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不能沒有你

六嬸去世的前幾天，眼睛一直朝故鄉——那個古老的村莊的方向望着，嘴裡斬釘截鐵地吐出三個字“回家去！”兒子蔡大林柔聲地勸說，媽，你就别再折騰吧，你看你這身子，轉身悄悄抹一把眼淚。六嬸是在省城林家不小心摔斷腿的，面對80歲高齡的她，醫生決定采用保守的治療方法，沒敢給她做手術。六嬸的腿傷一天天地惡化，化膿，身體也變了形，到最後連躺在床上睡覺都成了問題，隻盼望着早點解脫。兒孫們也隻好順應自然規律，盡量讓六嬸在人世最後的日子過的舒服點，吃的好點。可現在她卻突然說要回老家去，這不是無端端找苦吃嗎？要知道那可是幾百公裡的路程啊。

不管大林如何勸說，六嬸還是那句話“回老家！”最後居然還用絕食來對抗。大林隻好找來幾個年輕力壯的年輕人，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六嬸連同藤椅從七樓擡到樓下，雇了一部舒适的面包車準備将母親送回老家去。看着母親扭曲得變了形的臉，大林的心揪痛得厲害。母親，母親，你這又何苦呢，到現在你依然放不下？

車在路上足足爬行了近十個小時，一拐進老家的牌坊，就在臨近公路的一座古寺旁邊慢慢地停下。金鳳花肆意地開着，紅紅的花瓣掉落滿地。鄉親們見到六嬸躺在車裡，一場忙亂，先是小心翼翼地将她擡了下來。一群年輕人争相上前幫手，擡起藤椅，慢慢地穿過了古榕巷，順着市聲鼎沸的宋街，又經過了殘破的石寨，便進了老家那低矮的房子。

六嬸拼命艱難地喊着，三兒，三兒呢。那會老三正在屋外的小溪裡摸蝦抓魚，聽到母親的召喚急忙扔掉手裡的魚籮跑進屋子，驚訝地大喊着跪在老母親的面前：“媽，你去哪裡了，怎麼這樣久不回來，你不要三寶了嗎？”六嬸把三寶拉到身邊，用幹枯的手指輕輕地撫摩着他的臉，老淚縱橫：“三兒啊，媽要走了，我聽見佛祖在天上喚我回去了。你要好好地聽你大哥、二哥的話，可别再鬧事情了，知道嗎？媽不放心你啊，你怎麼就不走在媽的前面呢？”“媽，你要去哪裡？你别丢下三寶，我保證以後不惹事情的。你看，我抓了這條魚好大哦，我熬湯你喝，你就會好起來的。”“媽老了，人老了就要到天上去住。我自己活不長了，你以後可要學會好好照顧你自己啊，媽不放心……”三寶好像聽懂了，不住地點點頭：“媽，你就放心地去吧，我聽你的。看你，頭發多亂啊，我來給你梳一梳吧。”說着三寶就真的轉身回屋子找來那把被磨得光光滑滑的骨梳子，慢慢地溫柔地幫六嬸梳起頭來。“媽我給你梳個漂亮的發型，你才可以好好去見佛祖，請佛祖保佑你在天上平安吉祥。”

小巧的梳子慢慢地梳過六嬸的頭，鬓角，前額，仿佛在梳理着那些無聲的歲月，流逝的時光。梳着母子相依為命的艱難日子，梳着那點點滴滴的歡笑和血淚。六嬸就在三兒舒緩地梳理中靜靜地走了，樣子非常地安詳和藹。

　　六嬸去世後，大林在她的貼身衣袋中找到兩張存折，裡面寫的都是三寶的名字。在場的兒孫一片噓唏。但是沒有人發出反對的意見。

三寶其實不是六嬸的親生兒子，這在村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六嬸年紀輕輕時就開始守寡，一個人拉扯着兩男兩女，日子過得很拮據，在農閑時她經常上山砍柴，然後挑到附近的集鎮去賣，換點錢補貼家用。有一回她路過村口那棵大榕樹時，聽到有嬰兒啼叫的聲音，她走進一看，地上有一個包裹，打開一看，原來是個六、七個月大的嬰兒，那嬰兒一直哭個不停。六嬸猶豫了好久，還是不忍心轉身棄之不顧就抱回家撫養。小時候的三寶很乖巧懂事，人很聰明，書也讀得很好，還從古寺中的一個和尚那裡學會吹一口好聽的口琴。

20歲那年三寶得了一場怪病後就開始變得瘋瘋癫癫的。後來六嬸聽村裡的老中醫說三寶的大概是從三寶自己家族裡遺傳來的。可是六嬸從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孩子是瘋子這樣的事實。她總是自言自語地說，我的三兒隻是一時糊塗，被鬼神附身了，總有一天他會好起來，會賺大錢的，這是佛祖托夢告訴我的。農村人迷信，将精神病人的起因都歸結為中邪，加上經濟的原因，三寶從沒有接受過治療，是以病越來越重，後來還經常打人。六嬸不知道給多少人家賠過不是，說過多少好話了，還一直受到村裡人的歧視。不過三寶從不打擾六嬸，而是特别地照顧她。

轉眼三寶就30歲了，沒有哪家人願意将姑娘嫁給他。哥哥姐姐都成家後都搬到城裡去住。六嬸為了三寶，拒絕離開故鄉，一直就和三寶生活在老家那座灰暗的屋子裡。随着家中經濟的好轉，日子倒也過得很平靜，三寶也不去外面打人了，隻是病一發作起來常常控制不了時就借砸打家裡的東西來發洩。走過了大半生的風風雨雨，六嬸的年紀也大了，行走很不友善，兒女們多次要求她到城裡享福，但是她從沒有答應。大家都知道，她是放不下三寶的。三寶似乎也看出大家的意圖來，突然就不再瘋瘋癫癫，也學乖了，有時還去外面抓魚弄蝦賣，在院子裡養了好多的雞鴨鵝。哥哥姐姐們看到三寶也學會自己賺錢了，還幫老母親燒飯做菜就放心地回到城裡去了。

六嬸出殡那天雨特别的大，從火葬場出來後三寶就固執地抱緊六嬸的骨灰盒，不讓任何人靠近，一路上哭的天昏地黑，令路過的人見了無不動容暗泣。大林按照母親的心願為她買了一個墓地，在夜裡從三寶身上搶過骨灰盒偷偷地下葬了。

每到黃昏，村裡人都能夠聽見從山上傳來嗚咽的口琴聲，都是些六嬸生前喜歡的潮劇唱段，聽得人柔腸百結，肝斷腸裂，久久不忍離去。就在六嬸去世半年後的一天早晨，村裡人發現三寶靜靜地躺在母親的墓前，再也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