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趙大貴和秀芬一共生了六個孩子,五個女兒,一個兒子,前四個是女孩,大女兒已十七歲了,她和下面的三個妹妹依次也就相差一兩歲的樣子,第五個是兒子,差不多十來歲的年齡,最小的又是個女孩,才剛兩歲,秀芬給五個女兒依次起名叫:彩雲、彩霞、彩鳳、彩英、彩玲,給兒子起名叫“新生”,意思是希望兒子将來能過上新的好的生活,可不要像他們這樣過着缺吃少穿窮苦至極的日子。
大貴和秀芬生完兒子後本不打算再生了,但隔了幾年後,還是一不小心又生出了一個女孩。小女兒出生後,秀芬是打算要送人的,也是,這麼多孩子,家境又不好,哪裡養得起啊,但大貴死活不同意,大貴說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親骨肉送給别人,他心裡痛,他不舍得。大貴還說多子多福,閨女是爹娘的小棉襖,是爹娘老了以後的拐棍兒,是爹娘後半生的金飯碗,有這麼多的閨女,他們老了是會有飯吃有人伺候的,他們是會享女兒的福的,他就是再窮再苦也不會把孩子送人,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養大。
雖然日子艱難,孩子們總是吃不飽吃不好,一個個都幹瘦幹瘦的,但值得慶幸的是,孩子們都很健康平安,乖巧懂事,平安是福,健康是福,還有什麼比孩子們的平安健康更重要的呢。
平日裡看到孩子們蹦跳歡快的時候,或者孩子們圍在他身邊又摟又抱的時刻,趙大貴是幸福的快樂的,也是很知足的,但同時他也感到很愧疚,尤其是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穿新衣吃白面饅頭,而自己的孩子卻穿着破舊甚至是破爛的衣裳,吃着窩頭鹹菜的時候,他就更心痛不已。可又有什麼法子呢,誰讓自己無能家窮呢。
趙大貴愛賭,每當賭錢赢上那麼一塊兩塊的時候,他總會給孩子們買上一斤花生或十幾個糖塊什麼的。看着孩子們看到花生糖塊時那兩眼放光,臉上面露難以掩飾的喜悅,嘴巴不停蠕動,甚至都要蹦跳歡呼的那種幸福快樂的情形,趙大貴心裡總是要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滋味,既十分高興,又深深地傷痛,既欣慰,又怅惘,真是酸甜苦辣百般滋味雜糅心頭。
“眼下日子是苦,等熬過這幾年,往後等孩子都長大了,日子會好起來的。”趙大貴心裡一次次地這樣對自己說。
“熬過這幾年”,缺吃少喝,缺衣少穿,家徒四壁,不名一文,這,這日子咋個熬法啊!
再難,日子也得過,熬吧······
呼呼啦啦,院子裡湧進來五個孩子,其中一個約摸兩三歲的孩子被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女孩抱着走在前頭,後面跟着兩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和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孩子們的臉都凍得通紅,頭發有些亂。那三個年齡稍大些的女孩頭發細長而略略發黃,都梳着一根用紅頭繩紮起的辮子,他們外面穿的衣服不太合體,有的寬大,有的窄小,有的長過了屁股,有的卻連裡面穿的棉襖都遮蓋不住,顯然,這些衣服都不是為她們量身定做的,她們可能穿的是别人剩下的,或是别人扔掉後又被她們的父母給撿回來的。
抱孩子的女孩是大貴的二女兒彩霞。彩霞上身穿了一件暗紅條絨大圓領上衣,下面穿了一條墨綠色呢絨布褲子,腳上一雙黑布棉鞋。她的眼睛撲閃撲閃的,臉紅撲撲的透着白淨,她是那種水靈、透亮、潔淨、典雅的女孩,是那種讓人一見傾心的女孩。彩霞懷裡抱着的是她的最小妹妹彩玲,她身後則是她的三妹彩鳳和四妹彩英。彩鳳、彩英穿的都是寬大松垮的藍色衣服,一看就是男孩子的,她們兩個臉上手上都是泥,頭發散亂,顯得蓬頭垢面的,兩隻大眼睛不停地看來看去,嘴巴緊閉,透着一股男孩子所特有的野性,桀骜不馴,狂放不羁,敢于挑戰一切。跟在她們身旁的男孩隻穿了棉襖棉褲,外面沒有套外衣,棉襖棉褲上有破開的地方,露出了裡面發黃發黑的棉絮。這個男孩圓圓的腦袋,頭發短而稀,臉上手上也沾滿了泥,這是大貴的兒子,叫新生。
“娘,飯做好了嗎?彩鳳、彩英、新生她們嚷嚷着餓了。”彩霞剛進院裡就喊了起來。
幾個孩子進到屋裡,屋子立馬就顯得窄小了許多,不過也讓人感覺比原來更暖和了一些。
“就知道吃吃吃,瞧你們髒的,一個個跟叫花子一樣,沒看還沒做嗎,去去去,都閃一邊去,讓我坐上鍋,給你們做飯。”秀芬邊說邊用“火槍”(過去農村用來捅火爐的一種一頭尖細的細長鐵棍兒,以便使火爐更旺)捅着爐火,接着從桌下端起鐵鍋放在火爐上,然後掀起鍋蓋,用水舀子從門角的水缸裡舀了幾舀子水倒進鍋裡,把一個木制的鍋梁搭在鍋的内壁,一個高粱穗杆串成的箅子鋪在鍋梁上,再從桌上的一個柳編淺筐裡拿了幾個窩頭放在箅子上,最後蓋上了鍋蓋。
“娘,我現在就餓。”兒子新生眼巴巴地看着秀芬。
秀芬輕點了一下兒子的鼻子,無限愛憐地笑着說:“你呀,就知道吃,能吃不能幹,是個小笨蛋。來,先吃半拉涼的,一會兒等飯好了再吃熱的。”秀芬掀起鍋蓋,拿起一個窩頭掰了少半拉遞給兒子。
新生小手上拿着半拉窩頭卻沒有吃,仍是眼巴巴地看着秀芬,嘴角蠕動了一下,輕輕地低低的怯生生地說:“娘,我想吃饅頭。”
秀芬立住了,她看看兒子,又看了一下幾個女兒,幾個女兒也正目不轉睛地睜着大大的水靈靈的眼睛望着她,嘴巴都動了動,好像在咽下什麼東西。
秀芬又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兒子,蹲了下來,用手撫摸着兒子的臉,“兒子,再過幾天就過年了,過年的時候,娘一定讓你和姐姐饅頭吃個飽,吃個夠,再堅持幾天,好嗎?”
“嗯。”新生懂事地點了點頭。
看着兒子和女兒清瘦的臉龐,秀芬眼角不由又浸出了淚花。
“娘,你别哭,我不吃饅頭了。”新生用髒兮兮的小手輕輕地為秀芬擦着眼角。
“都怪你,把娘給惹哭了。”三女兒彩鳳責怪着弟弟。
“娘,剛才我們在大街上玩兒,新生看見别的孩子拿着饅頭吃,他在大街上就跟我說想吃饅頭,我不想······我這才領她們回來的。”二女兒彩霞向秀芬說道。
秀芬站起來,眼裡充滿了無限慈祥和愛意,臉上寫滿了欣慰的笑意,她逐一撫摸了一下幾個兒女的頭,輕柔地說:“好了,趕快把手臉洗一下,一會兒咱們該吃飯了。娘向你們保證,今年過年,一定讓你們饅頭吃個夠,好不好?”
“好。”孩子們都大聲地喊着,臉上挂着笑。
“爹,娘,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掙好多好多錢,讓你們天天都吃饅頭,天天都過年,”彩鳳看一眼大貴,看一眼秀芬,無比堅定地說。
“好,爹娘啊,就等着吃閨女的饅頭,享閨女的福,你爹啊,還真就指望着你們這幾個閨女呢,是不是他爹。”秀芬别過頭向大貴說。
“是,是,閨女都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咱們了,唉,還是孩子多了好,我和你娘老了可就有依靠有飯吃了,好,好,好啊。”一直坐在炕沿上低頭不語凝神沉思的大貴,聽了彩鳳的話,顯出激動而欣喜的神色,一掃剛才憂愁、焦躁、煩悶的情緒。
是的,他愛孩子們,愛這個家,雖說他沒有能力使這個家和孩子們過得好一些,他内心也很慚愧,覺得對不起這個家和孩子,但不知怎麼,一看到孩子們,尤其看到孩子們歡樂歡快的時候,他就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内心就鼓起了一股向上的力量,一種對未來充滿信心的向往,也燃起了一種明媚甜美的希望。
鍋“滋滋”地響了,冒着熱氣。孩子們洗完手臉在院子裡追跑着打鬧着。秀芬和大貴逗着抱在懷裡的小女兒彩玲。
“咦,彩雲呢,怎麼沒見彩雲回來?”秀芬忽然想起了什麼,問大貴。
“是啊,沒見她回來,一直就沒見她回來,是不是又去誰家學繡花了。”大貴猜測着說,“她那麼大姑娘了,不用管她。”
“這馬上就吃飯了,等咱們吃完她回來,飯又該涼了,讓彩霞去找一找她吧。”說完,秀芬沖院裡喊道,“彩霞,你姐呢?她怎麼還不回來啊?你去找找,讓她回來吃飯。”
院子裡,彩霞還沒答話,彩鳳已經沖屋裡喊了起來,“娘,大姐和志剛哥在一塊兒呢。”
彩霞瞪了彩鳳一眼,“就你話多。”然後喊道,“娘,我這就去找大姐回來。”說完,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