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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蛋殼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暴雷,我是衆多租戶之一,房東斷水斷電逼我們趕快搬走,我面臨又要找房的問題,決心再不住“二房東”和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就近通過貝殼線下門店找房東直租的單間。
由于被套大半年的蛋殼房租,囊中羞澀,給中介的報價很低,接待我的中介小哥不停問能不能再提高點預算,能不能範圍再擴大一點,給我看的房子都比我預算一個月高上300到400元,就在我心灰意冷糾結是否要給父母打電話求救濟的時候,他說:“我其實手上有套房子,昨天剛錄系統,你手機上還看不到,地段裝修都很符合你的要求,但有一點,房東是個老太太,也住在這個屋子裡。”
我雖然覺得和房東朝夕相處怕是不易,但眼下找個房子住,有片瓦遮頭才是要緊,立刻表示不介意,需要看看房子是什麼樣的,中介小哥便招呼我繞進他的工位看電腦。
電腦裡顯示着:210平,複式樓,豪華裝修,次卧招租,每月1000元,要求正規職業,良好作息,租戶性别女,不養貓狗,性格活潑健談,房東很挑租戶,帶看提前發微信。
再看電腦左邊的圖檔,一共就兩張,都是對外出租那個房間,看不見房子的全貌。
第一張照片是打在窗前的流線型木頭書桌,桌子凹陷處填了把原木色歐式靠背椅正對窗戶,窗外是滾滾江水上接湛藍的天。
第二張照片照到了床和衣櫃,看起來款式像90年代木工做的,淺棕色床頭正中嵌着5個紅棗色菱形方格,床上用上世紀的豔粉色牡丹床單罩住了。
整個房間的木地闆锃光瓦亮,雖然看得出不是新裝修,但也很花費心思和工夫,加上這個地段,房東怎麼肯這個價就租呢?
可能見我沉默了,中介小哥誤以為我在猶豫,連忙說:“這個房子外面還有個小花園,房東在裡面放了秋千。房子肯定是好房子,這種放出來就沒有了。”
中介小哥補充的部分讓我更生狐疑,我表示需要看看房子,中介小哥打了電話,五分鐘後,我坐上了他的電動車。
“小妹妹,我提醒你一下,千萬不要跟房東提她的家人,她不喜歡提這個。”伴着電動車刮疼耳朵的風,我心裡也咯噔了一聲,覺得去看這房子怕是個錯誤的決定。
2
電動車開進老式機關小區,小區一進門就是下凹的小廣場,靠左并排着藍黃相接的老年健身器材,廣場中間是顔色鮮豔的帶有滑滑梯和攀爬網的兒童戶外塑膠遊玩設施,靠右邊是一行郁郁蔥蔥低矮的灌木叢。
電動車停在灌木叢邊上,我跟着中介小哥走進靠外牆的一棟單元樓,灰白色步梯,中介小哥單手摸後腦,嘿嘿一笑:“頂樓,就當平時鍛煉身體。”
門敲了三分鐘,中介小哥給房東打了微信,接聽的聲音從裡面響起,大門才打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阿姨——大約五六十歲的年紀,清瘦,淺棕色高領毛衣,下配白色直筒羊絨褲,外罩着灰色麻花開衫,擦得一點指紋都沒有銀絲眼鏡後的眼睛,警惕地從頭到腳掃描我,好像一隻貓頭鷹。
“你就是要租(房)的那個丫頭?”非常标準的國語,聲音大而尖利,我連忙點頭,阿姨又掃了我一眼說,“進來吧,鞋套在鞋櫃上。”
我暗地長舒口氣,剛才見到阿姨的瞬間,我突然想起正穿着的這條黑色打底褲大拇指處有個破洞,如果露出來,仿佛代表了恥辱和不幸。
我和中介小哥穿上鞋套,阿姨早在通向二樓的樓梯處站着,看着我們走出玄關說:“我帶你們去看房間。”
我和中介小哥齊聲道謝,但心裡彼此都明白,這個房東并不好相處。我心中頓時升起“不租這個房子”的念頭,但這一點點火苗在看到房間的那一刻被澆熄。
房間比想象中大很多,整整20平米,房間正中間是根柱子,柱子左邊靠牆是床,右邊是書桌,中間寬敞得不像話,那天天氣晴好,透過窗子房間木地闆印着太陽的圖形。
“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房東阿姨突然說道。
我愣了一下,說了我的學校。
“幾幾級,哪個專業啊,現在在哪個機關上班?”
我一一作答。
“國企?央企?”
“不是,是私企。”
“哦——”阿姨拖着長長的調子,我的心也一沉。
“平時愛幹淨嗎。”
“應該……還行,但,沒有潔癖……”
“铛铛铛,铛铛铛。”這時,我的微信來電鈴聲突然響起,是媽媽。
我向房東阿姨和中介小哥歉意地笑了笑,接起視訊,視訊那邊赫然出現了家裡的天花闆伴随着我媽的聲音:“幺兒護膝收到了,收到了,暖和暖和,你記到給婆婆爺爺買哈,他們怕冷。”
“買喽買喽,比你的晚到一天,媽媽你記得幫婆婆爺爺收。”然後媽媽就問起我找房子的事,我給她說正在看,并把視訊鏡頭翻轉帶媽媽在房間巡遊。
“挺好的呀,這房子你看到房東了吧,别再找二房東那種。”然後又壓低聲音說,“室友沒男的吧,你這個女娃娃自己在外頭不安全。”
“房東是直租的,房東也在,是女的。如果租我就跟她住一起。”
“那就租這個,你還要上班跑來跑去躲惱火。”我心想這不是我不想租,而是不知道房東願不願意租給我,我将視線投向房東阿姨,就看到阿姨看着我面容溫柔。
于是,我稀裡糊塗當天簽了協定,押一付三,再給了中介半個月中介費,房東阿姨給我約法三章:
1.家裡要幹淨,輪流打掃衛生,東西要愛惜,跟自己家一樣。
2.不準帶女朋友回家,不準養寵物。
3.除公用的區域,不準進其他房間。
我都一一應下,卻有種交了錢還寄人籬下的不悅感彌漫在心頭。
3
搬家總遇下雨天,人窮遇事總會多。
在我狠狠心出了上樓步梯費後,搬家師傅帶着泥水的鞋踩進阿姨的地面地毯,踩濕了阿姨的地闆,把我蛇皮袋的東西往一樓客廳裡一丢,發出“咚”的一聲。搬家師傅表示隻負責搬進屋子,不負責搬進屋子二樓。
正當我想再跟搬家師傅商量時,阿姨的身影出現在客廳和卧室的拱梁處:“你們輕點,地闆砸壞了哪個負責!”
明明在說放東西的師傅,但阿姨卻是看着我說的,我連忙給阿姨道歉,隻見阿姨看着地闆上的污漬一臉厭惡地轉過頭,揮揮手說:“你們快搞快搞,搞完記得把地闆拖了。”
“好。”
那天我把9個蛇皮袋的行李移動到房間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樓下拖地,樓梯正對阿姨的卧室,卧室門沒有關,我看見阿姨在書桌前看一本書,陽光很好,房子也幹淨,但她穿得确實單薄了些,我猶豫了一下,什麼話都沒有說。
拖完地,我仔仔細細檢查地闆上沒有任何的刮傷,接着就上樓去收拾房間,直到樓下傳來藕湯的香味,還有炒青菜的香味,我才反應過來,現在已經到晚飯時間了。
第一天就點外賣肯定印象不好,我打算尖着耳朵,等阿姨吃完飯再去問她附近菜場和水果店在哪裡。
但無奈肚子不争氣,腦袋也開始發暈,我從随身包裡找出一小袋山楂趕緊吃下去,并決定哪怕尴尬也就這一次,吃飯要緊。
阿姨正在吃飯,兩菜一湯,一碟青椒肉絲,一碟炒油麥菜,一碗撒着翠綠蔥花的排骨藕湯。我強行把視線從飯菜上移開,看着阿姨的臉說:“阿姨,請問附近哪裡有賣水果的啊。”
“哦,出小區往右。”
我連忙說謝謝,換鞋下樓,水果店不遠,我買了愛吃的蘋果和香蕉,突然想起阿姨不知道愛吃什麼,于是發微信問:“阿姨,我在水果店,你愛吃啥,我給你帶點回來。”
等了一分鐘,阿姨回複道:“家裡有水果,你買你的就行。”
但我還是本着我媽對人的态度,挑了五個店裡最貴的猕猴桃。
我提着兩袋水果回到家,阿姨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笑着說:“阿姨我買了猕猴桃、蘋果和香蕉,放冰箱裡,你想吃就拿啊。”
“哦。”
我走進飯廳正打算打開冰箱的時候,聽到阿姨說:“你吃飯沒?”
“沒呢,打算晚上吃水果減肥,阿姨怎麼了?”
話音停頓了兩秒。
“竈上有湯,炒的菜放在竈台上面,你不嫌棄就吃點。”話音又頓了頓,“我不太會做飯,先跟你說。”
那頓飯,胃裡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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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到處都是你的頭發!”
“李佳今天輪到你打掃廚房衛生間了!”
“李佳!你的香蕉都黑了啊!”
“李佳!毛衣不能挂要平鋪!”
跟阿姨住在一起不到一個星期,我被從頭到尾挑剔了個遍。我給媽媽抱怨這件事,媽媽笑道:“人家是把你當女兒才挑你。對了,你房東的老公咧?”
媽媽一問,我愣住,從住進來開始就沒聽到過阿姨老公和孩子的事,我給媽媽說人家不讓問,媽媽眼珠子一滾:“那你别問,乖點,幫阿姨多做點家務嘛。”
周末我正好休息,之前住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時候就有跟室友一起做飯的習慣,這次我微信跟阿姨說周六一起吃飯,有沒有空,有沒有忌口。
我知道阿姨肯定有空,平時她雖然會出門但明顯不是上班。
阿姨回了自己不吃的東西,我粗略安排了三菜一湯,明天就動手。
在我處理食材時,阿姨不時從冰箱裡拿咖啡,拿水果,拿代糖,假裝不在意地蹦出兩句:“真不要我幫忙啊?”“你确定你都可以搞定?”
飯菜全上桌,阿姨第一塊夾了回鍋肉,說:“肉炒幹了。”
我心裡很不舒服,自以為聰明狡辯:“這是四川标準做法。”
阿姨玩味地看着我,就像看着因為學會走路洋洋自得的孩童:“我就是四川樂山的。”
“啊?”
黑暗的紙屋子被剌開一道口。
我追問阿姨那怎麼會來武漢,阿姨避而不談,隻給我說這菜應該怎麼做,而我用四川話回到她:“要的要的,理論知識很足,下次你做給我吃嘛。”
她一愣,眼波流轉露出一絲俏皮,也用四川話回我:“想得美哦,自己學。”
5
我平時負責打掃的區域隻有客廳,廚房,衛生間還有陽台,簡單來說,阿姨的房間和其他房門緊閉的兩個房間對我來說都是潘多拉魔盒。
我每次掃地拖地到那些封閉的房間門口都好奇裡面到底有什麼,但就像飯廳照片背景牆缺掉的幾塊,不能問也不能說。
時間匆匆就到了過年,我自作主張在網上給阿姨買了春聯和三隻松鼠的堅果拜年大禮包。在動車上阿姨給我發視訊電話,我接起來。
“李佳,京東說你快遞到了,我給你放飯廳旁邊,你回來自己拿。”
“阿姨,那是買給你的。新年快樂啊!”動車進入恩施地界信号斷斷續續,螢幕上顯示着我的網絡狀況不佳,最後通話斷了。
半小時後,在停靠站台時,我手機一震,收到了阿姨的微信資訊:謝謝。
我回了一個表情包:不客氣。
過年當天,我群發了拜年短信,一看就是例行公事的模版粘貼複制,但阿姨卻單獨給我回複:“祝李佳及其家人,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阿姨的鄭重倒逼我顯出幾分愧疚來,相處了四個月我也明白,阿姨就是看起來冷面冷腸,其實内心會記着你對她好,有幾分還幾分,她隻是不太會表達自己的内心而已。
過年期間,阿姨在朋友圈發了在武漢附近遊玩的照片。
過年返程,媽媽特意給阿姨準備了四川的臘肉香腸辣子兔,又聽說阿姨是樂山人,還去四川特産店買了塑封裝麻辣和五香豆腐幹,我連連說網上都買得到,沒必要。
“東西肯定都有,但被人送去被人挂念是一份情意。”
返程的當天,我打開門,看到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小夥子在客廳做俯卧撐。
當即,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阿姨從廚房裡走出來,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語氣說:“哎呀,李佳你吓死我了,叫莫斯叫,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兒子胡浩然,現在在美國工作。”
男生站起來,對我伸出手說:“你好啊,李佳,我聽媽媽說過你。”
我把我媽帶的特産拿出來給阿姨,阿姨先一愣,然後連聲說謝謝,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快把行李拿上去,我們一會兒開飯。”
晚上,阿姨卧室旁邊的房間被打開,原來那是胡浩然的卧室,正對卧室門的牆壁放着一方電子琴,上面的海報是邁克傑克遜,很有混搭風。
但胡浩然待了不到一個星期就走了,他假期不長,回國一趟還要去看他的父親。
走之前,他對我說:我媽脾氣怪,人肯定是好人,麻煩多照顧一下她。
我忍不住問:“你父親呢?”
“我考上大學,他們就離婚了,他另外有了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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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浩然走後,阿姨明顯變得比之前還消沉,我也因為知道一點點她的過去,變得自以為跟她親近了些。
過年長了肉,我約阿姨吃晚飯後出門散步。江灘邊,夜跑的人很多,養寵物的也把小狗帶出來散步,自然還有上百人齊跳的廣場舞。
我招呼着阿姨一起跳,她連連擺手,我說那我跳你等我。其間我故意加大動作幅度做出滑稽樣,阿姨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一瞬間,我想到了我的媽媽。胡浩然在國外,我也在異地,我的媽媽會不會和阿姨一樣寂寞呢?
回程路上,趁着感動的光暈我提着一口氣對阿姨說:“您不介意就當我是您的幹女兒,但是我依舊交房租啊,沒有别的意思,您别誤會。”
“噗——哈哈哈哈哈行!”
那次後,随着天氣轉暖,我跟阿姨的關系也在升溫。
“李佳下班給我帶醬油回來!照片我發你,别買錯了。”
“今天吃蒸鲈魚啊,回來早點。”
“讓你别買花了,浪費錢我又不會養。”我買了兩盆茶花三盆玫瑰放進光秃秃的花園裡。
到交下一季度房租時,阿姨不肯收我房租,我再三堅持終于收下一半,我把剩下的錢給阿姨買了一套護膚品,雖然阿姨拍着我的背追着罵:“賺錢不容易浪費錢。”但她臉上明明白白寫着開心。
公司發的超市購物卡我也跟阿姨一人一半,人對我好,我也對人好,以心換心。
就這樣,時間轉眼就到今年11月,公司要外派我去成都分部——我申請的,希望離家裡近些。
阿姨知道後,問要去多久,我吞了吞口水說:“不知道,至少一兩年吧。”
“哦。也好也好,年輕人為了事業,加油努力。”
隻是同居一年的人,因為有了感情分别時依舊很傷心。
阿姨說,等我回武漢還住她家,然後又改口,到時候我應該有錢買自己的房子了,我說哪怕我回了成都我們也要多聯系。
我走後的一個星期,阿姨給我發微信說:她打算再招一個丫頭一起住,因為我太鬧騰,我走後她不習慣安靜。
我說:“好啊,等我安定了,阿姨你來成都玩吧,我接待你。”
經過蛋殼事件,我本來以為城市本身是冰冷的,但後來跟阿姨相處的一年,我明白城市再大不如一盞燈,有人為你亮起一盞燈,心就會一直熱下去。
題圖 | 圖檔來自《家族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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