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勝敗
阿飛的腿彎下,整個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種“無可奈何”的感覺,這種感覺每次都要令他發瘋。
但發瘋也沒有用。
李尋歡就在這扇門裡,慢慢的受着死的折磨。
他們卻隻能在外面等着。
等什麼呢,等上官金虹自己開門走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李尋歡就不會再活着。
等什麼呢?隻不過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決不會讓他們活着,他出來的時候,也就是他們死的時候。
孫小紅突然走過來,用力拉起阿飛,道:“你快走吧。”
阿飛道:“你……你叫我走?”
孫小紅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飛道:“你怎麼樣?”
孫小紅用力咬着嘴唇,過了很久,才垂着頭道:“我跟你不同。”
阿飛道:“不同?”
孫小紅道:“我早就說過,他死了,我也不能獨活,可是你……”
阿飛道:“我并不想陪他死。”
孫小紅道:“那麼你就該走。”
阿飛道:“我也不想走。”
孫小紅道:“為什麼?”
阿飛道:“你應該知道我是為什麼。”
孫小紅道:“我知道你一定要為他複仇,但那也用不着急在一時,你可以等……”
阿飛道:“我也不能等。”
孫小紅道:“不能等就……就……”
阿飛道:“就怎麼樣?”
孫小紅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飛凝視着竹劍上的血迹。
血已幹枯。
孫小紅道:“我也知道你一定還想試試,但那也沒有用的。”
阿飛道:“你留在這裡陪他死又有什麼用?”
孫小紅說不出話來了。
阿飛緩緩道:“你留下來,隻因為有件事你縱然明知做了沒有用,還是非做不可。”
孫小紅長長歎息一聲,黯然道:“你說話的口氣越來越像他了。”
阿飛沉默了很久,無言的點了點頭。
他承認,不能不承認。
隻要是人,隻要和李尋歡接觸較深,就無法不被他那種偉大的人格感動。
若不是遇見李尋歡,阿飛隻怕早已對人類失去了信心。
“絕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絕不要受任何人的好處,否則你必将痛苦一生。”
阿飛的母親這一生顯然充滿了痛苦和不幸,阿飛幾乎從未看到她笑過,她死得很早,隻因她對人生已毫無希望。
“我對不起你,我本該等你長大後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實在太累了……我什麼都沒有留給你,除了那幾句話,那是我自己親身得到的教訓,你絕不可忘記。”
阿飛從來也沒有忘記。
他從荒野中走入紅塵,并不是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為了要象人類報複,為他的母親報複。
但他第一個人就遇見了李尋歡。
李尋歡使他覺得人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麼痛苦,殺人也并不像他想得那麼醜惡,他在李尋歡身上發現了許多許多美德。
他本來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這些美德存在。
他着一生受李尋歡的影響實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親還多。
因為李尋歡教給他的是“愛”,不是恨。
愛永遠比恨更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現在,他卻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毀滅,毀滅别人,毀滅自己,毀滅一切。
他覺得這太不公平,像李尋歡這樣的人,本不該這麼樣死的。
孫小紅忽又歎了口氣,凄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們就在這裡等着,一定開心的很。”
阿飛咬着牙道:“就讓他開心吧,這世上本就隻有好人才痛苦,開心的本來就是惡人!”
突然一人道:“你錯了!”
鐵門雖沉重,但開門的聲音卻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不知何時門已開了。
從門裡慢慢走出來的人,赫然竟是李尋歡。
他看來顯得很疲倦,但還是活着的。
活着,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飛和孫小紅猝然回首,怔住,眼淚慢慢的流了下來。
這是歡喜的眼淚,喜極時也和悲哀時一樣,除了流淚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什麼事都不能做,甚至連動都無法動。
李尋歡也已有熱淚盈眶,嘴角卻帶着笑,緩緩道:“你錯了,這世上的好人是永遠不會寂寞的,惡人痛苦的時候也永遠要比開心的時候多得多。”
孫小紅突然撲過去,撲在他懷裡,不停的啜泣起來。
她實在忍不住要喜極而泣。
又過了很久,阿飛才長長吐出口氣,卻還是忍不住要問。
“上官金虹呢?”
李尋歡輕撫着孫小紅的柔發,道:“想必也很痛苦,因為他畢竟還是做錯了一件事!”
阿飛道:“他做錯了什麼?”
李尋歡道:“他的确有很多機會能殺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無法還手,可是他卻故意将機會錯過了。”
像上官金虹這樣的人,怎會将機會錯過?
孫小紅也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因為他心裡始終想賭一賭。”
孫小紅眸子裡發出了光,道:“他當然不相信‘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句話的。”
李尋歡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這世上根本沒有一件能讓他相信的事。”
孫小紅道:“結果呢?”
李尋歡淡淡道:“他輸了!”
他輸了!
這隻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決定勝負也隻不過是一刹那間的事。
但這一刹那卻是何等緊張,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這一刹那對江湖的影響又是何等深!
那一閃的刀光又是何等驚心!何等壯麗!
孫小紅隻恨自己沒有親眼看到着一刹那間發生的事!
甚至不必親眼看到,隻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都不禁為之停頓!
流星也很美,很壯麗。
流星劃破黑暗時所發出的光芒,也總是令人興奮,感動。
但就連流星的光芒也無法和那一閃的刀芒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暴。
這一閃刀光留下的光芒,卻足以照耀永恒!
門已經開了。
沒有人能永遠将整個世界都隔離在門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絕,必先被世人抛棄!
阿飛走進了這扇門。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飛刀!
刀并沒有直接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卻足以緻命!
刀鋒是從喉結下擦着鎖骨斜斜向上刺入的,這一刀出手的部位顯然很低。
這一代枭雄死的時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卑視的人沒什麼兩樣,也同樣回驚慌,同樣會恐懼。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卻偏偏要等到最後結局時才懂得這道理。
上官金虹臉上也充滿了驚懼,懷疑,不信。
他也像别人一樣,不信這一刀會如此快!
甚至連阿飛都很難相信,他甚至想不通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尋歡能将當時的情況說得詳細些,但他也知道李尋歡是不會說。
那一瞬間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沒人能說得出。
“他輸了!”
上官金虹的手緊握,仿佛還抓住什麼,他是不是還不認輸?
隻可惜現在他什麼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飛心裡忽然覺得很悶,忽然對這人覺得很同情心,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也許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雖然沒有輸,可是他又抓住了什麼?得到了什麼?
過了很久,阿飛才轉過頭。
他這才看到荊無命。
荊無命卻似乎根本沒有發現别人進來,他雖然就站在阿飛身旁的那張大桌子後面,卻仿佛是站在另一個世界裡。
他眼睛雖是在瞧着上官金虹,其實卻是在瞧着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裡還有影子?
無論在什麼時候隻要荊無命在那裡,每個人都會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威脅,無形的殺氣。
但現在,這種感覺已不存在了。
阿飛走進着屋子裡的時候,甚至根本沒有感覺到有他這個人存在。
他雖然活着,卻已隻不過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而已,正如一把無鋒的劍,就算還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義。
阿飛又不禁在暗中歎息,他很了解荊無命此時的心情。
因為他自己也曾有過這種經曆。
也不知過了多久,荊無命忽然走了過來,用一隻手托起上官金虹的屍首。
他還是沒有看别人一眼,慢慢的向外走,眼看已将走出門。
阿飛忽然道:“你不想報仇?”
荊無命沒有回頭,連腳步都沒有停。
阿飛冷笑道:“你不敢?”
荊無命腳步驟然停下。
阿飛道:“你腰上既然還有劍,為何不敢抽出來?難道你的劍隻是擺擺樣子的麼?”
荊無命霍然回身。
屍體已落下,劍已出手!
劍光一閃,刺向阿飛的咽喉。
他出手還是很快,甚至還是和以前同樣快,但也不知為了什麼,這一劍距離阿飛咽喉還有半尺時,阿飛手裡的竹劍已先到了他的咽喉。
阿飛削了三柄劍,這是第二柄。
他凝視着荊無命,緩緩道:“你還是很快,但不能殺人了,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荊無命的劍垂下。
阿飛道:“這隻是因為你比别人更想死,當然就殺不了别人。”
荊無命本全無生命的眼睛裡,忽然露出一絲沉痛凄涼之色,又過了很久,才黯然道:“是。”
阿飛道:“我卻能殺你。”
荊無命道:“是。”
阿飛道:“但我不殺你。”
荊無命道:“你不殺我?”
阿飛道:“我不殺你,隻因為你是荊無命!”
荊無命的臉忽然扭曲。
他已憶起這句話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飛時完全一樣,隻不過那天他說的話,現在卻變成阿飛在說了。
他仔細咀嚼着這幾句話,眼睛裡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複燃。
阿飛凝視着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荊無命道:“走?……”
阿飛道:“你給了我一次機會,我也給你一次……最後一次。”
阿飛瞧着荊無命走了出去,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荊無命以前所給他的,現在他已同樣還給了荊無命。
一個人的心若已死,隻有兩種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種是愛,一種是恨。
阿飛自己就是靠了愛的力量而重生的,現在,他卻要以恨的力量來激發荊無命生命的潛力。
他想要荊無命活下去。
假如這也算是報複,那麼這種報複隻怕就是世上最偉大的報複了,假如世上的報複都和他一樣,人類的曆史必定更輝煌,人類的生命必将永存。
無論如何,報複總是愉快的。
但阿飛現在真覺得很愉快麼?
他隻覺得很疲倦,很疲倦……他手裡的劍已掉了下去。
孫小紅一直靜靜的瞧着,直到現在,才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要殺一個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的活着,就難得多了。”
着是李尋歡說的話。
無論對什麼人,對什麼事,他的出發點都是愛,不是恨,因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隻有毀滅,愛卻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遠是那麼寬闊,人格永遠是那麼偉大。
現在,孫小紅發現阿飛也幾乎變得和他完全一樣了。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李尋歡仿佛也很疲倦得連話都不想說。
孫小紅凝視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兩個已被你們擊敗了,天下勢力最大的一個幫會也已在你們手中瓦解,你們本該覺得很開心,很得意才對,但你們看起來卻連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簡直就好象是敗的是你們自己一樣。”
第八十九章 蛇足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氣,緩緩道:“一個人勝利之後,總會覺得很疲倦,很寂寞的。”
李尋歡道:“因為他已經完全勝利,完全成功了,已沒有什麼事好再讓他去奮鬥的,一個失敗了的人精神反而會振作些。”
孫小紅咬着嘴唇,悠悠道:“這麼說來,成功的滋味豈非也不好受?”
李尋歡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雖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總比失敗好得多。”
勝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滿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樂。
真正的快樂是你正向上奮鬥的時候。
你隻要經曆過這種快樂,你就沒有白活。
長亭,自古以來就是人們餞别之地,離别總是令人黯然神傷,這使得“長亭”這兩個字本身就仿佛帶着凄涼蕭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凄凄。
長亭外,小道旁,正有一雙少年男女殷殷話别。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們顯然是相愛的,他本該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歡娛,為什麼要輕言難離呢?
少男的身上負着劍,但無論多鋒利的劍都斬不斷多情兒女的離愁别緒,他眼睛紅紅的,仿佛也曾流過淚。
“送到這裡就夠了,你回去吧。”
少女垂着頭,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許一兩年,也許……”
少女的淚又流下,道:“你為什麼要我等那麼久?為什麼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說過,我要找到那些人,将他們擊敗!”
他凝注着遠方,眼睛裡發着光,接着道:“那些在兵器譜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李尋歡,郭嵩陽,呂鳳先……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比他們更強,然後……”
少女道:“然後怎麼樣?我們現在已經很快樂了,你将他們擊敗後,我們會更快樂嗎?”
少男道:“也許不會,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為什麼?”
少男道:“因為我不能就象這樣默默無聞的過一輩子,我一定要成名,要象上官金虹和李尋歡那麼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緊握拳,顯得那麼堅強,那麼興奮。
少女望着他,目光帶着叙不盡的柔情密意,終于輕輕歎息了一聲,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無論你要去多久,我都等着你》”
他們心裡充滿了離别的痛苦,也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他們當然不會注意别人。
林下卻有人一直在注意他們。
直到那少年昂首闊步,踏上征途,孫小紅才歎了口氣悠悠道:“這少年若知道上官金紅的結局,隻怕就不會離開他的情人了……”
一個人成名之後又怎麼樣呢?
孫小紅凝視着李尋歡,目光裡似也有淚,悄悄接着道:“他想和你一樣有名,可是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樂?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會像他這麼樣做的。”
李尋歡的目光還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處,過了良久,才沉聲道:“我若是他,也會這麼樣做。”
孫小紅愕然道:“你……”
李尋歡道:“人活着,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顧一切去奮鬥,至于奮鬥的結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樂?他們并沒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帶着微笑,眼中發着光,緩緩道:“有些人也許會認為那種人傻,但世上若沒有這種人,這世界早就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
孫小紅目中忽然也充滿了和剛才那少女同樣的柔情密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樣,正在為她的男人驕傲。
阿飛站在更遠些,現在才慢慢的走了過來。
但孫小紅還是緊緊拉着李尋歡的手,沒有松開,她并不害羞,因為她覺得她的感情并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
她簡直恨不得将她的感情當着全世界的人表露出來。
阿飛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會來了。”
他們本來在這裡等林詩音的。
林詩音和龍嘯雲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并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知一樣。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聽到“他”想到林詩音,孫小紅的受才不知不覺移開。
但她立刻又握緊,握的更緊,道:“她跟我約好,一定會來。”
阿飛道:“她不會來!”
阿飛道:“因為她自己也該知道,她已不必來。”
這句話本是孫小紅問他的,但他在回答的時候,眼睛卻凝視着李尋歡。
李尋歡也沒有放開孫小紅的手。
以前他每次聽别人說起林詩音,心裡總會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鎖,将他整個人鎖住。
他總認為自己必将永遠負擔着這痛苦。
但現在,他的痛苦卻似已不如昔日強烈,是什麼力量将他的鎖解開的呢?
他和林詩音的情感是慢慢積累的,是以才會那麼深。
孫小紅和他的情感雖較短暫,但經曆了最大的患難折磨,經曆了出生入死的危險。
這種感情是不是更強烈?
這時林詩音已離開他們很遠了。
阿飛說的不錯──她沒有來,因為她覺得不必來。
龍小雲曾經問過她:“你為什麼不讓我去見他最後一次?”
林詩音就又問她的兒子:“你為什麼還要去見他?”
龍小雲回答的時候咬着牙,道:“我至少要讓他知道,我父親是為了什麼死的。”
龍嘯雲無論做過什麼事,現在都以用血洗清了。
作兒子的自然希望别人知道。
但林詩音卻不這麼想:“他這麼樣做,隻因為他自己覺得應該這麼樣做,并不是要求别人原諒,也并不是想要别人知道。”她頓了頓,又道:“他不但為自己洗清了債,也為我們還清了債,隻要我們能好好的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她不想去見李尋歡,因為她知道見了隻有令彼此痛苦。
他們也沒有再去尋找龍嘯雲的屍身,因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錢幫對處理屍體的方法不但很特别,而且很迅速。
他們若去尋找,找到的也隻有痛苦──這也正如孫小紅所知道的一樣,她爺爺的屍身也永遠也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無論誰都無能為力。
這種事雖痛苦,但一個人若要活着,就得想法子将這種痛苦甩掉。
他們都決心要好好的活下去!因為死也不是解決這種問題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是解決任何事的法子。
長亭内又有人在餞别。
這次要去的是阿飛,他說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長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說的當然不是真話,但李尋歡也并沒有阻擋他。
因為他的身世始終是個謎,甚至在李尋歡面前,他也從來不願提起,但每當李尋歡說起沈浪,熊貓兒,王憐花,朱七七,這些傳奇人物的傳奇故事時,他臉上總會現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難道他和這些前輩名俠有某種很奇特微妙的關系?
他這次要遠遊海外,為的就是要去尋訪他們?
李尋歡并沒有問。
因為他認為一個人的身世并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馬,一定要“名種”才好。
一個人要成為怎麼樣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間的離别總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傷感,但他們的離别卻隻有祝福,沒有傷感。
因為他們确信彼此都會好好的活着,确信以後還有見面的日子。
尤其當阿飛看到李尋歡的手,他覺得更放心了。
李尋歡的手還是和孫小紅的緊緊握在一起。
這雙手握刀的時候太多,舉杯的時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了,現在正應該讓它享受溫柔的滋味。
世上還有什麼比情人的手更溫柔的呢?
阿飛知道孫小紅一定會比任何人都珍惜這雙手,這雙手縱然還有劍痕,也一定會漸漸平愈。
至于他自己,他當然也有過劍傷。
但他不願再提。
“過去的,全都已過去……”
這句話看來仿佛很簡單,其實真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幸虧李尋歡和阿飛全都已做到了。
阿飛忽然道:“三年後,我一定會回來。”
他微笑着,瞧着他們的手,又道:“我回來的時候,你們當然要請我喝酒。”
李尋歡道:“當然,隻可惜三年未免太長了些。”
阿飛道:“我要喝的那種酒很特别,不知道你們肯不肯請?”
孫小紅強着道:“你要喝什麼酒?”
阿飛道:“當然是喜酒。”
喜酒,當然是喜酒。
就因為要喝喜酒,是以才要等三年──無論為誰守喪,三年都已足夠。
孫小紅的臉紅了。
阿飛道:“我什麼酒都喝過,就是沒喝過喜酒,隻希望你們莫令我失望。”
孫小紅的臉更紅,垂下頭,卻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尋歡。
李尋歡的神情很特别,“喜酒”兩個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我什麼酒都請人喝過,就是從未請人喝過喜酒,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阿飛當然不知道,李尋歡也不想要他回答。
李尋歡自己說了出來,道:“因為喜酒太貴了。”
阿飛怔了怔,道:“太貴?”
李尋歡笑了笑道:“因為一個男人若要請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輩子都得慢慢的來付這筆帳,隻可惜我又偏偏不願令朋友失望。”
孫小紅“嘤咛”一聲,投入他懷裡。
阿飛也笑了。
他已經很久狠久沒有這麼樣笑過。
這一笑,使他驟然覺得自己又年輕了起來,對自己又充滿了勇氣和信心,對人生又充滿了希望。
就連那凋零的木葉,在他眼中都充滿了生機,因為他知道在那裡還有新的生命,不久就要有新芽茁長。
他從不知道“笑”竟有這麼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尋歡,也很感激,因為一個人能使自己永保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若還能讓别人笑,才真正偉大!
“畫蛇添足”不但是多餘的,而且是可笑。
但世上太多煩惱,豈非就因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别人快樂。
你若能令别人笑一笑,縱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