第二天,周建文去了一趟林薇家。他想告訴林薇自己的錄取學校,也順便看看林薇收到通知書沒有。不巧的是林薇沒在家,隻有她母親在。林薇的母親告訴他,林薇的通知書也收到了,是省醫學院。她昨天和他父親去縣城她姑姑家了,主要是購置被褥和生活用品,過兩天就回來了。了解到這些情況後,周建文就留了個話告辭了,說讓她母親告訴林薇,自己被通大錄取了,讓她回來和自己聯系。

周建文回家後,也加緊做開學的準備工作。要準備被褥、衣物和生活用品。被褥都是母親一針一線地手工縫制的,從買布買棉花做起,比較費時間。衣服也要準備秋冬兩個季節的,尤其冬天的棉衣縫制、費時費力。好在姐姐建美做針線活是一把好手,幫着母親幹,進度很快。

那時候考上大學還要遷移戶口和轉移糧油關系。遷移戶口就是把戶口從家裡遷到學校所在城市,從此告别了農村戶口,轉成了吃商品糧的城市戶口,吃商品糧是當時農村青年的人生目标,農村青年從此就可以跳出了“農”門,變成了城裡人,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事。那個時候還沒有身份證這個東西,戶口就是一紙證明,在大隊會計處開個戶口證明,然後去縣警察局開遷移證就行了。糧油關系可就沒有那麼簡單了,要去當地的糧站交糧食。周建文最後才弄清楚了交糧食的含義:周建文是農村戶口,村裡把全年的口糧已經分給了他,而從九月份後就要吃商品糧,國家按月供給他,是以,他必須把後四個月的口糧交還給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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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文用架子車拉了兩口袋小麥,去鎮上的糧站交糧。糧站已經過了大量收糧的季節,驗糧員上班時都在自己的宿舍裡待着,有人交糧時喊一聲才出來工作。周建文敲了幾個門,才找到當班的驗糧員,是個黑臉的中年人,他睡眼惺忪的,顯然正在睡覺,一臉的不耐煩。解開口袋,随意抓了一把麥粒,在牙上咬了幾顆,說糧食不幹,回去曬幹了再來,周建文說行,就把糧食拉回了家。第二天把糧食曬了一天,他自己試了試,咬着嘎嘣脆,已經幹透了。第三天他又去糧站交糧,路上碰見同學李天亮,他今年也考上了地區師範專科學校,他告訴周建文,交糧時買包煙送給驗糧員,否則他還會吹毛求疵,他也交了兩次,都說糧食不幹,第三次别人點了竅,送了一包煙才交上。周建文沒有聽李天亮的,不是舍不得花錢買煙,他是不想慣這些人的壞毛病。驗糧的還是那個黑臉漢子,他咬了幾顆麥粒,仍然說沒幹透,讓回去曬幹了再來。從小生長在農村,周建文對農村這些小吏們的作為,已經司空見慣了,周建文啥都沒說,就收拾口袋準備回家。走到糧站門口,他碰見了自己不願見到的人——老同學董雪晴,糧站站長的女兒。周建文老遠看見了董雪晴,他本來低頭拉車,裝作沒看見,卻不料董雪晴笑吟吟地直接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隻好停下來打招呼。董雪晴一看他的架勢,就知道周建文是交糧沒交上,就直接上手拉車掉頭,又回到糧站院子。董雪晴叫來了那個黑臉漢子,黑臉漢子面露窘态,臉變成了豬肝色,他始終沒有直視過周建文,糧食連驗都沒驗直接上稱,倒入庫中,開票、蓋章、辦完了手續。董雪晴主動告訴周建文,自己考上了省師範大學,問周建文錄取的是那個學校,周建文告訴了她,她說我到了省城去找你,兩個學校離得不遠。

開學前的那幾日,是在同學的迎來送往中度過的。幾位要好的同學,聽說周建文接到錄取通知書了,紛紛前來祝賀。他也回中學拜訪了幾位熟悉的老師,向老師們表示了感謝之意。在紛亂中,周建文心裡其實一直在等一個人,那就是林薇,他想和她見一面,一起分享聯考成功的喜悅。

臨出發的前一天,一個消息,像晴空霹靂一樣,把周建文打蒙了——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林薇出事了,她在一場沉船事故中,不幸身亡。

事情是這樣的——幾天前的下午,林薇和父親置辦好了上學要帶的東西,把東西都放在了縣城的姑姑家,她計劃開學時直接從縣城姑姑家走。事情辦完後,她和父親去汽車站趕班車回泾北鎮,到了汽車站一看,班車剛走,這是當天發往泾北鎮的最後一趟班車了,她要想回泾北鎮,隻能坐第二天的班車,還有一個辦法,就是騎自行車回家。他父親說,今天就算了吧,明天早上坐班車再回。林薇不同意,她說又得等半天時間,自己不想等了,今天必須回。她們又回到姑姑家,她說父親年齡大了,騎自行車太辛苦,她讓父親再住一夜,第二天坐班車回,她自己當時就騎了自行車,直奔渡口,騎車回家。其實林薇着急是有原因的,她一直不知道周建文的錄取情況,她這幾天一直在牽挂着這件事,在縣城待得有點心不在焉,是以急得一天都不想等了。她心裡計劃好,直奔渡口,上原後直接去周建文家,今晚他們就能見面。

紅石咀渡口有一艘能坐五十人左右的木船,每天來往于泾河兩岸運送行人。泾河流到了這裡,水量很充沛,尤其在豐水期,河面最寬時有一百多米,在枯水期也有五、六十米。河水在這裡流速很快,沖力很大,船家為了防止船被沖到下遊去,在泾河南北之間,固定了一根很粗的鋼索,船頭上有根粗鋼管始終卡在鋼索上,艄公将撐杆點入水中一使勁,船就慢慢地沿着鋼索的走向,向對岸駛去。

林薇上船時,頭頂上有太陽,但周邊的天際上烏雲翻滾,似乎遠處的山區正在下一場暴雨。泾河水流湍急,船快到河心時,突然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如滾雷一樣由遠及近,又像一頭怪獸的吼聲,排山倒海、震懾人心。撐船的艄公說了一句:“不好,來洪水了!”話音未落,上遊的洪峰像一堵牆似的,從上遊直壓下來,龐大的木船刹那間變得輕飄飄的,像一片樹葉一樣,瞬間被抛上了浪尖,一船人驚駭得尖叫起來。待船再次從浪尖跌落下來時,船已經從鋼索上掙脫出來,失去了控制,像一匹脫缰的野馬,沿着洪水向下遊急速的飄去。洪水中,木船被反複地抛起和跌落,幾百米後水進了船艙,船很快翻了,一船人瞬間不見了蹤影……

事後,打撈隊打撈了三天三夜,隻找到了幾具屍體,大部分乘船者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林薇也在失蹤者行列。

得到噩耗那天,周建文情緒突然失控,他發瘋似的踩着自行車來到紅石咀渡口,來到泾河邊。打撈工作已經結束了,渡口已經停運,泾河岸上空無一人,到處彌漫着死亡的氣息。太陽依然照在頭上,河水依然嘩嘩的向東流去,一切風平浪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建文對着泾河,喊了一聲“林薇——你在哪裡呀——”話音未落,已是泣不成聲。他蹲在泾河邊,嚎啕大哭,淚如泉湧。河邊來了幾個同樣是遇難者的家屬,他們是來河邊燒紙的。有位大叔看他哭得恓惶,過來勸了幾句,把有些癱軟的他扶到了河畔的柳蔭下。周建文癱坐在柳樹下,痛定思痛,哭幹了喉嚨,隻剩下無盡的淚水恣意的流淌。他在河邊坐了一個下午,就像守在林薇身旁似的,林薇生前的一幕幕,像電影似的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使他肝腸寸斷,他感到生命的脆弱以及它的難以把握……直到殘陽如血,夜幕降臨,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去。

泾河縣,這座民風淳樸的小城,如同一潭靜水,一年四季難起波瀾,沉船事件,一天之内死了四五十人,自然被傳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多少個家庭,一天之内痛失親人,亡者的親朋好友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悼念着親人。然而,周建文和林薇的戀情,除了當事人,沒有人知曉,是以,周建文覺得,自己雖然痛苦,但連公開悼念的資格也沒有,是以,第二日,周建文隻好心裡流着血離開了家鄉,離開了這傷心之地,去學校報到。

入學後的那段日子,同學們常常看見周建文手裡捧着一本粉紅色的筆記本看,這是離别時林薇贈給他的,是她留給他的唯一的念想,她親手寫在上面的那首《雨霖鈴·寒蟬凄切》赫然在目:

——幾句贈言,竟一語成谶。

多年以後,周建文覺得,那一場戀愛,雖然昙花一現,短暫得可憐,但她像高山上的雪蓮花,清香四溢,高貴而美麗。林薇和他始終隔了一座山,隔着一層霧,她在前行,他在追逐,偶有回眸,攏發淺笑,卻蓦然轉身,快步前行,使他無法企及,她身上散發出的諸多未知光芒,他此生隻有凝望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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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泾河,本名趙忠虎,男,陝西鹹陽彬州市人,1987畢業于西安電子科技大學,現供職于西安電子科技大學。2006年開始小說創作,代表作有小說《北山紀事》《北山往事》《白馬河之戀》《醜牛》《一根稻草》《隔壁老王》《同桌的你》《往事如風》等,散文《在那遙遠的地方》《二十年後訪紅樓》《那年那月》《故鄉的灰條菜》《追憶新民鎮老城》《風起雲湧白吉鎮》《風從故鄉吹過》《風雪夜歸人》等,其中散文《風從故鄉吹過》2019年10月榮獲慶祝建國七十周年“我和我的祖國”征文大賽一等獎。有多篇新聞稿件、散文、小說、文學評論發表于《中國作家網》《陝西作家網》《陝西日報》《西安晚報》《華商報》《三秦網》《鹹陽新聞網》《三秦都市報》《鹹陽日報》《中國青年》《西北文學》《陝西文學》《長安學刊》《華文月刊》《楊淩文苑》《豳風》等各種媒體。

來源:《陝西文譚》微信公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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