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一路瘋跑回寝宮,連招呼都沒跟付庭彥打。
男女之事上,付庭彥向來不會強迫他人,今天是怎麼了?
唇齒相依間,我能感受到付庭彥濃烈的情緒,如同火焰,将我燒得寸骨不留。
我推門而入,合上門闆用背抵住,腦海裡似有流星亂竄,呼吸困難。
關門的聲音太大,阿嫣聞聲從屋子裡探出頭來,愣了一下。
「小姐你怎麼了?」
「啊?」
一時間我有些卡住,支吾着回答,「沒事,我沒事。」
等阿嫣看清,迷茫的眼神變得驚悚起來,「诶……小姐你臉怎麼這麼紅?嘴怎麼破了?還有你那個頭發……嗳!你上哪兒去?」
我跟見鬼一樣,一個箭步竄回房間,将阿嫣隔在門外。
禮部的官員們定了一個好日子,禦駕親征的隊伍,最終在一個天色澄明的早上離開了京中。
隊伍跋山涉水,路上溫柔細緻的風物粗犷起來,山巒舒展的線條開始愈發鋒利, 植被茂密的山林變成河灘荒原。
我自幼被我爹教導,戎馬生活于我已是習以為常,路上并沒有任何不适。
可殷姚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身為萬州大戶,殷家嫡女,長途跋涉風餐露宿,早已将這姑娘的心氣兒消磨殆盡,接踵而至的是身體上的痛苦。小到嘔吐,大到暈倒,應接不暇,被一群女侍圍着輪番照顧。
背地裡我與阿嫣說到這事兒的時候,得出一個結論:殷姚還不夠糙。
人多不友善辦事,我一如既往隻帶阿嫣。
誠如付庭彥所言,如果連我在宮中都危在旦夕,阿嫣更沒出路。
在沙州時,我與阿嫣經常組隊打野兔,耗在樹林裡就是一個長夜,是以這次我們也像曾經那樣,弄了兩張獸皮,深夜之後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和衣而睡。
我們心照不宣地沒有選擇馬車,因為目标太大容易遭到攻擊。
都是從我爹那裡學來的招數。
隊伍走了一個多月,再翻過一座垭口便到沙州,軍隊到了垭口處休整,我再見到殷姚時,她的下巴都痩尖了。
當天阿嫣運氣好,套到了兩隻野兔,洗剝完烤好,我準備給付庭彥送過去一隻。
我将兔子串在木棍上,剛走到付庭彥的帳篷附近,就看到篝火旁坐着兩個身影,我眨巴了下眼睛,這才看清,是付庭彥與殷姚。
殷姚哭得梨花帶雨,仿佛要委屈死了,哭着哭着就倒進了付庭彥的懷裡。
我恍然想起一個月前付庭彥的親吻,有些喘不上氣。
正準備要走,篝火旁的人影動了動。
我下意識看過去,隻見付庭彥單手揪住她的後領,将人從懷裡摘出來,殷姚被拽得一臉空茫,哭都忘了。
接着就聽付庭彥開口,「你躲開點兒,我衣服髒了。」
我沒憋住,笑出了聲。
我一度懷疑,如果付庭彥不是出身帝王家,一定是讨不到老婆的,美人在懷,竟然關注自己衣服髒沒髒,世間少有。
「笑什麼?」付庭彥聽到聲音,瞬間就分辨出了來人,「出來。」
我咳了兩聲,掩去笑意,拎着兔子走了過來。
「我烤的兔子,趁熱吃。」
說完我掃了殷姚一眼,又跟她說了句,「你多吃。」
殷姚無聲地瞪了我一眼,應該是覺得我攪了她的好事,我挑了下眉沒作聲,轉身欲走,又被付庭彥叫住。
我回頭問他,「陛下還有事?」
「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躊躇了一下,回答,「就在你說衣服髒了時候。」
然後付庭彥的嘴角悄然揚起,果然長得好看的男人都是一肚子壞水,我這話一說完,在場三個人,殷姚最尴尬。
「陛下!」
果不其然,殷姚嬌嗔一下,從石頭墩上站起來,嗓音嬌甜。
連我都不禁一抖。
可付庭彥隻是波瀾不驚地看了她一眼,「時間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哦」了一聲, 轉身要走。
「沒讓你走。」付庭彥的聲音加重。
唉!裝傻充愣沒成功,我馬上停住了腳步,走了回來。
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想走的走不了,想留的還沒機會。
我兔子還沒吃呢……
我這邊惦記着兔子,那邊殷姚再傻也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縱然心有怨怼,也不敢向着付庭彥發作。
最後還是我來當那個靶子。
我盯着殷姚遠去的背影,對付庭彥說了句,「她自己一個人回去行嗎?」
「關心一下你自己吧,若是在宮裡,十個你都不夠殷姚耍。」
何必這麼尖銳呢?我又不是沒有自知之明。
「這不正是因為知道,是以才跟陛下您出來麼?」
我在殷姚剛離開的位置坐下,借着他的手撕了塊兔肉塞進嘴中,油脂的香味自口中爆開,我嚼了兩下,才轉頭看着他揶揄,「人家不就哭兩下嗎?老婆還不及衣服金貴?」
他漆黑的瞳孔裡,倒映着我一臉的天真。
「她是我老婆……」付庭彥伸出手指,抹去我嘴角殘留的肉漬,「那你是誰?」
停在我嘴角的手指猛的一收,付庭彥掐住了我的臉,力道很重,差點将我的嘴給扯歪。
我吃痛哀叫了一聲,趕緊摁住他的手,可是他并不想放過我。
「再與我說一遍,你是誰?」
身側火光躍動,映着付庭彥含笑的眼睛,可在我眼裡那笑跟食人魔一般。
我口齒不清地回他:「我我我……也是你老婆。」
臉上的手指又收緊了幾分。
我痛急了眼,一腳踹了過去,「你松開!」
卻又被對方捏住了腿,瞬間我的心底湧起劇烈的絕望。
剛才……我踹了當今天子?
「我錯了。」
我不敢動了。
付庭彥的手掌截住我的小腿,泰然自若地望着我。
眼前人即便不說話,光是安靜地望着你,都讓人的心髒莫名提緊。
「是隻有,不是也是。」
我了然,他的意思是隻有我是她老婆。
那後宮那麼多女人合着都是看的?
我也懶得計較,隻想讓他先撒手,趕緊接話,「是是是,就我是您老婆,您先松手行嗎?我臉疼……」
面皮上的力道漸松,我這才皺着眉揉了揉快被捏碎的臉,哀怨地低着頭。
可還沒等疼痛緩和,我就聽見了一絲不尋常的聲音。
窸窸窣窣,是人的腳步聲。
親征軍隊身穿重甲,腳步沉滞,與此有極大不同。
我的神經在那一瞬繃緊,猛然起身,望向身後樹影間無盡的黑暗。
看到我的動作,付庭彥也知道有情況,跟着站起來。
我問他:「附近有多少人把守?」
「三十人。」
「你能跑多快?」
「什麼意思?」
「意思是,咱倆要逃命了。」
剛說完,數道身影從黑暗深處現身,手中的刀刃在夜色下閃爍着寒光。
14.
悄無聲息殺掉三十個守衛,還沒讓我們察覺,這群人定是老手。
逃跑前我留意到那些人手裡的刀,不似中原形制,刀身彎曲,樣式粗糙。
早年間聽長輩們聊天,說沙州附近的荒野之中有村寨,因生産落後難以為生,于是漸漸衍化成了做刺殺買賣,曾有遊人誤入村寨,發覺整村人都是殺手,直接被切成了碎塊。
兒時我隻當是吓唬小孩的山野傳聞,未曾想到竟是真的。
若是我身上有刀劍,或許還可以試着搏一搏,但又不能讓付庭彥陷入險境。
以命換命,不叫營救。
我拉着他開始狂奔大聲高嚷。
「抓刺客!」
喊聲在靜谧的夜裡炸開,我緊緊抓住付庭彥的手,目光鎖在前方林間隐現的篝火。
沒膝的雜草刮過腿間,發出紛亂的飒飒聲,身後的人像是影子,緊追不舍。
殺意逼近,我後頸發寒。
「付庭彥,就這樣了。」
我沉聲說完,用力拽了他一下。
在他驚詫的目光中,我将他推到了我的前方,用身體護住他,帶着他撲在地上。
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辦法。
如果士兵來得快,或許付庭彥不過是受些傷,斷個手腳。
剩下的,就看運氣了。
空氣中劃過尖利的破空聲,一隻羽箭擦着我的發頂飛過,朝我身後疾射而出!
簌簌箭雨在頭頂不停掠過,我低眸看向付庭彥。
他忽然伸出手,扣住我的後腦,壓在自己肩膀上。
那歎息就在我耳邊散開,「那麼害怕,就不要逞強。」
我的手被他重新握住,掌心的溫熱,更顯我指尖冰涼。
「你會死的。」我輕聲說道。
「那就一起死。」
頭上箭雨漸止。
士兵們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将我們從地上拉起來,所有人都圍在付庭彥身邊,請罪的請罪,看傷的看傷,将付庭彥擁在人群中,朝着人多的地方前行。
他在人群中側過頭望向我,瞳孔含着光。
15.
自那晚之後,付庭彥的周邊守衛變得更加嚴密。直到抵達沙州城,我都沒再見到他,殷姚倒是不嫌麻煩,即便需要搜身,每天也要去付庭彥那裡轉一圈。
軍中有人在查那場刺殺,正如我所料,人都是殺手村寨出身,至死不會透露雇主姓名。
路上為免多生事端,行軍的隊伍加快了速度,提前三天到了沙州城。
當我站在沙州城用泥土夯築的城牆之下,内心雀躍不已,城牆上古樸端正的三個大字,既熟悉又陌生。
阿嫣與我一樣激動,扯着我的衣袖,興奮地念叨,「小姐,咱倆的冰葡萄有了!」
我失笑,隔着視窗的簾幔看過去,身披甲胄的守将們排成兩列,站在城内迎接。
人群中,我發現了我爹的臉,直至看不到他的影子,我才收回視線,壓下心潮,随着軍隊進入城中。
軍隊在城中休整三天後,直接殺往高昌郡,而沙州則作為戰鬥指揮的大學營,前方補給高昌郡,後方連結嘉峪關,進退攻守,友善自如。
沙州刺史早已将自家宅院空出來,作為付庭彥的居所,我們自然不能跟他相提并論,被安排到了附近的驿館當中。
我倒十分開心,正好也能趁機見見故人。
不過殷姚似乎并不開心。
多日趕路,能洗把臉都是奢侈,沙州做生意的胡商多,香料尤為搶手,我拜托了驿站的管事買了兩份用來洗澡,自己留了一份,另一份給殷姚送去。
本是好心,殷姚卻不識貨,直接從女侍手上奪回來又塞進我懷裡,「不要!你拿回去,我死都不要領你的情!」
我也懶得理她,拿上香料便回了自己房間,阿嫣正翹着腿,坐在桌邊啃蜜餞,見我回來,嘿嘿一笑,「你說你管她幹嘛?你看她那樣,一看就是沒遇到過什麼坎兒,你對她好點兒,那鼻孔都能翻上天去。」
「别瞎說。」我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你當這是你家?」
阿嫣将果核吐進手心兒,「那也不是她家,擺那麼大陣仗給誰看呢?」
接着阿嫣覺得還不解恨,朝着殷姚的方向翻了個白眼,又忽地想起什麼興奮起來,扭頭看我,「小姐,咱倆什麼時候逛集市,去買凍葡萄啊?」
「你就知道吃。」
「哎呀,你現在不去買,到時候有事的時候還不知道皇上讓不讓出門……」
我将香料收起來,沉吟了一下,「過幾天就是流火節了吧?」
「是啊,到時候街面上人多又亂,想出去都費勁。」
說到這裡,阿嫣有些惆怅,似乎已經能想象到流火節蹲守在屋中的畫面,又歎了口氣。
「到時候再說吧。」我忽略阿嫣的惆怅,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這個先往後放放,我要先去見我爹。」
16.
付庭彥到了沙州,跟在皇宮中差不多,一天十二個時辰連軸轉。
帶來的兵馬已經駐紮在高昌郡城外,付庭彥的高強度處理政事,連帶着其他守将也跟着遭殃。
我想見我爹,一想想了半個月。
得了一個中午,我在午飯的空當,終于見到了我那親爹。
他并不知道我也來到沙州,我是來的前一日才告知了他。
我爹高興壞了,滿眼歡喜地領着我們到了客廳,互相談起一年多來的近況。
我爹聽我說完,感慨萬千,「雖說嫁入天家舉步維艱,但也好過當年嫁給不要臉的博恩侯。」
他口中的博恩侯已經死去,早年在付庭彥稱帝的時候,博恩侯與權臣周征私交甚密,威脅朝綱,是以當年付庭彥鏟除周征時,一并也将博恩侯收拾了幹淨。
博恩侯當年的封國是沙州三城,常年住在沙州。他生平沒什麼愛好,唯獨就愛漂亮姑娘,整座沙州城的人家,沒有一戶能比博恩侯家的親事多,娶媳婦像是買花瓶。
當年博恩侯也不知道怎麼就看上了我,我爹不願意,于是想了個法子讓我去選了秀女。
既然都是當小老婆,甯可去皇帝身邊當小老婆,也不能嫁給博恩侯。
畢竟天子年輕,博恩侯都六十了。
誰都沒有想到,付庭彥還真看上了我,我更是一路毫無阻礙,變成了貴妃。
見到我好好的,我爹也寬慰些,還囑咐阿嫣好好看着我,不要讓我做一些出格的事。
我差點沒噴出來。
這話應該反過來說,阿嫣那火爆脾氣,我一個沒看住,估計都能踩上其他嫔妃的腦殼。
說笑間,侍女從外面走了進來,說府中新做了些肉脯,管家讓她問問,貴妃要不要不要拿一點。
府上的老廚子從我出生起,就一直在府中做事了,做肉脯的手藝堪稱一絕。
我和阿嫣的眼睛都散發着幽光,我伸手對侍女點了點,阿嫣秒懂,接着連連點頭。
「我這就去。」
「多拿點兒,不夠問王師傅要個布兜,他有的是!」
阿嫣沒等我說完就一溜煙跟女侍出了門。
等她走了我才想起來,有件事情,或許我爹會知道些線索。
我将在沙州城外,付庭彥遭遇刺殺的事情,與我爹說了一下,又告訴他有人在宮内曾經想要毒殺付庭彥,隻是隐去了我中毒的情節。
「付庭彥的行蹤已經被人盯上,以後這種事情或許會更多。」我沉吟,繼而擡頭問他,「沙州城内有沒有人與殺手村寨有接觸,能不能想辦法問出刺殺付庭彥的幕後主使是什麼人?」
我爹發愁地摸了摸下巴,「殺手村寨……幾乎沒人找得到啊。」
「想要做生意,就一定會與外界有聯系,不可能與世隔絕。」
「或許有個人會有辦法。」
我爹的眼睛忽地亮了起來,「你先等等,如果有消息,我就告訴你。」
17.
見完我爹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我和阿嫣從蔣府出來的時候,每人拎了一包肉脯。
府裡做的都被我們打包帶走,一點兒沒剩。
這裡是故鄉,即便許久未回,心裡也會不自禁産生一種安心,隻要身在這座城中,就不會有任何危險。
即便付庭彥叮囑過我,出門一定要帶些人,可我總當耳旁風。
這裡的每條街道與屋舍,我比侍衛們都要熟稔。
我們一路從蔣府走回驿館,再過幾日便是流火節,節日的氛圍也濃重起來,已經有按捺不住的人家,在門前挂起了火紅色的流蘇與風燈。
沙州人崇火,流火節的盛況可以與京中的上元節相媲美,家家戶戶都要準備一支火把,作為運氣與生命的延續。
阿嫣望着别人家門口的流蘇,還在惦記着流火節能不能出去玩耍。
深宮寂寞,阿嫣又自小放養,玩心未泯也在情理之中,我承諾她,如果流火節那天沒什麼要事,可以讓她參加篝火宴。
我在她眼底見到了希望之光,得到肯定答案的阿嫣安分了不少。
回到房間,我将我手上肉脯分出了一些,又問驿館的人要了個食盒,上次中毒我長了記性,将肉脯全部切了一塊角,試吃之後,才裝好準備送給付庭彥嘗嘗。
剛下樓就看到殷姚站在門外,緊張地盯着侍女說些什麼,我站在樓梯口仔細聽了聽,殷姚在問她的侍女:怎麼樣,發簪歪了嗎?衣裳合适嗎?
于是我果斷轉身上樓。
如果說這一年多來,我對付庭彥的感情一直毫無波瀾,無疑是說謊。
瑣碎的日常與相處的點滴像是一條透明的蠶絲,細微又纖弱,卻又不斷地纏繞、覆寫。
驚覺時,早已是作繭自縛。
何為帝王之愛?我參不透,也不敢懂。
但凡我對付庭彥有了一絲念想,這深宮便呆不住了,我會每日為了這個人而心生悲喜。
可王宮的日子還有那麼長。
付庭彥說我不會成為皇後,他說我還有選擇。
如果真的有選擇,那我想要出宮,不要當付庭彥的小老婆,我想要我的男人隻屬于我。
可我沒有選擇,是以付庭彥是混賬騙子。
夜色已經很深了,我和衣坐在窗邊,剛入夜時便下了雪,洋洋灑灑,深及腳踝。
案前燈火搖曳,紅燭西窗映雪,我伸手推開窗,勁風裹着雪花撲面而來,拂滅燭台,光亮褪去,化不開的夜色吞沒了屋室。
我置身于暗影中,吸了吸鼻子,還是沒有抑住破碎的哭音,我忽然覺得自己很不争氣,立即用袖口抹去眼淚。
窗外似乎有人路過,鞋底踏在積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響由遠及近,清晰起來。
我的目光探向窗外的天幕,屏息聆聽。
忽地有什麼東西飛了進來,砸在桌案上,發出一聲脆響。
我吓了一跳,在原地站了會兒,才開始借着月光,在聲音來處摸摸索索,最後摸到了那東西。
是碎銀子。
我盯着銀子,腦子有些空茫。
接着又是一塊,正好砸在我頭上。
什麼情況?
我又撿起一塊,站起身扶着窗沿向下張望,付庭彥披着新做的煙青色鶴紋大氅立在茫茫大雪裡,仰頭望向我。
黑瞳清亮而生動。
似乎因為我的眼圈泛紅,付庭彥初見我時,神色冷了一下,複又化開,嗓音中帶着笑。
「幾日不見我,想哭了?」
「陛下想見我,這些錢不夠。」
話一出口,我才察覺到自己鼻音濃重,用力搓了搓鼻子,平複了下心緒,才伸出手掂量了兩下他丢過來的碎銀子,挑了挑眉梢。
「是啊……這些怎麼夠呢?」付庭彥沉靜内斂的神情最終消散,輕輕一笑,勾魂攝魄。
「蔣姑娘于我價值連城,千金不換。」
18.
我拿上白日裡沒送出去的肉脯,隻來得及披上外袍,蹬蹬蹬地跑下樓。
「這是給你的,我家做的,白天我試過,沒有毒。」
我将盒子妥帖放到他的手心,付庭彥卻伸出手捏了捏我冰涼的耳垂,扯開領間系緊的繩結,将大氅脫下,兜頭扣在我頭上。
「出來也不多穿些。」
沙州的氣候我比他适應,是以并不畏冷,倒是他每天殚精竭慮的,别再搞出些傷寒。
「不用的,我不冷。」
說着我想從頭上将大氅摘下來,卻被他用手扣住了頭。
大氅的領毛壓在我的眼睫處,癢得睜不開眼,頭上的聲音帶着些指令的口吻,「聽話。」
我抿了抿唇,終究沒有拒絕他的心意,将大氅裹在身上,我們二人沿着空若無人的街道并肩而行,茫茫天地間仿佛隻有我們兩個人,從厚毯般的積雪之中走過,那些印記又被紛紛飛雪掩蓋。
冬日裡的寒月剔透幹淨,點綴在塔尖飛檐之上,是真正的冷月如霜。
「你沒有帶侍衛嗎?」我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空寂無聲,「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他點了點頭。
「瘋了吧你!知道有人殺你還自尋死路,跟我回去!」
我的冷汗瞬間冒出來,握拳捶了一下他的手臂,不由分說地拉着他就往回走。
怎麼非要這麼不省心?
拽了兩下沒拽動,回過頭怒目瞪視,對方卻懶洋洋地擡起下巴,眼瞳裡攢着笑,肆無忌憚地打量着我。
「你傻了嗎?」我被氣得七竅生煙。
他低笑出聲,「在宮裡,你怎敢對我這樣。」
在沙州,似乎所有的牽制與束縛都在我身上解開,我恍然發現,在這裡,我從來沒有當付庭彥是我的君王。
我乍然松手,垂下頭顱,「是妾失言。」
卻又被他的手扣住下巴,不由分說地擡起,我迎上他的視線,沒有在那臉上看到被忤逆的憤怒,而是一副春水般的眉目,他漆黑的眼睛裡,隻有一張驚慌失措的臉。
我的腦海中,再次浮起皇後的臨死之言。
——他這一生的溫柔,全部都給了你。
我的思緒在回憶之中飄蕩 ,眼前人認真地告訴我,無論你身在何處,都要做真正的蔣暮,不為他人,隻為自己。
風雪驟然凜冽,卷得我不禁别過頭,付庭彥微微躬下身,與我平視。
「讓你做自己,是我對自己的保證。」
要說付庭彥是個直男,對殷姚的做法就是個例證,可是直男說起情話來,能讓你一顆心蘇到掉渣。
太可怕。
我支撐不住,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向後靠了幾步,拉開距離。
「妾知道了。」我抓了抓脖頸,掩飾尴尬,岔開了話題,「我們回去吧陛下,你不帶侍衛很危險。」
「我帶了,隻是你沒發現。」他回身,側目看想某處無人在乎的陰暗處,「都是暗衛,藏得隐蔽,你察覺不到。」
如果不是我曾經親眼見過暗衛,我一定會認為他在胡說八道。
可我還是覺得不妥,于是又說将殷姚獨自留在刺史宅邸不太合适,結果又被付庭彥三言兩語切斷了理由。
——我給她安排了很多事情,今晚她是不會閑着的。
這也有點太壞了……
我們邊說邊走,付庭彥的肩頭漸漸堆起一層薄雪,他在說話,我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他的肩頭。
終是沒忍住,我伸出手,輕輕拂去那些浮雪。
19.
付庭彥最後把我送了回來,被他領着溜了一圈,回到房間的我眼皮直打架, 沒過多久便睡了過去。
第二日早飯時,我偶遇剛從付庭彥處回來的殷姚,她似乎累極,眼底充血,神色恹恹,我叼着餅掃了她一眼,對方在看到我的時候,垮下的腰闆又重新挺了起來。
殷姚向我走來,我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專心吃飯,面前的光線一暗,殷姚坐在了我面前。
我夾了一筷子青菜,聲音平靜,「明妃也沒吃?」
「飲食無度,與豬猡有何分别?」
合着這是變相罵我。
我掀開眼皮,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殷姚殺氣騰騰的模樣。
付庭彥總說論手段我不是殷姚的對手。
可我一直很疑惑,殷姚這樣的,是怎麼在後宮活到現在的?
這疑惑我不禁問出了口,畢竟我們地位相同,她也不敢對我怎麼樣。
「明妃,後宮險惡,你這性格,怎麼活到現在的?」
殷姚起先以為我在戲弄她,或許是我的樣子太過正經,她的表情凝滞了一瞬,露出一副我看不懂的神情。
「我入宮四載,不知踩着多少人的腦袋,才坐上今天的位子,一路順風順水的人,又懂什麼?」
或許是我觸及到了殷姚不美好的回憶,讓她失去了折磨我的興味,她轉身離去,留給我一個烈焰般火紅的背影。
看來每個王宮中的人,如果沒有目的,都難以捱過那些令人發狂的夜晚,不舍晝夜的付庭彥,奪鳳位的殷姚,還有為了生存的我。
我們都需要有一個目的,才能賦予無望的生活意義。
我放下筷子,眼前的早飯也不香了,阿嫣卻端了兩碗酥酪走過來,循着我的視線望向殷姚,問我,「她來幹嘛?」
接着又看我狀态不對,以為我被她收拾了,眉毛瞬間撅上了天,「我去找她!」
說着放下碗就要上樓,吓得我連忙從桌上站起身摁住她。
「冷靜……冷靜!你是我小姐成嗎?消消氣啊……」我連拖帶拽将阿嫣摁坐在椅子上,看着她那副準備手刃了殷姚的模樣有些哭笑不得,「她沒怎麼我,就是說了兩句話。」
「你下次可離她遠點吧。」阿嫣恨鐵不成鋼,活像痛斥浪子的老母親,指着樓上手都哆嗦,「她跟個毒蠍子似的,你又是個心大的,蟄了你到時候隻有幹嚎的份兒!」
我連聲說是安撫阿嫣,阿嫣的憤怒之火漸熄,與我吃完酥酪轉頭幹活去了,與此同時,驿館的侍從敲開了我的房門。
侍從朝我行了一禮,對我說道,「蔣貴妃,蔣将軍的府中人前來求見。」
我跟着侍從來到了後院,發現對方是我爹府上的管家。
管家見我前來,跪在地上請安,我屏退侍從 ,趕緊彎身将老管家扶起來,「阿翁快請起,這裡沒有外人,不必虛禮。」
「是。」管家從地上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眼,從袖子裡掏出張字條來,壓低聲音告訴我,「老爺怕出纰漏,是以讓我前來給小姐送信,小姐當日所問之事 ,老爺能查到的,隻有這麼多。」
看樣子是我爹查到關于刺殺的一些眉目。
「小姐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外洩,拉活的掮客冒了很大的風險。」
管家臨走的時候交代了我一句,就匆匆走了,我趕緊回到房間,抖開字條。
——年輕女子,京中口音,年逾十八。
這線索查不查有何分别?
隊伍中加上我,三十多名女子 ,挨個排查得累死。
我将字條遞到火盆邊引燃 ,丢了進去,思量了一下,将阿嫣叫了過來。
阿嫣在洗衣服,被我找來的時候連袖子都沒放下。
「怎麼啦?」阿嫣用裙擺蹭了下手。
「幫我查件事,刺殺當天,哪個年輕女人離開了隊伍。」
20.
要保證既不打草驚蛇,又能得到有效資訊,調查就要花些精力。
直到流火節前夕,還剩十多個人沒有調查,因為擔心隊伍中有内應,我隻能親力親為。
那十多人都是殷姚的侍從,她本身就對我有偏見,光是想辦法讓她允許我調查,就讓我有些頭大。
阿嫣查了好幾天,整個人都有些蔫,偶爾看着樓下吆喝着走過賣流火節面具的商販,眼神發直,語氣空虛地問我,「小姐,我想吃凍葡萄……」
「查完了就出去買。」
我的注意力還在記錄着女侍行蹤的紙張上,那邊阿嫣的聲音仿佛随時都能哭出來,「小姐,讓我去篝火宴,你估計也是騙我的吧!說不定到時候你又不讓我去了!」
「讓你去,我怎會不讓你去呢?」
阿嫣若是對一件事厭煩,絕對不會再做下去,我隻能先穩住她,「明天去篝火焰的時候,冰葡萄一起買行不行?」
「你說的啊!要是當天再臨時有事,我萬萬不會陪你去的!」
你也就嘴上說說不陪我,真有事兒不還是要陪我出去?
我心中如是想着,嘴裡說得信誓旦旦,「我保證,明天不陪你出去的是傻子……成嗎?」
阿嫣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走到桌邊,跟我一起仔細搜尋起來。
研究那些女侍的行蹤時,我心間忽生一計,明天是流火節,如果殷姚能夠去付庭彥那裡,或許我就有機會,調查她的女侍。
我丢下阿嫣,趕緊出門去找付庭彥,時不我待,明天就是流火節,最後那十幾個人必須全都盤出來。
到了沙州刺史的宅邸後,我有些佩服殷姚的堅持,每天經過這麼多道篩查,依然要走到付庭彥的身邊。
刺史家的女侍搜過我身後,我才撿起衣服穿好,快速走向付庭彥的住所,在門口卻又被守衛攔住。
守衛看着我頭上的發簪,說得很是耿直,「請貴妃取下發簪。」
一根發簪,或許都會成為武器,刺進付庭彥的喉嚨。
我果斷将發簪摘下,交到侍衛手中,囑咐了一句「出來要還我」,便披頭散發地走進了門。
付庭彥住所的的案卷文書,比在奉霖宮裡的還要多。
刺史宅邸不比奉霖宮寬敞,那些文書有種快要将付庭彥淹沒的錯覺,我小心翼翼避過紙堆,向他說明來意。
「讓她來做什麼。」付庭彥言辭間帶着點兒嫌棄,「裁個紙都能割手,讓她來我這兒添亂?」
我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他聽,付庭彥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着我,「要殺我的人很多,根本查不完。」
殺他的人有多少我不管,但是這個說不定我能抓到,抓到一個,付庭彥就會安全一點。
付庭彥靠在桌邊打量着我,「非查不可?」
我點頭。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能為你做的事。」我毫不怯懦地回望,「我也想盡我所能。」
——保護你。
付庭彥忽然撇過了頭,過了一會兒才将頭轉回來。
「你這麼認真……」他頓了頓,複又掀起眼簾,嘴角彎起,「讓我有些想親你。」
付庭彥說,我的要求要用一個親吻交換。
本來就是要保他的命,非要跟我談條件。
最終他還是答應支走殷姚,沙州刺史已經準備好篝火宴,請付庭彥一同共度佳節,帶上殷姚沒有問題。
我總算能去盤問殷姚身邊的宮人了。
歡喜之後,我又陷入憂愁,十多個宮人,盤問任務繁重,阿嫣的篝火宴,怕是去不成了。
回到驿站我說與阿嫣,調查多日的阿嫣終于崩潰,直接被我氣哭。
「你怎麼能這樣,你當我三歲孩子嗎?說騙就騙!小姐你是傻子……大傻子!」
「是是是,我是傻子,最傻的那種……」
我自知理虧,也不敢看她,隻要她肯幫忙,我當傻子也成。
驿站裡,我的親信也隻有阿嫣了。
我等她哭完,軟磨硬泡,好話說盡,阿嫣連個眼神都不給我,最終險些磨破嘴皮子,阿嫣才極為不願地答應了我。
付庭彥動作很快,當晚就給了殷姚聖旨,讓她明日去陪駕。
殷姚眉目間的喜悅,都被我盡收眼底。
流火節當日殷姚盛裝離去,我與阿嫣說好,分開詢問,加快速度,盡量在一天之内問完。
為了兼顧品質與效率,我一天水米未進,直到日光西沉。
驿館外燈火漸次亮起,流火節的氛圍在夜幕降臨的這一刻徹底被點燃,街道之上人聲鼎沸,黑夜裡綻放煙火,照亮長空。
噩耗就是在這個時候傳來的。
我尚在盤問宮人,驿館内突然腳步紛亂,我聞聲推門而出,樓下所有在驿館的守衛,全部向外奔去,我随手拉住一個跑向樓下的守衛,問發生了何事。
守衛疾聲回答:「皇上在朱雀大街遇襲!」
那守衛說完就向樓下狂奔,我的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接着冷意從四肢瞬間蔓延到胸口。
「阿嫣!」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大喝一聲。
沒人回應。
我又連喚了幾聲,卻将一位女侍引來。
「阿嫣呢?」我問她。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可怕,那女侍有些懼怕,怯聲告訴我,「阿嫣說她審問的有些累,去買凍葡萄了。」
「什麼時候的事?」
「一個時辰前。」
恐懼像是一塊巨石,猛然砸向我的天靈蓋。
我雙目發空,不禁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些什麼,女侍見我情況不對,連忙托住我的手臂。
那碗粥隻有她經過手,沙州城外我告訴了她付庭彥的營帳位置,隻有她知道我去了付庭彥的營帳,今日也隻有她知道,付庭彥的動向。
而我從未懷疑過她。
短暫的窒息感過後,我深吸了一口氣,撥開了女侍的手,朝門外奔了出去。
我搶了門外守衛的馬,朝着朱雀大街縱馬飛馳,我不停地告訴自己——能趕得上,還有轉機。
遠遠望去,朱雀大街濃煙滾滾,路口處,付庭彥乘坐的馬車被洶湧的火舌舔舐,周邊幾處民宅也慘遭牽連。
空氣中浮動着濃重的火藥味,已經有百姓開始救火。
馬匹懼火,說什麼都不肯再走,我果斷棄馬,朝着人群彙集處跑去,馬車附近站着幾個侍衛,當中我見到個眼熟的,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付庭彥呢?」
侍衛認出是我,聽見我直接叫皇帝名諱,駭了一下,接着恭敬回答:「賊人扔了火雷炸車,陛下帶着明妃殿下跳了車。」
「我問你人呢!」
我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活着。
侍衛告訴我,付庭彥不知所蹤。
可殷姚還活着,隻是摔斷了手臂。
我讓那侍衛帶我去找殷姚,殷姚坐在臨時找來的闆凳上,滿身泥灰,左手無力地耷拉着,神情呆滞,眼眶通紅,似乎并沒有從剛才的驚吓當中回過神。
「付庭彥還活着嗎?」
殷姚卻像癡了一般,雙目失焦,空洞地看着某處,我早已沒了耐心,捏住她的下巴,扳過她的臉,逼她望着我,「說話。」
她終于清醒了一些,倒抽了一口冷氣,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哆嗦着開口,「陛下還活着。」
「出事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殷姚說的語無倫次,但我也聽懂了個大概,她與付庭彥本是要去城樓上,從那裡能夠看見城内的繁華風光,是以沙州刺史特地在那裡設宴。
付庭彥的馬車要通過朱雀大街才能到達沙州城正門。
經過朱雀大街時,迎面忽然走來一支戲法班,也不知怎的,他們将一個帶着流火面具的人托上了半空,對方縱身一躍,直接上了付庭彥的車頂,從視窗扔進了火雷,殷姚隻嗅到了一股濃烈的硝煙味,接着人就直接被付庭彥拎着躍出了馬車。
她的手臂磕在了地面上,下一秒身體陡然變沉,付庭彥的身軀壓在她身上,接着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殷姚被那爆破聲震得頭昏眼花,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身上的重量已經消失。
迷蒙間,她看到了付庭彥的鞋跟,向南而去。
我神經松弛了一瞬,接着又重新繃緊,如果付庭彥沒有死,那麼就一定要在對方之前,找到付庭彥。
身後忽然有人說道:「拜見蔣将軍。」
我乍然回頭,我爹帶着人從人群中走來,看到他時,我登時眼眶滾燙。
「爹……」
我有些哽咽,竭力吞咽了一下,生生将眼淚憋了回去。
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還有人在等着我。
「我聽說了。」爹摁了摁我的肩膀,以示安慰,「怎麼樣。」
「還活着。」我平複了一下心緒,重新回歸冷靜,對他說道,「叫人關閉城門,全城搜捕阿嫣。」
不出所料,爹的表情也是一震。
我來不及解釋,伸手拆了他身上的佩刀,他剛想阻攔,卻已經被我摘了下來。
「你幹什麼?」
「救人。」
爹朝我斷喝:「不行!」
「沒人比我了解這座城。」
我爹陷入沉默,最終向我走來,将一枚鳴彈交到我手裡。
「有事記得求援。」
他了解我,知道攔不住,是以便由着我去。
我應了一聲,身影沒入人潮中,向南奔去,難過與焦灼,緊張與擔憂,錯綜複雜的情緒像是毒藥,在我四肢百骸裡瘋狂遊走沸騰,我殺氣騰騰地看向前方的道路,手中緊握着長刀。
今天無論是誰,想要付庭彥的命,我都會削掉他的頭。
未完待續,,,
文章名稱:《獨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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