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校之《姑嫂英雄》,最近又複紅極一時,至其評價,本刊之步堂兄已先我而言之矣。唯全劇之可談者甚多,惜乎愚觀此劇(夜場)八時到園,竟未能看見樊洪是何扮相,此亦可雲憾事矣。
有意殺兄一場,樊梨花紮軟靠,戴翎子,李玉茹飾,俨如一朵水仙花,玉面檀心黃瓷翠縷。其樊龍、樊虎二人,皆似穿箭衣戴喀啦氈,一揉紅臉挂黑一字,一不甚記,但決非《馬上緣》中之勾吉祥如意者焉。三人過場,老旦唱一個倒闆,掉毛,跪步追下,李金泉表演甚佳。乃殺死樊龍、樊虎,老旦上,梨花勸慰之。老旦哭子,旦角謂:“别哭啦!以後我孝順您,就跟您的兒子一個樣。”老旦又哭夫,花衫打背工謂:“喲!哭上我爹啦!這個責任大啦,我可擔不了。”且說且擺手。玉茹此處粉面如月到中秋,而表情竟與荀留香一般不二,即使瓣香奉贽者未必能如此肖。其更可貴者,則此哏亦是荀派。凡哏必分派,此編劇者所不可不知也。

李玉茹
以下獻城,薛仁貴挂白三戴帥盔,穿紫蟒,紫後扇。李金鴻之薛金蓮,紮女軟靠,有花式之垂發,一身青綠,而有“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之妙。身段更小苗條,加以粉瘦朱輕,雙瞳點漆,又酷似當年之宋德珠,可謂“标準薛金蓮”是“清溪小姑”之身份也。嘗謂科班有“窩分”,花臉文武醜之“窩分”莫妙于富連成,武旦之“窩分”莫妙于戲曲學校。李金鴻之是以繼宋而起者,其以是故乎?
窦仙童亦紮靠戴翎子,陳金定則勾綠花臉(略仿《棋盤會》之無鹽娘娘,亦紮靠戴翎子)。秦漢一虎,應有盡有。薛丁山則不紮靠而穿褶子,戴新式紮巾。此處之台面甚妙,雖群雌粥粥,而既能有金冠、玉甲猊之全副戎裝,而亦不嫌脂粉之色過濃。既入洞房,因梨花說起誤殺樊洪一事,丁山大怒,拂袖而去。此為一休,當然不能以全力描寫。
此後較之原本,減去紅水烈炎二陣,隻上鄒來泰(花臉扮)與丁山略戰,即接薛仁貴升帳,由程咬金三請梨花。程咬金之扮相,完全《選元戎》,然以至不堪之于金骅飾之,殊有鼎之憾。其見梨花,此場旦角換開氅,與老旦同上。因原本有紅水烈焰二陣,故花衫見醜有“我是前賬不清免開尊口”之語。今既中間被金交剪,未免脈絡不清。是知編劇欲如孔門四十賢人中攙一屠沽兒不得者之為大難也。此場于金骅固不佳,而程樊二人之白口亦嫌松懈,無一主句。大抵凡以舌辯動人者,必須存一颠撲不破之理由,亦更須發一話利如刀之硬語,否則必現松懈。如《激權瑜》一劇中,若非須先置有“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可以一線釣起滄江之警句,則劇情必至索然無味。然全劇既演二十刻,若使處處皆作正場,則亦勢所不能,故編劇有時如長沙地小,不足回旋,亦非戰之罪也。
樊梨花被程咬金說動而起兵,李玉茹此處有趟馬,頗極“紫陌亂啼紅叱撥”之妙。上四卒,薛應龍由該校之唯一小生儲金鵬飾之,穿蟒不系帶,亦為山王,此與《通天犀》乃“美惡不嫌同詞”。金鵬學程振老,隻惜無其根底,然念定場詩,末句雙手掏翎向上一放,其翎梢手指俱有法度,即此便有名伶氣象,故雙手一放,立有“燕雀風來雉尾高”之高華。
下山卸蟒露箭衣,與梨花對陣,程咬金則立高處觀陣。二人打賭,梨花戰勝,即收應龍為子。當場小生曾問:“你要是不勝呢?”旦角則含胡其詞,豈為主角諱欤?抑李玉茹之“小丫頭子厲害,不肯吃虧”,二者必居一于此矣,但仍克稱“含胡得妙”。應龍敗下,再上。梨花追上,應龍被打倒,單腿跪于台口。旦按其肩,以京白曰:“叫媽罷小子。”觀此直覺麒麟送子,為多費一番手續矣(一笑)。三人同下,梨花槍挑鄒來泰,此真二花五葉,但後場尚有楊藩,是固不得以獅子搏兔者期之。再與丁山結婚,薛金蓮奚落二人,應龍溜上,二人對碰。
金蓮問:“你是誰呀?”對曰:“我找我媽來啦!”金蓮謂:“你知道我是誰?我還是你姑兒呐!”金鵬則請一大安曰:“大姑兒!”金蓮立作狂喜之狀。是日金鴻之白口曰:“哥哥!你真是雙喜臨門,我嫂子給你帶個‘黑’小子來!”玉茹則曰:“我給你帶一個‘黑’兒子來!”“黑”者,以金鵬夙有“印度”之稱,故而兩張檀口脂腮皆集矢于此。意者金鵬當有“天子黑于予,澡豆其如予何”之歎矣。于是金蓮對應龍曰:“你叫他!”應龍問以:“叫他什麼?”曰:“叫他爸爸!”金鵬又打诨曰:“這不是我師哥麼?”于是丁山大怒,謂梨花有外遇。金蓮則哎喲一聲而跳,此聲乃口到足到,但見花鬘亂顫,急忙跑下而請父母。其跑如粉(犭刷)耏耏、脂羊狒狒,美觀之至。應龍乃作走投無路之狀态,曰:“這個人真别拗,叫他爸爸他還不樂意”。又曰:“這個人許有點兒疑心病!”其俯首皺眉之表情,可謂面面俱通,心心皆到。好自為之!表情如此深刻,而圓融無迹,似渾金璞玉,實有程(繼先)之作風也。
李金鴻便裝照片
抑此劇中之兩個小生務求其似,而徐和才天生一幅“硬嘴巴骨”,尤為此劇生色不淺。此角使非“見了煮饽饽都不樂”之角色飾之,反覺懈松。薛金蓮此處又有一跳,跑下為請父母。第一次尚有窦仙童、陳金定之二鬼把門,此次則全上,每人各唱一段,立意甚佳。學生中有不稱職者,則又當另作一談矣。
最後薛仁貴至為兒媳屈膝,卒無術以轉圜,梨花乃去。仁貴欲斬丁山,諸将求情,乃令往樊江關拜城招親。此場下後加一場薛應龍回山,挾衣以示沮喪,均用老法。拜城時薛丁山甩發箭衣,唱大段西皮,即《探母》之腔也,然後分左右中各拜。和才之甩發工夫甚佳,撫膝喊痛,俱不落寞。樊梨花與一醜丫環上高台,此場梨花戴風帽,披鬥篷。玉茹扮相如粉蠟化生,與丫環表示得意之笑,有“忙忙叨叨”之神色,如映日荷花,表裡通明盡成紅粉。世以“笑神”稱之,吾亦不禁首。念:“就是薛丁山這小子太可恨,我得設法懲治懲治他!”其钿過腮鬥皆含壞意,是真“女慧生”也。
以下為倒三休。正三休易,倒三休難。因正三休可以分場,倒三休則勢必并場。并場易雷同,而能使之妙如江珠三疊其浪,斯無賦雞吐鳳之才,罕有不束手無策者焉。其第一次之倒休,先上一醜丫環,白面如鬼,與丁山對白,丁山有令梨花“往東不敢往西,打狗不能罵雞”之豪語。及梨花穿紅女蟒,幂以仙霞色之蓋頭,丁山甫事溫存,梨花即自揭蓋頭,以丫環之語質之,其詞妙在即以丁山第一休之語“原禮退回”,可謂針鋒相對。及二次再上,乃醜丫環所改扮,最後揭去蓋頭,丁山大怒,方欲毆之,丫環奔避,梨花與其母沖上,丫環狂喊謂丁山欲之,其詞頗淺而妙。如曰:“這要是追上,我受得了嗎?”妙在俗不傷雅,梨花遂以此為名再休丁山。樊母為之斡旋,梨花始再轉意。而此時綠臉光颏之窦一虎溜上,梨花見之,問知為仙童之兄,丁山大舅遂以風綻绯桃之嬉皮笑臉曰:“你有哥哥,我也有哥哥!”方欲移步,而蓦憶昔日殺兄之一幕,内心愧恨,突現天良,此時面上一變,乍陰乍陽,如孩兒之天氣,立身起一至沉痛之哭頭,曰“啊啊啊哥哥呀”,旋即歸罪于丁山,曰:“你這是誠心氣我!”此處極含哲理。而是一休也,就結構上言之,則有“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妙。看似情理之處,實在情理之中。有此一哭,更将當日之天理人欲(夫妻之愛與手足之愛)、交戰情形,全部烘托明顯。此處吾甚佩服,然吾亦甚不佩服。因鄙意樊梨花之三休,最好不必再談是否丁山有心使之生氣,即作為内愧甚深,以為如真與丁山結婚,直無以對死去父兄,由假而真,則哲理更為充滿,尤不可轉變至快,此吾之是以嫌其不徹底也。窦一虎則曰:“吆!抓我的碴兒呀!是非之地,不可久停,趁早兒走罷!”
及再說妥,老旦哈哈大笑,忘卻開門,碰頭呼痛,此乃梆派如《梅绛雪》之林小仙等皆有之。而前此梨花氣椅,應龍大聲呼“媽!”則似取徑于梆派《金水橋》之秦英也。二人下後,上楊藩,勾油白花臉,挂“青龍髯”(紅滿加兩黃如意須),翎子,狐尾,紮靠,紅蓬頭,倒起霸,猙獰俠烈,不殊敦胲血梅。與薛金蓮一戰之後,棄城詐敗。薛仁貴全軍入白虎關,楊藩圍城,耍大刀花下。仁貴上城望後無計,乃由金蓮闖圍搬兵。其旨則出自程咬金代傳,亦頗合于引舟入港之省事方法。金蓮出城,楊藩诋以醜語,此伏金蓮蘊氣向梨花身上發作,事亦甚佳。下接普通之《樊江關》,而免去中軍打架。發兵後加一應龍引兵來會。及與楊藩大戰,梨花詐敗,金蓮與應龍立于高台,金蓮謂:“别是你媽跟那楊藩舊情不斷,找地方兒談心去了罷?”應龍謂:“大姑兒您放心,我媽不是那個樣兒的人。”金蓮謂:“你這小子還替你媽吹呐!”對曰:“不是替我媽吹呀!”金鵬此句,如水到渠成,且自高桌上下牽馬上馬,确有“目送飛鴻,手揮五弦”之妙。再上仁貴将印讓與梨花執掌,此處愚有淺識,又可與當代之高明一商榷之。因劇中兩次搬請樊梨花,而苦無一處可作必需之表現。雖曰梨花萬能,既無鬥寶等關目不亦太重複乎?使愚前席借箸,則白虎關正可以四吊死鬼随楊藩之後,不妨采用《陰魂陣》罵城之台面,可恐怖者正不以恐怖為嫌也。至于征西小說,本非出自名手,原不能與羅氏演義等相提并論,但白虎關之射虎中父一事,乃編者故以針對樊江關之無心弑父,以明“誤傷人所時有”,不使樊梨花常落薛丁山之話靶。且就下意識而言,“一箭還一箭”,亦可警惕武人之妄殺,更與《蘆花河》所唱之“先父當年曾挂印,白虎關前命歸陰”二句相呼應。今從删削,亦未見其可也。團場大家會面,儲金鵬見徐和才,先作一怔,後形蹙曰:“也不是怎麼我就見了發怵。”繼乃趨前請安呼曰:“爸爸!”和才應曰:“免禮吧小子!”二人後下,金儲之技術始終可愛,唯鄙意此處應添一科诨,即應龍曰:“我要求點事兒行不行?”丁山曰:“說罷小子!”曰:“我要求早點留胡子行不行?”曰:“你放心罷!我一會兒準留。”如是非但生動,且《女斬子》之丁山出場挂黑三,台下必憶前言而笑,否則其髯不太驟乎?
黃玉善、王金璐之《蘆花河》
《蘆花河》本為舊劇,不足深論,而應龍招親則應以“可也簡”三字概括之。烏利黑揉紅臉。于一僧一道以外加入四戴紅、黃、白、綠蓬頭之紮靠番将,甚形火熾,但既未能帶哭屍,更并一“将軍令”亦未聞之,豈以時間過大之故欤?統觀全劇,确在水準線上,演員中之最成功者,則李玉茹、儲金鵬,所謂“雄龍雌鳳各分行”,而其好處在以“不要臉”為“要臉”。他如李金鴻等亦可策助。尤以其中之倒三休譬之作詩窄題步險韻反得奇句,孰謂史黃門急就章不足藻揚芬哉?
(《立言畫刊》1939年第4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