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覓畫記」居巢、居廉:擅用撞水撞粉法(上)韋力撰

作者:芷蘭齋

居巢、居廉乃是嶺南畫派的先驅,吳少佳在《居巢、居廉與外銷畫關系初探》一文中說:“居巢最先創立了‘居派’,後來居廉又不斷地探索發展,逐漸在清代的繪畫界嶄露頭角,形成自己獨特的派系。”

居廉的父親為一文人,其去世較早,于是居廉依靠黨兄居巢生活,故在繪畫風格上,居廉多受居巢影響。關于居巢的繪畫風貌所本,牛克誠在《色彩的中國繪畫》中稱:“居巢(1811-1865年),字梅生,号梅巢,所居名‘今夕庵’。廣東番禺隔山鄉人。工詩擅書畫。其花卉草蟲盡學恽壽平、沈铨,遠宗宋人筆法及元人韻緻。以造化為師,其花鳥草蟲俱從寫生中來,極盡形态。其沒骨點寫,概括而不失形似,而對禽鳥等的刻畫精細而不闆滞。”

「覓畫記」居巢、居廉:擅用撞水撞粉法(上)韋力撰

居巢《花間蟬鳴》絹本 設色 團扇面 廣州藝術博物院藏

居巢的繪畫題材主要是花卉蟲草,而其所本則為恽壽平和沈铨,同時也能上追到宋人手法,這些都能說明他的總體風格是細筆一路。

恽壽平最受後世稱道者,乃是他那有着獨特面目的沒骨法,然這種畫法并非恽壽平所獨創,北宋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說:“徐熙以墨筆畫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氣迥出,别有生動之意。筌惡其軋己,言其畫粗惡不入格,罷之。熙之子乃效諸黃之格,更不用墨筆,直以彩色圖之,謂之沒骨圖。”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亦載:“李少保(端願)有圖一面,畫芍藥五本,雲是聖善齊國獻穆大長公主房卧中物,或雲太宗賜文和。其畫皆無筆墨,惟用五彩布成。旁題雲:‘翰林待诏臣黃居宷等定為上品,徐崇嗣畫沒骨圖’。以其無筆墨骨氣而名之,但取其秾麗生态以定品。”

「覓畫記」居巢、居廉:擅用撞水撞粉法(上)韋力撰

居巢《人物花鳥扇冊》之一 廣州美術館藏

可見沒骨法的發明人乃是徐崇嗣,但恽壽平發展和完善了這種繪畫方式,并對常州畫派影響巨大,比如他所強調的“天外之天,水中之水,筆中之筆,墨外之墨,非高人逸品,不能得之,不能知之”,這種說法受到後世研究者極大的誇贊,并且可見沒骨法最講筆墨關系。清代張式在《畫譚》中亦強調用水用墨的重要性:“筆法既領會,墨法尤當深究,畫家用墨最吃緊事。墨法在用水,以墨為形,以水為氣,氣行,形乃活矣,古人水墨并稱,實有至理。”

對于水墨關系,清代松年在《頤園論畫》中認為,中國畫所運用的筆、墨、水概括了所有繪畫要點:“皴、擦、鈎、斫、絲、點六字,筆之能事也,藉色墨以助其氣勢精神。渲、染、烘、托四字,墨色之能事也,借筆力以助其色澤豐韻。萬語千言,不外乎用筆用墨用水,六字盡之矣。”

「覓畫記」居巢、居廉:擅用撞水撞粉法(上)韋力撰

居巢《人物花鳥扇冊》之二 廣州美術館藏

可見沒骨畫乃是在用水和用墨上使用了一種獨特的技法,而“骨”其實就是中國畫所強調的線條。對于“墨”字,則需要探其源方可得其意。牛克誠《色彩的中國繪畫》中有如下層層解釋:

在《說文》中與“湛”字互為轉注,而“湛”又與“沈(沉)”為古今字;是則“沒”又訓為“全入于水”,而引申為“盡”、“無”之義。今天的“淹沒”、“埋沒”中的“沒”字多少還儲存它“全入于水”的古義。“沒”的泛義則是“一種物體消失。隐沒于另一種物體之中”,這“另一種物體”并不限于水。

「覓畫記」居巢、居廉:擅用撞水撞粉法(上)韋力撰

居巢《五福圖軸》廣東省博物館

可見“沒骨”可以了解為将骨沒于水中,而以沒骨法所繪的花鳥畫,牛克誠又将其分為兩種式樣:“沒骨體花鳥有兩種樣式,一是工筆積色的,一是寫意敷色的。在當時,我們對這兩種沒骨花鳥樣式的歸納與總結,隻能通過畫史上的相關記載進行推斷,因為無論是積色沒骨體的徐崇嗣、趙昌,還是敷色沒骨體劉常,都沒有特别标型的沒骨體花鳥作品流傳到今天。到明代,我們終于可以看到沈周、孫龍、周之冕等人的沒骨花鳥真迹。隻是,這些花鳥都是敷色體的,積色體沒骨花鳥至明代也還是不見真迹,這種情形從清代開始便有了變化,因為在清初就出現了一位花鳥大畫家恽壽平,他在畫史上的形象是與‘沒骨體’花鳥密不可分的。他的沒骨體花鳥不但有敷色體的,也有積色體的。而他的積色體沒骨花鳥,也許應該是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最早的這一樣式的花鳥作品。”

當然以上所談的沒骨之法,乃是以恽壽平的繪畫技法為例而總結出者,居巢對此有繼承,但他又融入了自己發明的獨特技法,并且将這種技法傳授給居廉,後來居廉廣收弟子,故居派畫法成為了嶺南地區最具影響力的繪畫方式。

「覓畫記」居巢、居廉:擅用撞水撞粉法(上)韋力撰

居廉《富貴白頭圖軸》故宮博物院藏

關于居廉的師承,牛克誠在專著中說道:“居廉(1828-1904年),字士剛,号古泉、隔山老人。居巢堂弟。自幼學畫于乃兄。道光間,吳人孟麗堂(觐乙)、宋藕塘(光寶)流寓廣東,教授花卉。孟氏稱續陳淳一路,用筆灑落:宋氏則以宋人雙勾參以恽格沒骨,寫生逼真。‘二居’親炙于孟、宋而于藕塘用意最深。居廉中年被東莞張敬修延請于‘可園’,作畫數千。晚年回鄉築‘十香園’和‘嘯月琴樓’,潛心作畫。擅畫花卉、翎毛,栽花疊石,畜禽養魚,以供寫生。其花鳥筆緻工整、設色妍麗。‘二居’又擅用撞水、撞粉法,色、墨顯得流麗生動。”

“二居”最擅長的技法被稱為撞水法和撞粉法,這種技法與恽壽平的沒骨法有差別,陳少豐在《居巢和居廉》中說道:“居巢(1811-1865)居廉(1828-1904),廣東番禺隔山鄉(即今廣州市河南區瑤頭,與廣州美術學院隔馬路東西相對)人。他們兩人的關系是叔伯兄弟,也是師徒。居巢在花鳥畫藝術上,遠師恽壽平,近法流寓兩廣的江蘇花鳥畫家宋光寶(字耦塘,長洲人)和孟觐乙(字麗堂,陽湖人),而時追随居廉畫風的畫家遍布于粵中、閩南和桂東各地,被稱為‘居派’。他們的沒骨法,與常見的恽壽平等人的沒骨花卉有所不同,他們作畫多用熟紙熟絹,于色彩點簇之外,兼用‘撞水’、‘撞粉’的方法,其藝術效果近似工筆設色,卻更為自然微妙,沒有雕琢刻畫之迹。撞水之法常用于畫葉片、枝幹。即于葉片枝幹顔色還很濕潤的時候,用淨筆蘸水從葉片枝幹的向光面注入,水與顔色産生調和現象,而又将顔色向光面推擠,這樣的效果,撞粉與撞水的道理相同,差別在于水中調有白粉,用于畫花。”

「覓畫記」居巢、居廉:擅用撞水撞粉法(上)韋力撰

居廉《紅花酢漿草》絹本 設色 冊頁 廣州藝術博物院藏

關于何為撞水法和撞粉法,居廉的弟子高劍父在《居古泉先生的畫法》中解釋說:“古人畫葉有鈎勒而染色的,有以濃淡筆抹去的,有以花青來鈎輪廓,然後以草綠水抹勻的。師寫葉,則以水注入色中,從向陽方面注入,使聚于陰的方面,如此則注水的地方,淡而白,就可成為那葉的光線,且利用光線外不勻的水漬,幹後或深或淺,正是以見葉面之凹凸畢現,撞水的奧妙在此。”

從這段描繪可以感覺出所謂撞水乃是在未幹的彩色畫面上注入白水,使其産生特有的深淺變化,這種變化會呈現出凹凸之色,而其呈現出的畫面則有如陽光照射之葉産生的陰陽向背。

「覓畫記」居巢、居廉:擅用撞水撞粉法(上)韋力撰

居廉《蔓莖堇菜》絹本 設色 冊頁 廣州藝術博物院藏

關于撞粉法,高劍父在《居古泉先生的畫法》一文中解釋說:“古人寫花向無撞粉之法,自宋院至南田時,用粉法皆系抹粉、撻粉,點粉、鈎粉而已,未嘗有撞粉法也。有之則始自梅生(藕塘雖有,而其法略異,惟烘粉一法,是他獨到處)。吾師繼之,即以粉撞入色中使粉浮于色面,于是潤澤松化而有粉光了。在一花一瓣的當中不須著意染光陰,惟以濃淡厚薄的粉的本身為光陰。此與印象派專欲再現以色為光的結果暗合,且色中每有帶一點粉的成份,尤以紫黃二色含量較多。有粉則其色顯而不焦,又較和諧一點。世人但知吾師昆蟲之美,不知其花卉之妙,綽約便娟,低揚拂舞,欲語欲笑,筆之所至,無不如意,乃為草蟲之名所掩,抑又何也?梅生寫蝶翅及主力的花,在目前的三兩朵,于粉未幹時,常以筆将畫架起,使畫面略為傾斜,則粉自聚于一端(師早年亦用此法)。午後其色即表出輕松浮潤,如朝露未幹一般。觀其寫開遍了爛漫的春花,便覺得有芬芳襲人的美感,那時真會使你心靈感到好似被春風陶醉一樣,靈魂兒仿佛都賣與花裡去了。”

高劍父說古人在繪畫技巧上并無撞粉法,從宋代院畫到恽壽平,他們都是抹粉、點粉等技法,都沒有用過撞粉技法。高劍父明确地說,撞粉法的發明人就是居巢(居巢号梅生),而他的老師居廉繼承了這種畫法,并且将其進一步嚴謹化。高劍父認為經過細化的撞粉法,所繪出的畫作與畫廊繪畫的透視法有一定暗合之處。

「覓畫記」居巢、居廉:擅用撞水撞粉法(上)韋力撰

居廉《牡丹雙蝶圖軸》江蘇省美術館藏

但是這種技法在運用上卻很難把握,高劍父對此苦思冥想,後因偶然的一件事讓他掌握了撞水法的秘訣:“餘十三四歲時,就開始臨居師的畫,于撞水一法,日夜苦思,屢經試驗,尚難體會。一夜大雨滂沱,帳席盡濕。那個蚊帳是‘單料本錢’無可替換的老古董,隻可聽其自然——老天漏濕老天幹罷了。次日清晨起來,張開眼睛一望,隻見帳頂上一塊一塊的水漬,好似王洽雲山萬疊的潑墨畫,每塊當中皆現白色,而兩邊則赭墨色且積成一線條,俨如寫枝葉的撞水法。這張孤本帳子早經千補百結,是以水漬特别的濃厚而顯著。由是頓然悟到撞水畫法,立刻起來濡毫伸紙,試驗試驗,居然心手相應,習得秘訣,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了。”

對于撞水和撞粉之法所表現出的特殊效果,林若熹在《解讀傳統》中總結說:“沒骨畫偶爾出現的撞水撞粉,更是被居巢、居廉發揮到極緻。此法是先用筆畫上墨及植物顔料,在未幹時撞上水及粉色(指白粉及礦物顔料),幹時墨及植物顔料被水及粉色擠到邊緣,由于水而淺色的色相向周邊深色相過渡及粉色向植物色、墨過渡,所自然形成的立體以及自然立體組合所形成的肌理,與西畫求立體重肌理的因素吻合。從以上看來,撞水撞粉法被推上曆史的舞台,像是一種必然,這話不好說,不過居氏的撞水撞粉竟在工寫兩極巅峰間逸然出世,是對于質材的深刻認識,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也正是後來嶺南畫派發展的必然點。”

那麼撞水、撞粉法與傳統的沒骨法有着怎樣的差別呢?林若熹認為:“沒骨畫寫生的理性及卧筆寫性的感性,是對工寫兩極的折中與調和。而撞水撞粉卻是把兩類不可調和的顔色,通過‘撞’的方法,把它們融合在一起,撞水與撞粉的質不同,表現效果也不同。”

無論是撞粉還是撞水,其實關鍵在于一個“撞”字,因為用水法和用粉法古人都多有探讨,唯有“撞”字乃是居巢所發明。對于如何解釋這個字,以及它對嶺南畫派的重要影響,林若熹在《沒骨風:嶺南畫派的現代意義》中強調說:“撞水撞粉是把兩類不可調和的顔色,通過‘撞’的方法,把它們融合在一起,撞水與撞粉的質不同,表現效果也不同。嶺南畫派就是從實體質材角度找到了技法拓展的空間。而現代沒骨則是從審美角度來試驗實體材質。我們把嶺南畫派看作是現代沒骨的轉折點,是因為嶺南畫派,無論是從技法到質材,抑或是審美都有劃時代的變化。其技法變化的原點是嶺南畫派之先師居氏的撞水撞粉法。從其技法始,改變質材應用範式,進而導緻審美層面的變化。這種材質應用範式,除了以上所說的把兩類不同質性的原料‘撞’在一起。更為不可估量的是其沖破原本隻有‘染’、‘寫’的功用,使植物顔料具有非寫性,礦物顔料具有非染性,這就是現代沒骨的必要支撐。顔料應用方法的改變,同樣是水的原因,水的主動發揮便使撞為潑,水的被動應用就有肌理和拓印。”

其實“二居”在繪畫創作方面不僅僅是努力探索新技法,他們同樣喜歡觀察自然,寫生乃是他們創作的基本課,居廉的弟子張逸在《居古泉先生傳略》中稱其師:“嘗謂學畫,必先名利胥忘,然後由臨撫入手,有所得,則宜注重寫生,由不似而至似,由似而不似,一旦豁然貫通,則能脫去古人窠臼矣。”

居廉跟弟子說學習繪畫首先要淡薄名利心,之後從臨摹入手,漸漸掌握技法後,則要注重寫生,而後将臨摹功底與寫生觀察結合在一起,漸漸領悟古人的筆法,最終超脫這種筆法而形成自己的繪畫面目。

居廉本人的學畫過程也正如其所言,鄧爾雅在居廉所繪的《花卉石頭》上寫過這樣一段題記:“居古泉為吾粵名畫師梅生從弟,少特魯鈍,從梅生學畫,梅生以為愚靳不之教,遂刻苦自勵。蓄奇花異卉、珍蟲怪鳥之屬,一室周旋,日夕對寫,故能得其神似。”

年少的居廉因為沒有開悟,雖然跟随居巢學畫,卻長期難以入門,以至于讓居巢覺得他不是當畫家的料。可能居廉聽到了居巢對他所下的這種斷語,于是發奮苦練,而他的學習方式就是以自然為師,他搜集了許多奇花異草以及各種活的蟲鳥,整天對着它們寫生,經過刻苦的練習,終于成為了一代名師。可見,寫生對繪畫創作有着何等的重要性。

「覓畫記」居巢、居廉:擅用撞水撞粉法(上)韋力撰

居廉《花卉》紙本 設色 軸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高劍父在《居古泉先生的畫法》一文中寫道:“師寫昆蟲時,每将昆蟲以針插腹部,或蓄諸玻璃箱,對之描寫。畫畢則以類似剝制的方法,以針釘于另一玻璃箱内,一如今日的昆蟲标本,仍時時觀摩。複于豆棚瓜架,花間草上,細察昆蟲的狀态。當是時也,真有‘不知草蟲之為我耶,抑我之為草蟲也’的哲學。”這段話表達出了居廉在寫生時的用心,隻是這種寫生方式有些殘忍。

“二居”所發明的技法對嶺南畫派影響巨大,在清末民初時期,當地很多畫家都學習他們的畫法,但這些人并沒有認真的在寫生上下功夫,故所學得者僅是皮毛。鄭春興在其主編的《中國名畫品鑒》中說:“光緒末年,廣東學‘居派’畫法的不少。由于學之者隻是臨摹,終日調脂弄粉,不知師法自然,一度産生萎靡不振的畫風,是以有‘居毒’之說。”但他同時也稱:“實則不應歸咎于二居。後傳居廉畫法的,有高劍父、高奇峰等。二高加以發展,在近代畫壇上,成為有名的‘嶺南畫派’。”

對于這一點,黃般若在《居巢的畫法》中說:“清光緒末年,廣東的畫家,學居派的最多,一時風氣所趨,畫風益萎蘼不振,故有‘居毒’之稱!其實這不是二居的罪,隻是學畫者不從大處着想,既不師法自然,又不向大名家學習,終日調脂弄粉,撞粉撞色,真是舍本逐末,那能有所成就?”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