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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我和毛毛》看成年人寫兒童詩的問題(馬忠/文)

作者:文學自由談

2021年8月6日,第十一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揭曉,藍藍的《我和毛毛》作為本屆唯一的獲獎詩集,倍受關注,也充滿争議。

由《我和毛毛》看成年人寫兒童詩的問題(馬忠/文)

詩人,随筆、童話作家藍藍

近些年,越來越多的成年詩人、作家介入兒童文學創作。這并非壞事,但也不免啟人疑窦:一個在成人詩歌創作上獲得認可的詩人,其兒童詩創作是否也一樣成功呢?

《我和毛毛》由六十二首組詩組成,采用叙事方式回望童年和故鄉,以“我”和“毛毛”兩個孩子的視角,串聯鄉野少年相伴成長的點點滴滴。這本詩集的語言文字、表現手法、内容形式、主題内涵等等,是否适合少年兒童?孩子們有沒有興趣?諸多話題,一時間成為兒童報刊主編、編輯和詩人們争論的熱點。這裡,我也談談這部作品及與其相關的一些問題。

由《我和毛毛》看成年人寫兒童詩的問題(馬忠/文)

詩必須緣情而生,但并非任何情性的宣洩都可以成詩。詩所要求的情性,不是直接的五官感受和一般的心理情緒,而是能夠作為審美對象的進階情性。這種産生詩美的進階感情,是必須以真情實感作為基礎的。實感産生真情,真情出自實感。真情實感是詩人寫作的原動力,詩人沒有對客觀事物悉心的觀察和獨特的情感體驗,就不會産生真情,也就沒有打動人心的詩歌。兒童詩寫作者應該在創作中追求本真性的實作,建構起更加豐富、多樣和深厚的本真性美學特質。以此匡之,藍藍的兒童詩充滿杜撰的“情”,經不起推敲。不信請看《我愛》:

從前,夏天的夜晚, 南大溝有一明一滅的鬼火, 猛回頭 看見一小團火在身後跟着, 我一路尖叫着跑了。 鬼火到底是什麼? 我哆哆嗦嗦問。 毛毛撓撓腦袋,說: 是鬼魂走夜路時 提的小燈盞。 今年的夏天又到了。 天一黑, 我拉着毛毛到處走, 在溝裡,或者山坡上: “外婆走了以後,我什麼都不害怕了。 我多麼願意遇到鬼火啊, 鬼火鬼火,快來找我! 外婆是活人的時候 我就愛活人; 外婆如果變成一陣風, 我就愛那陣風; 外婆如果成了鬼, 我就會去愛……”

有道是,愛沒有盡頭,表達親情的方式有一千種。中國傳統詩學,曆來就很重視和強調詩歌的真情實感。王國維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讀完這首《我愛》,給我的感覺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鬼話!——你相信嗎?如果說“我”小時候怕鬼火,還算真實的流露,那麼“外婆走了以後,我什麼都不害怕了”,“天一黑,/我拉着毛毛到處走”,甚至還發出了“我多麼願意遇到鬼火啊,/鬼火鬼火,快來找我!”的祈求,就顯得極不自然、不真實了。親情令人難以割舍,我們可以相信作者對于外婆的那份深厚個人情感,但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她把外婆聯想成鬼。因為,鬼在中國民間是讓人害怕的,是一種大忌諱。所有人想到自己逝去的親人,第一念頭,仍然是他們的音容笑貌,而不會是鬼。這才是正常人的反應。孩子就更不用說了。是以,“外婆如果成了鬼,/我就會去愛”有悖常情,不可理喻。

新時期以來,在高洪波、金波、聖野等較為著名的兒童詩詩人的影響下,将故事融入兒童詩的創作手法被廣泛使用。倘若詩人在追求叙事生動、形象的過程中,忽略了詩句的凝練,就不免導緻簡單、膚淺、啰嗦的叙事,成為叙述文字簡單的分行排列,進而消解兒童詩的想象空間,破壞它應有的凝練美和蘊藉美。這種對現實生活不加選擇、打磨的描述性叙事,自然也就談不上詩意的營造和叙事空間的建構,使文本變得輕淺、乏味。此類忽視兒童詩的詩性和詩意的寫作,既沒有展現出兒童詩的獨特抒情方式,又無法通過叙事拓展出更為廣闊的意境,自然也就無法引發讀者綿延不絕的無限遐思。比如《感冒》:

我不喜歡冬天。冬天太冷了。 爸爸在屋裡生起了帶煙囪的爐子 媽媽做煤餅,曬幹了用。 我的被子很厚,窗戶上都是水汽。 我的鞋子裡是厚厚的鞋墊 小夥伴裡我是唯一沒有 長凍瘡的孩子。 我不喜歡冬天,也不喜歡家裡的溫暖。 因為毛毛沒有棉鞋,也沒有厚被子。 他和弟弟縮成一團 互相暖和着睡覺。 我被凍感冒了——誰也不知道 這是什麼原因。 但我有點兒高興,看到毛毛的時候 我使勁兒打着噴嚏!

在日前杭州圖書館主辦的“童詩中的寫作技巧”直播中,藍藍談的第一首詩就是《感冒》。她說,這是一件真實的事情。她小時候,家庭條件比較好,穿的用的都跟别的孩子不一樣。她同情他們,同時也感到内疚。直到長大以後,她仍然會想起這件事。于是就以自己感冒與他們同處相同的境地,表達對他們的同情和自己的内疚。但她的詩恰好與她的理論背道而馳,真實的事件并沒寫出詩意。“我不喜歡冬天。冬天太冷了。”冬天冷誰不知道啊?這不是标準的廢話嗎?接下來的叙述,“爸爸”怎麼樣,“媽媽”怎麼樣,“我的被子”“我的鞋子”怎麼樣。輕松的叙事和簡單的描述,對兒童讀者而言,固然有着天然的親和力和吸引力,但一些不加提煉的叙事元素,在降低寫作難度的同時,也同樣容易破壞詩歌文本應有的詩意。你看,作者寫着寫着突然就來了句“我被凍感冒了——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看到毛毛的時候/我使勁兒打着噴嚏!”由于詩情在轉換時缺少内在的凝聚力,進而使全詩顯得松散、直露。

對于兒童詩而言,題材的選擇使詩歌更為貼近兒童的日常活動,進而将兒童讀者帶入到熟悉的環境和場景之中,通過讓與兒童年+齡相仿、心靈契合的角色進行交流互動,喚起小讀者的共鳴,增強對于詩歌無限意蘊的認同感,最終實作文本詩意的有效傳達。但是,一旦在使用兒童詩叙事的過程中,忽視了始終是其最為重要的特性“兒童性”,就很容易陷入叙事意圖“懸空”的理論分析之中,結果變成了“大人腔”。《老幹爹》就是一個典型:

毛毛又拉肚子了 他越來越瘦,連他的媽媽 都叫他“小瘦狗” “瘦狗!瘦狗!” 村子裡的孩子們朝毛毛喊 哦,可憐的毛毛 細胳膊細腿兒的毛毛 毛毛咬着嘴唇,刺兒頭一沖一沖地跑 一直跑到村口的大樹下 “看好了!”——他指着幾人都摟不過來的大樹說 “這是我的老幹爹!” 大槐樹巍巍矗立,蓋住了半個村子 它是不是有八百歲 娃娃們都不吭聲了 誰都沒有這樣一個巨人般的老幹爹。

這首詩講述了孩子之間的“較量”:村子裡的孩子們喊毛毛“瘦狗”,毛毛認一棵已有八百年的大槐樹為“老幹爹”來回應,無人能敵,終于揚眉吐氣。從現實來講,讓孩子認老樹做幹爹(或幹娘),我國一些地方确實有這樣的習俗,有的可能是因為“五行缺木”,主要目的是為了好養活。這首詩裡的毛毛因體弱生病,老受孩子們的欺負。這原本是值得同情的,但是整首詩隻是叙述了一個故事而已,并沒有用更好的構思和表達,把人帶入到詩的意境當中。正如大家線上讨論時所指出的,《老幹爹》不好,這童趣做作牽強,是大人的想象,不是孩子的思維。孩子受委屈了,怎麼會指認一棵大樹作“老幹爹”來吓唬其他孩子呢?何況,其他孩子咋會怕這棵大樹呢?太随意的成人的思維、太重的生造的痕迹,使這首兒童詩更像一個冷笑話。

詩,是語言的藝術。兒童詩應該首先是詩。在創作兒童詩時,詩人應選取貼近日常生活的場景,營構詩歌的叙事空間,采用加以适當“提純”的日常口語,展開具有故事情節的叙述,進而拉近兒童與詩歌間的距離,幫助他們迅速融入到詩歌所營造的意境之中,最終實作對詩歌文本的接受。如果反之,這詩也就與平時說話無異,流于散文化表達了。雖然艾青先生曾說過“用散文寫詩”,但他是指“散文化”地寫詩,而不是将詩歌寫成散文。且看藍藍的這首《本地的雲》:

石縫裡汨汨流出的水 彙到小溪裡 小溪裡嘩嘩流出的水 彙到大河裡 大河默默流出的水 回到大山的水庫裡 我和毛毛坐在大壩上 擡頭看着山坳裡 不知從哪兒冒出的一朵雲 先是一絲絲,慢慢聚了巴掌大 半個時辰後像山頭的大帽子 再過一會兒,一大片雲 遮住了太陽,沉甸甸的 在我們頭頂 一陣風也不知道從哪兒吹過來 那一大塊雲帶雨來了 毛毛拉着我就跑 雨淅淅瀝瀝停下,雲 像它來的時候一樣 又神秘地沒有了蹤迹…… “這是我們本地的雲,” 毛毛驕傲地說 “還有我們本地的風!”

大地表層中的水蒸發變成水蒸氣,水蒸氣升入高空變成雲,雲中的小冰晶在下落過程中形成了雨。這首《本地的雲》寫的是水彙聚水庫,雲彙聚成雨,最後又回到水庫,這樣一個大自然中的水循環現象,但由于缺少獨特感受,從頭到尾使用介紹(說明)性語言,結果毫無詩意,變成了一堆廢話。從石縫、小溪、大河到水庫,寫水的流動、彙聚,誰都知道的事,根本沒必要這麼啰裡啰嗦。接下來,寫雲彙聚成雨的過程,“先是”“半個時辰後”“再過一會兒”,關聯詞倒是用得恰如其分,有觀察,有變化,但怎麼讀都像是國小生寫的流水賬。最後寫毛毛的“新奇發現”,感覺生硬,沒有美感。“本地的風”就更是不知所雲了。難怪有人說這首詩“像一篇回憶兒童時代的散文”,然而,《我和毛毛》裡絕大多數就是這樣的詩!

當然,如何“借助叙事完成抒情”,令詩意情思融入簡潔的叙述之中,既呈現出明朗的畫面美,又洋溢着盎然的童趣,叙述與抒情渾然一體,格調清新自然,對于兒童詩寫作者來說,的确是一個不小的考驗,也是每一位兒童詩寫作者必須要過的關。藍藍的《我和毛毛》給人的總體感覺是,盡管詩人一直努力地把身段調低,以便讓自己與孩子們站在同一水準線上說話,但她最後說出來的話,仍然有裝腔作勢的味道。

作為從成人詩向兒童詩轉型的探索,《我和毛毛》或許無可厚非;但作為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的獲獎作品,就說不過去了。評價一個文學獎是否權威公正,唯一的标準是它評出的作品。作品立得住,評獎就立得住;作品立不住,評獎過程再怎麼公開透明、評委再怎麼德高望重,評獎也照樣立不住。獲獎作品不要說能夠經過時間考驗經久不衰,最起碼要經得起當下讀者的檢驗。正如一位論者所說:“這種很可能産生導向效應的、不尊重孩子、愚弄兒童文學的兒童詩,千萬不能提倡,更不要泛濫成災了!”竊深以為然。

(《文學自由談》2021年第5期。圖檔來自網絡)

由《我和毛毛》看成年人寫兒童詩的問題(馬忠/文)
由《我和毛毛》看成年人寫兒童詩的問題(馬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