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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苦旅》三十年序

作者:餘秋雨

《文化苦旅》出版已經三十年了。今天這一版,帶有紀念性質。

三十年來,這本書的印刷量,實在無法統計。東方出版中心、中信出版社、中華書局、長江文藝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山東教育出版社等等很多出版機構,都先後出過。作家出版社介入此書較晚,好像是初版二十幾年後的事了,照理高波已過,但也很快給我頒授了《文化苦旅》叢書發行450萬冊的“超級暢銷書紀念獎杯”。其實,這還隻是在說正規管道。有趣的是,經常有不少重要人物拿出早已讀舊了的這本書要我簽名,我一看,幾乎都是盜版。據調查,此書的盜版本,是正版的整整十八倍。

面對這麼龐大的讀者群體,我為自己作為一個華文作家而深感自豪。滄海星辰般的黝黑眼神,注視着自己筆下流出的那一些漢字,這是世上其他文字的寫作者無法想象的盛景。

然而這種自豪又牽連出了一種心理虧欠:我一直沒有把這本書的“背後故事”告訴讀者。以前總認為文本就是一切,文本之外的事情即使再重要,也隻該藏在作者心底。現在看到幾代讀者超常的熱情,就明白自己不必那麼矜持。那些重要的“背後故事”其實也是《文化苦旅》的一部分,很多讀者可能都願意聽聽。

“背後故事”可分三段來講。

第一段:苦心遠旅

我年輕時,經受了社會思潮的劇烈轉折。先是面對長久的極左封閉,我冒險寫出了一系列論述世界人文科學的著作與之對峙。這個規模不小的基礎工程在改革開放初期獲得了極高的社會評價,我也是以被推舉為上海戲劇學院院長,還擔任幾所著名大學的博士學位答辯委員會主席。本來,我很可以在這樣的位置上延續風光,安适度日,卻遇到了一個精神裂谷。

原來,改革開放引發了全方位的對比性反思,而當時的中國确實還處處貧困,又随時可見政治運動所遺留的傷痕。在這種情況下,海内外某些群落對中國文化作出了整體質疑,“醜陋的中國人”、“民族的劣根性”等等論調不絕于耳。

反思是必要的,說一些過頭的話也很正常。但是,當貶斥的對象擴大為一個龐大的整體,那就違反了我對世界文化進行宏觀思考的基本理智。

就在這時,我讀到了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對中國的論述。羅素曾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到中國考察,當時的中國,備受欺淩,一片破敗,讓人看不到希望。但是,這位哲學家卻說:

進步和效率使我們富強,卻被中國人忽視了。但是,在我們騷擾他們之前,他們還國泰民安。

白種人有強烈的支配别人的欲望,中國人卻有不想統治他國的美德。正是這一美德,使中國在國際上顯得虛弱。其實,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國家自豪得不屑于打仗,這個國家就是中國。如果中國願意,它能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民族。

不管中國還是世界,文化最重要。隻要文化問題能解決,無論中國采取什麼樣的政治體制和經濟體制,我都接受。

說實話,讀到“在我們騷擾他們之前,他們還國泰民安”時,我有點鼻酸。因為這個判斷恰恰來自于那個向中國發動鴉片戰争的國家,這個論點重新描繪了世界圖譜。

其實羅素對中國曆史了解不多,卻顯現出如此公平的見識。這種态度具有巨大的誘惑力,催促我必須為自己的文化做一點事。

于是,我決定擺脫已有的名譽地位,辭職二十三次終于成功,單身來到甘肅高原。當時宣布的目的是“穿越百年血淚,尋找千年輝煌”,而我内心的目标卻更加艱深,那就是讓中國人找到“集體身份”。這件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鬥士們沒有做,是以使那場運動比不過歐洲的文藝複興。

若有可能,我還想在文化考察中來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羅素說“如果中國願意,它能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民族”?

要說服自己和别人,理由必須感性、具體的,有廣泛說服力,而不能用套話、大話自欺欺人。是以,我獨自在沙漠裡行走,去尋找一個個偉大的遺址。而且,首先必須是文化遺址,因為羅素說了,“文化最重要”。

尋找遺址,就像拉着一批批不信任我們的人來到曾經發生過事情的現場,用實地、實景、實迹,讓他們不能不駐足。

多數遺址一定已經荒落,那就給過去的偉大加上了悲怆。悲怆的偉大更加偉大,因為它們承載着曆史的重量。

我會在偉大和悲怆之間不斷掂量,看看有哪些遺址還能讓今天的中國人心頭一熱。

當時,多數同行都擁擠在出國、升職、下海的閘門口,而我卻背過身去,成了一個“逆行者”,披着一件薄棉襖,穿着一雙舊膠鞋,在無人的荒野間細細尋覓。

終于,在一間間鄉村小旅館,我用竹竿原子筆開始記述。一些今天的讀者非常熟悉,而當時的讀者大多陌生的地名,如都江堰、鳴沙山、西域喀什、上京龍泉府、黃州赤壁、青雲譜、承德山莊、甯古塔、平遙票号、天一閣、西江苗寨等等,一一鄭重地出現在我的筆下。

随之,拜水文化、石窟文化、西域文化、異族文化、魏晉文化、流放文化、晉商文化、藏書文化、科舉文化、兩難文化、廢墟文化等等,也逐一被勾勒。與這些文化相關,我又恭敬地請出了許多飄渺的身影。

這些地點,這些文化,這些身影,以前雖然也有史籍論及,但幾乎都沒有被完整地描述過。這也就是說,我完成了一次首創意義上的“文化踩點”。這些點,埋藏着中華民族的精神穴位。

我在尋找這些點的過程中,往往既皺眉,又含淚。相信多數華人讀者也會有近似的心理反應,是以我寫作時采用了一種心靈對話的詩化文體。唯有詩化,才能把曆史、遺址、作者、讀者一起帶入一種難舍難分的至美境界。

這就可以進入“背後故事”的第二段了:意外驚喜。

當這些在小旅館寫成的文章以《文化苦旅》的标題出版後,形成了遠遠出乎意料的轟動。上文已提到驚人的印刷量,那還是指大陸,而更讓人詫異的,是全球華文世界的超常熱情。

特别是台灣地區,當時與大陸還有重重隔閡,但這本書卻把隔閡全部穿越了。據著名詩人隐地說,《文化苦旅》以最快的速度進入了“本島的家家戶戶”。《文化苦旅》中的文章還被收入了當地教科書,這對大陸作者來說是一個史無前例的突破。在年輕人中間,則興起了一種時尚,叫做“到綠光咖啡屋聽巴赫讀餘秋雨”,一群台灣作家還以這個書名出版了專著。

寫作《醜陋的中國人》一書的柏楊先生在台北見到了我,一見面他就說:“兩個字,羨慕。羨慕你以大規模的文化遺迹考察,重新定義了中國人。”

除台灣地區外,世界各地的一些華人聚居區也一次次邀我演講,每場都人滿為患。李光耀先生說,二十世紀後期海外華人重新對中華文化産生感動,主要是因為這本書。

這些盛況并沒有讓我得意,卻讓我強烈感受到了各地華人的心理饑渴。他們本來也有很多書可讀,卻一直期待着有人能用千年實證,喚起長埋心底的生存尊嚴。而這種生存尊嚴,就是能夠超越種種隔閡的文化。

是以,我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了。我順勢應邀到東京召開的聯合國世界文明大會上演講“中華文化的非侵略本性”,又到紐約聯合國總部大廈演講“中華文化的八大長壽基因”。這些演講都引起了轟動,甚至成為聯合國網站的“第一要聞”。

這樣的勢頭必然會觸犯到國際間的某種勢力,于是就有“背後故事”的第三段了:風波來去。

讓世界各地華人找到了共同的“精神遺址”,這對那些靠着對立來謀生的人來說,簡直是釜底抽薪。是以,這麼一本溫和的散文書,成了他們的絆腳石。

但是,要直接否定一部大家喜歡的文學作品很困難,唯一的辦法是避開作品,制造謠言,形成風波,掩埋作品。這是他們輕車熟路的專業。

發起者,是一個至今活躍在美國的政治人物。

主導者,是香港的《蘋果日報》。該報直到2009年5月才公開發文呈示自己的這個身份。

實施者,是廣州的一份報紙和一群老人。這些老人幾乎都是十年内亂中的風雲人物。選他們,實在是主導者的一片苦心。因為他們隻想趁人們年久失憶,用栽贓的方式來洗白自己的曆史,而他們的唯一專長就是在傳媒上潑污。這種“颠複名人”的陣仗很能吸引讀者,一時氣勢不小,我也如他們所願,成了“有争議人物”,引動海内外矚目。

然而,早在風波剛起之時,香港著名作家倪匡就說:“縱然鬧成這樣,《文化苦旅》還是《文化苦旅》。”

香港著名經濟學家張五常也發表長文,申述了同樣的意思。

風波終于過去了,所有的謠言都已不攻自破,沒有人還想得起一句半句。我的“問題”隻剩下了那個原點:寫作了《文化苦旅》。但是,我和這本書,都還站立着。

此間原因很多,我隻想強調其中兩點——

一,醜,永遠不是美的對手。我寫這本書,始終追求着一種甯靜而又弘深的東方大美,而那些诽謗文章,總是躲閃着一種嫉世之醜。朗朗天道,渺渺人心,最終都會站在美的一邊。

《文化苦旅》已經證明,我所要的美,隻能産生于個體生命在長天大地間的探尋和創造。整個過程,都要避免與醜糾纏。因為一糾纏就會減損了個體生命,淡卻了長天大地,即使沒有向醜屈服,也會淪于平庸。

二,這麼多年過去,中國文化已經可以藐視一切誣辱。連自己人也認為 “醜陋”的時代,大緻結束。這,也是風波終于過去的大背景。

經曆了這場風波,我更明白了,闡釋中華文化是當今世界的頭等大事。是以,下狠心冒着生命危險考察了人類各大古文化的遺址,來與中華文化對比,寫出了《千年一歎》、《行者無疆》等著作。然後,又系統地以國際觀念和現代觀念解析中華文化元典,寫了一整套“基建性”的學術著作,依然每一部都暢銷海峽兩岸。這一切,都是《文化苦旅》的後續腳印。

當年出行是為了尋找古代的腳印,現在又要尋找當年的腳印了。

這本書,就是三十年前的腳印。

突然想起我寫的幾句詩,與這些腳印有關——

《文化苦旅》三十年序

其實我人生的路,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辛醜年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