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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沒有燈的燈塔,才更讓人感受到被毀滅的震撼一、天使像的反諷,戳痛每一個石頭般堅硬的靈魂二、靜悄悄的等待,是一座沒有爆發就走向了滅亡的火山三、現實背後的真相,是親情赤裸裸的利益權衡

作者:立立成長記

四時風物,人們最愛的是賞花,可是繁花落盡,是否還會遊人如織?也許就隻剩下那個孤苦零丁的女子黛玉,獨自葬花了吧。

可是鄭川嫦的父母小小地發了點财,将她的墳加工修葺了一番,在她的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在墓碑上題“愛女鄭川嫦之墓”。

鄭川嫦終于可以在死後多年得到一個完美的墳墓,在芳草斜陽中滿足父母美滿的悲哀,成就他們完美父母的人設,他們在墓碑上托人撰制的行述:

“川嫦是一個稀有的美麗的女孩子……十九歲畢業于宏濟女中,二十一歲死于肺病。……愛音樂、愛靜、愛父母……無限的愛、無限的依依、無限的惋惜……回憶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罷,在愛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你的。”

《花凋》:沒有燈的燈塔,才更讓人感受到被毀滅的震撼一、天使像的反諷,戳痛每一個石頭般堅硬的靈魂二、靜悄悄的等待,是一座沒有爆發就走向了滅亡的火山三、現實背後的真相,是親情赤裸裸的利益權衡

《花凋》裡描寫的就是這個封建遺少的女兒鄭川嫦短暫的愛情和人生,她就像一朵鮮豔花朵的凋零,凋零在腐朽頹敗的家庭裡,凋零在風雨飄搖的時代中。親情和愛情,她都求而不得,最終還要用自己的人生和命運來成全别人的美名。

在家裡,鄭川嫦排行老四,上有三個姐姐,下有三個弟弟,還加一個最小的下堂妾生的弟弟。從這個排位來看,她就應是個不被寵愛的孩子,充其量就比下堂妾所生的兒子好點。可是,下堂妾所生的弟弟,至少在母親的特别關照下,會迎來父親的特别寵愛,她又能靠什麼來分得父母絲毫的在意呢?

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可是她再也等不來自己的人生,因為等待讓她抑郁成疾,在二十一歲得了肺病。蒼涼的人生背後,是刻骨的冰冷現實。

家庭,從來不是她的避風港,而是一處厲鬼橫行的羅城;親情,從來都不是滋潤她人生的陽光雨露,而是來榨幹她的一群窮兇惡鬼;愛情,從來都不是來拯救她的騎士,而隻是一個偶然避雨的路人。

“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頭,合着手,胸底下環繞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來雙白色的石頭眼睛。在石頭的風裡,翻飛着白石的頭發,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壯的肉,乳白的肉凍子,冰涼的。”

父母在鄭川嫦的墳前,添了個白大理石的天使,其實是和生前的鄭川嫦等同的。

從前的川嫦也有過豐美的肉體,尤其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都與白大理石的天使非常像。然而,更重要的是,她生前的純潔、善良、隐忍、堅守也是與這尊白大理石天使如出一轍的,她從不會忤逆父母親人,總是以最善意的心意揣度别人的意思。

《花凋》:沒有燈的燈塔,才更讓人感受到被毀滅的震撼一、天使像的反諷,戳痛每一個石頭般堅硬的靈魂二、靜悄悄的等待,是一座沒有爆發就走向了滅亡的火山三、現實背後的真相,是親情赤裸裸的利益權衡

川嫦在排行上吃了虧,偏又是個言語遲慢的老實人,但她對家人對她的愛始終是沒有懷疑的。

在這個家裡,父親是一出連演四十年的鬧劇,過得荒唐至極,她作為最沒有分量的女兒不能說什麼,母親是一出冗長單薄的悲劇,長年唠叨個沒完又享受其中,她自然少不了同情。而在這個沒有章法的遺少家庭,女孩子不允許出去工作,結婚是她們唯一可以逃脫的機會。

可是姐姐們為了自己占得資源,不斷打壓川嫦,說“小妹适于學生派打扮,穿得越素淨越好”,“小妹這一路的臉,頭發還是不燙好看”,“小妹穿絲襪顯腿胖,還是穿短襪或赤腳好”,“小妹不能穿皮子,顯老”,川嫦卻都安然接受,從不反抗,于是她終年穿着藍布長衫,夏天淺藍,冬天深藍。

在墓前,白大理石的天使像胸底環繞着一群小天使,大天使一身乳白的、冰涼的肉凍子,是缺少獨立自主的靈魂的川嫦,而十來個環繞在胸底的小天使卻是她的家人,一群嗜心的魔鬼,每天蠶食着她的心。

在西方,天使是承受苦難的人,是為别人帶來福音的人,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奉獻自己的人,在這裡,川嫦确是鄭家一家人的天使。可是,這一家享受了天使福澤的人,為川嫦修墓真的是因為感恩于她的福澤嗎?她們隻想要一個完美的墳墓,來在芳草斜陽中獻花時感到美滿。

張愛玲在這裡利用天使像的描寫,來反諷人世的真實,給人的震撼一點也不亞于魯迅先生的辛辣。她于平淡蒼白的叙事中,蘊藏着一種深刻的力量,讓我們每個人不得不不寒而栗。

在這個明争暗鬥、弱肉強食的多子女家庭,每一個人都不好過,在和平美滿的表象下,大家都能适宜的生存,為何獨獨她走向了消亡?

這不僅僅緣于她言語遲慢、老實,還在于她有點脾氣。如果沒有脾氣,至少可以像父親那樣啥也不在乎地過一生,但有了這點脾氣,那就不好說了。

好的資源在姐弟們手上搶奪,她從不沾邊,是她不屑與他們争,不想像他們那麼俗氣,她心中有着自己的小算盤。

《花凋》:沒有燈的燈塔,才更讓人感受到被毀滅的震撼一、天使像的反諷,戳痛每一個石頭般堅硬的靈魂二、靜悄悄的等待,是一座沒有爆發就走向了滅亡的火山三、現實背後的真相,是親情赤裸裸的利益權衡

張愛玲說“她是沒有燈的燈塔”,就說明她心中是有燈塔的,隻是那盞燈沒有被點亮,在最後甚至被人打碎了。她的悲劇就在于她一直在等,等一個人把這盞燈點亮,但沒有等到。書中說:

好不容易熬到了這一天,姊姊們一個個都出嫁了,川嫦這才突然地漂亮起來了。可是她不忙着找對象,他癡心想等爹有了錢,送她進大學,好好的玩兩年,從容地找個合适的人。等爹有錢……

有人說,川嫦的悲劇在于她的不争不搶,其實不然,我認為她的悲劇就在于她像孔乙己那樣,有點屬于精神上的東西,而為了這點精神上的東西,她與孔乙己一樣,不得不送上自己的性命,在封建遺毒的現實裡,是不允許有一點點自己的。

當初,張愛玲也是面臨着這種選擇的。她從父親處逃到母親處,母親把她看成累贅,可她母親畢竟接觸過先進思想,她對張愛玲說,在你面前有兩條路,要麼用這筆錢為你備一份嫁妝把你嫁出去,要麼用這筆錢讓你去讀書,你自己選,其它沒有更多了。

幸運的是,張愛玲得到了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而川嫦的原型,據說就是她舅舅家的小表姐,張愛玲的舅舅與他父親是如出一轍的滿清遺少,舅媽也是個舊社會“女結婚員”,不像她母親敢愛敢恨,敢棄夫抛子走天涯,是以川嫦就沒有張愛玲那麼好的運氣了。

是以,川嫦再怎麼争再怎麼搶也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她注定會夢破。而她所謂的愛情也隻能是鏡中花、水中月,等着在靜靜地等待中慢慢消失。很奇怪的章雲藩是個醫生,竟醫不好鄭川嫦,他對病中的川嫦說:

我總是等着你的。

可是章雲藩是川嫦唯一的藥,卻醫不好她,他又能等來什麼呢?唯有消亡,才是他們的結局。

《花凋》:沒有燈的燈塔,才更讓人感受到被毀滅的震撼一、天使像的反諷,戳痛每一個石頭般堅硬的靈魂二、靜悄悄的等待,是一座沒有爆發就走向了滅亡的火山三、現實背後的真相,是親情赤裸裸的利益權衡

大了川嫦七八歲的章雲藩被父母催婚,終于放下川嫦,與遠不如川嫦的餘美增結了婚。但即便如此,餘美增在川嫦面前是可驕傲的,她已是他的妻,她大可在人前指責他的這不是那不是,而章雲藩與川嫦從認識起到最後,他都是要避嫌的,這不得不讓川嫦感到悲哀。

等不來自由的人生,降低了标準,仍等不來想要的牢籠,川嫦唯有放棄自己的生命。但就算死,也由不得她,她竟然買不起一瓶安眠藥,唯有等,等死快點來。可諷刺的是就算她病得像個怪物了,都仍死不了。她不得不再次放棄,說:

等這次再胖起來,可再也不想減輕體重了。

她卻再也沒有胖起來,三個星期後,她死了。川嫦唯有等,她沒有爆發的機會,就像孔乙己,孔乙己偷假仁假義的“讀書人”的書,無非是想保留那一點讀書人的真正精髓,不想讓所謂“讀書人”玷污真正的聖賢書,可就是他的這一點點曲線救國的方法,都讓他被打折了腿,而川嫦,在上有姐下有弟,左有父母右有家仆的包圍下,能幹點什麼呢?

魯迅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消亡。川嫦心中有一座燈塔,卻從來沒有機會點亮它,是以在這火山般的沉默消融了她,讓她成了座沒有燈的燈塔。

照亮過路人的燈塔,人們會記得它,但那沒有被點亮過的燈塔,唯留下一點悶焦的的殘骸永遠地矗立在那裡,才更讓人觸目驚心,值得所有人來憑吊。

其實在這個故事裡,川嫦的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因為在18世紀,外國就發明了青黴素和鍊黴素,而在當時遍地外國人的上海上流社會,肺炎是完全可以治愈的,而且章雲藩就是一位在西方學成歸國的醫生,他很明白這一點。

不然,章雲藩也不會做出“我總是等着你的”的承諾的,因為事實上,他在家庭的巨大壓力下,确實等了川嫦兩年。可是,也許在他心裡,他等的川嫦,是一個由川嫦家裡拿錢出力治好的川嫦,而不是由他這個未過門的女婿、隻見過一次面的相親者,來一杆子全部承擔過來。

《花凋》:沒有燈的燈塔,才更讓人感受到被毀滅的震撼一、天使像的反諷,戳痛每一個石頭般堅硬的靈魂二、靜悄悄的等待,是一座沒有爆發就走向了滅亡的火山三、現實背後的真相,是親情赤裸裸的利益權衡

畢竟,他在第一次來川嫦家吃飯時,川嫦就顯示出了症狀。而川嫦的父親呢,既不肯拿錢給她讀書,甚至還不想拿錢出來給川嫦定親,還是她母親說你不給她介紹,她來個自我介紹,到時候不但沒釣個女婿回來孝順,還煮熟的鴨子飛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這時父親才來料理她相親的事。

章雲藩見了川嫦一次面,川嫦父母見章雲藩似乎有那個意思,川嫦病了,她父母更是不願意出那個冤枉錢了,想着就讓章雲藩來給川嫦診治得了。這可是将了章雲藩一軍。

章雲藩面子上應承,對川嫦也是盡心盡力,可也不能當了個傻大頭。錢和藥供應不足,川嫦自然是愈拖愈嚴重,最後成了骨痨。

後來川嫦聽說章雲藩結婚了,不甘心,想看看他夫人。章雲藩攜妻子來訪,做得仁至義盡,臨走時還為川嫦開了一張藥方。可是她父親說:

現在西藥什麼價錢,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

而母親想着:

若是我拿私房錢給她買了,那不是證明我有私房錢存着了。

于是,她母親又托章雲藩買藥送來。而章雲藩為避嫌疑,再次攜妻而來。這哪是什麼治病,簡直是想直接要了川嫦的命呀!

在川嫦的人生裡,她的父母雖然整日胡亂地花着錢,維持着上流生活紙醉金迷的假象,卻始終不肯為她花一分錢,吃的不過是大家吃就都吃,穿的不過是三個姐姐穿剩下的,可就姐姐們嫁完了剩下來的那一點錢,她的父母卻不肯花一分在她的治病上。

這中間固然有她三個已成家的姐姐的冷漠,也有章雲藩的小心警惕,但終究逼死她的是她的父母。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我們可以想見,如果川嫦還是一如既往的健壯,章雲藩把她娶回家還是像對待病中的她一樣的關愛有加,那她的家人、她的父母對她又将是怎樣一個景象呢?

而現在,唯一讓她父母傷心的是,我們又要丢失一個好女婿了,至于女兒的命,卻是最不要緊的事。

《花凋》:沒有燈的燈塔,才更讓人感受到被毀滅的震撼一、天使像的反諷,戳痛每一個石頭般堅硬的靈魂二、靜悄悄的等待,是一座沒有爆發就走向了滅亡的火山三、現實背後的真相,是親情赤裸裸的利益權衡

《花凋》這篇小說沒有曲折的故事可以吸引人,也沒有浪漫的情節能夠打動人,但正是這種蒼白無力的叙述風格,這種完全不帶任何主觀色彩的冷靜描述,讓這個故事帶給了我們寒透骨髓的情感體驗。

所謂父母,不過是一場意外的相遇,所謂姊妹兄弟,不過是偶遇到某個站點,所謂情人,不過是路過一眼的風景。如果有緣,我們牽手,如果無緣,但願今生來世永遠不要有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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