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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青松:真實的青春是殘酷的

作者:封面新聞

“青春到底有多久呢?對岩井俊二來說也許就是一輩子,他的電影永遠離不開青春;對王小帥來說,他的青春期也很長,2012年他還在拍攝《我11》。”

程青松做《青年電影手冊》已經十年,這一次的主題,他選擇“青春”。

當下中國電影市場生産了大量的“僞青春片”,他想撥亂反正,讓大家看到世界電影史上有哪些好的青春片。

“這是劣币驅逐良币的時代,連正常的電影批判聲音也都消失了”,但他還是不願意噤言,堅持要給中國電影打掃衛生,就像這十年來他一直在做的。

程青松:真實的青春是殘酷的

封面新聞“與時代對話”第八輯:程青松。

封面新聞-華西都市報記者 薛維睿

青春有兩個母題

“青春”是程青松喜歡的主題,“不僅是我,翻閱電影史,幾乎所有的大師都拍過一部關于青春的電影,甚至有些導演一輩子都沒有走出他的青春期。”

為什麼青春容易讓人産生創作的沖動?在他看來,這是因為青春有兩個重要的母題。

一是故鄉,“許多導演的青春電影都選擇回到故鄉拍攝,那裡是他的根,能夠捕捉他最熟悉的種種細節。”

比如賈樟柯《小武》,“這是他的第一部電影”,講了他故鄉汾陽一個歪頭晃腦的青年,愛上陪唱小姐胡梅梅,陪她逛街做頭發,聽她打電話騙家裡人,在澡堂一遍遍唱她喜歡的《心雨》。

還有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這部電影程青松看了很多遍,講的是“小公園幫”和“217眷村幫”的少年們壓抑又躁動的青春,電影幾乎是對60年代台灣的紀錄。

侯孝賢的《戀戀風塵》這次也入選,台南的小村莊,阿遠退伍回鄉,青梅竹馬的阿雲已經嫁人,他孤零零地看着逐漸陌生的土地,走到田裡去探望正在照料番薯的阿公,聽阿公唠叨這些年裡發生的一切,一邊看着掠過山頭的雲影和太陽下蒸騰的土地,“就是這樣,青春常常是裹挾着鄉愁的。”

程青松:真實的青春是殘酷的

故鄉之外,程青松認為,“自我覺醒”是青春第二個重要的母題。

首先是身體的覺醒,“女孩第一次初潮和男孩第一次遺精,都是生命中重要的體驗。”程青松提到史蜀君的《失蹤的女中學生》,講了一個14歲的女生第一次初潮和純情的性幻想,“一部80年代的青春片能大膽地關注到這個,很了不起了。”

還有少年的躁動和莽撞,他講到《陽光燦爛的日子》,馬小軍也不明白為什麼記憶裡會把米蘭照片裡的衣服錯看為泳裝;他為什麼從高台上一躍跳下去,隻是為了想引起米蘭的注意;以及他後來總莫名對米蘭總是惡言相向,低劣地開着成人的玩笑。

程青松:真實的青春是殘酷的

伴随身體成熟而來的,是意識的覺醒,程青松說,“人在探索自我的時候,往往最容易和外界發生沖突”。

比如1985年的《紅衣少女》,講了一個會在課堂上指出老師錯别字的女生,在被孤立、被排斥中,思考是不是要做一個真實的人,“誰又沒有那樣一件想穿又不敢穿的紅襯衫?這部電影很好地表達了成長的困惑,還拿到了當年金雞獎的最佳影片。”

還有蘇聯電影《醜八怪》,也是一個少女被排擠、被迫害的故事,當在成長中要和整個外部世界對抗的時候,那種毀滅感是強大的,“這個時候的豐富性和複雜性可能不亞于之後的整個人生。”

青春是殘酷的

這次的《青春電影手冊》,程青松和他的團隊在電影史上選了600多部影片,最後又從中投票篩選出103部,“第一部是1956年伯格曼的《不良少女莫妮卡》,最後是《野馬》。”

程青松:真實的青春是殘酷的

入選的電影沒有統一的評判标準,但如果要選擇一個詞評價青春,程青松選擇“殘酷”,這種殘酷“不是現在很多青春片裡的強說愁,是很真實的痛苦。”

“優秀的導演會把青春的這種殘酷表達出來”,做這次《青春電影手冊》封面人物的采訪時,導演王小帥說,“我為什麼對《青春殘酷物語》的印象那麼深?‘殘酷’很準确,青春期一切都是放大的,包括痛苦,這是最可愛的一點。而這一點除了自身以外,其他是社會、環境、背景造成的。

程青松:真實的青春是殘酷的

電影《青春殘酷物語》海報

程青松講起他的表姐,因為高中的時候成績不好,她的青春就是在不斷地複讀中度過,但最後還是沒有考上大學。“看起來好像很平凡,每天上課下課,參加聯考。但是,很多年以後,她給我說起當時的日子,全是看不見的内心掙紮,很多次都不想活下去了,甚至都想殺了媽媽。”

“青春時期的心理問題是普遍的”,這些可能是因為不自信産生的羞恥感,對自我的懷疑,或者是認同感的缺失。

程青松還講到他最近一次經曆,他因為有恐飛症,一直逃避坐飛機,前段時間去一家心理醫院咨詢醫生。“醫院有16個診室,我從上午7點半一直排到晚上11點半,這期間看到許許多多家長陪同來的年輕孩子。”其中一個男孩他印象深刻,家長問他問題,他不說話,就一直哭一直哭,“我想,這張青春面孔下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這讓他想起岩井俊二的《夢旅人》,講了三個在精神病院的孩子,他們沿着醫院的圍牆走出去,在城市裡流浪。除了唯美的愛情,電影裡更多表達的是青春的殘酷。“在采訪岩井俊二時,他說電影來自真實的故事”,程青松說,“真實的青春就是這樣的,隻是一些電影沒有去觸及核心。”

程青松:真實的青春是殘酷的

我的青春是愛情和電影

當問到入選的電影有沒有哪部能夠代表他的青春時,程青松想了想說,“目前還沒有,我的青春比較特别。”

他分享起青春時期的一些經曆。1983年,他剛上高一,那年他在《中學生》雜志上發表文章,得到了一筆稿費。“河北灤平縣叫王兆梅的一個女孩寫信給我,說很喜歡我的文章,說她中學畢業在做花卉養殖業,希望我能夠支援她的事業。”

他也不管對方是不是騙子,隻是憑着一封他覺得很真誠的信,把稿費都寄給了那個女孩。後來,王兆梅成了那個時候全國創業成功的榜樣,“就像現在的馬雲一樣。”

憑着感覺行事,這樣的性格在他面對人生選擇時也沒有改變。

1986年的招工考,他考了第二名,有四個地方可以去,分别是新華書店、電影院、糧食局和稅務局。母親在大學圖書館工作,他從小就有看不完的書,是以書店他不必去;而糧食局和稅務局,“我去能幹嘛呢?賣米還是貼發票?”

于是,他選擇去電影院做放映員,在長江邊上的一個隻有一條石闆街的小鎮,一待就是九年。

“這九年放了多少部電影我也沒算過,春節一天要放八場,平時每天至少放三場。《紅高粱》、《老井》、《邊城》,商業片《峨眉飛盜》、《世界奇案的最後線索》、《危險的蜜月旅行》,這些都是我當時放過的影片。”

“在小鎮工作一年以後,上街去貼海報,他們遠遠的就喊我‘程電影’。”

程青松:真實的青春是殘酷的

他的初戀也是在那個時候,兩個人就在重慶的小鎮,“一起在江邊遊泳、一起打羽毛球、一起散步,一起讀顧城,一起看着電影裡的畫面,仿佛那就是我們向往的生活。”

但是,這段關系被家長阻止,他們被迫分隔兩地,他隻能每天坐一個小時的船過去,兩人趁着下班的間隙,偷偷約會。

青春時期的感情,多是無疾而終的,他們也終究沒有在一起。1995年的時候,他以專業課第一的成績去了北京電影學院。兩年後,已經結婚的戀人在給他的信裡說,“你已經離開了這個傷心的地方,而我将永遠留在這裡。”

“世界上所有愛情故事裡的細節,跌宕,全部在我們第一次的愛情裡呈現”,到了現在,故事裡耿耿于懷的部分已經過去,剩下的都是這段青春歲月的饋贈,“我已經把這十年的故事寫成了劇本,隻待合适的機會把它拍成電影。”

說真話沒那麼可怕

這次《青春電影手冊》選出來的103部電影中,2008年到2017年的國産電影隻有兩部入選。這樣的境況,程青松很擔憂,“就像王小帥說,導演喪失表達,那麼這一代人的青春就一定會在銀幕上缺失。”

程青松:真實的青春是殘酷的

這個缺乏青春記錄的時代,又正是青春片産量最多的時候。問題就出在這裡,在程青松看來,任何藝術作品都需要時間去打磨,“就連好萊塢的商業片,也要做上好幾年,而現在的中國的電影可以很短時間就做出來,很多明知品質有問題,還是急着去套現。”

“市場上有太多粗制濫造的僞青春片”,在他看來,這些電影裡充滿了媚俗的套路,“車禍、堕胎、撕來撕去,沒有人的青春會是《小時代》那樣的,《緻青春2》也還不夠好,《栀子花開》這樣因為一首歌去做電影的,更是極不負責任的。”

不僅是青春片,對電影市場上其他差的電影,他也一直在發出批評的聲音。

2009年他辦了第一屆“金掃帚獎”,這個類似國外的“金酸梅獎”的節目每年都為年度最差影片頒獎。今年3月,“第8屆中國電影金掃帚獎頒獎典禮”依舊舉行,《封神傳奇》、《澳門風雲3》、《擺渡人》獲得最令人失望影片。

程青松:真實的青春是殘酷的

很多人都問過他是否害怕得罪人,程青松也多次說過,既然都敢做它,肯定就不怕得罪人。而且,“我是針對影片,對事不對人。張藝謀導演的《秋菊打官司》很好,但他的《三槍拍案驚奇》,《三槍》爛不代表《秋菊》也爛。鄧超因《烈日灼心》被提名最佳男演員,但他的《惡棍天使》就是可怕呀。”

“說真話沒那麼可怕,我說不來假話,這可能跟我從小的個性有關,我對身邊的人也是這樣,有什麼就說什麼”,程青松說,曾經“金掃帚”的“最令人失望集體表演獎”就頒給了譚維維和黃奕,“雖然她們都是我生活中的好朋友。”

前些年沒人領獎,還有贊助上的一些困難,也曾讓他一度辦不下去。“但我現在覺得沒什麼了,‘金酸梅獎’大多數時候不也沒人去領。”

“況且,後來還是有人來面對的。”曾經小沈陽在微網誌上說過,“金掃帚”應該辦下去,這個獎他虛心接受;導演馬偉豪在得獎後也說,“我想這是一個沒有黑幕和内定的獎,我認可這個獎的精神”;今年《緻我們終将到來的愛情》的導演鄭來志還來了,虛心上台領下“最令人失望中小成本影片獎”。

他還覺得欣慰的是,每年都有人來支援他,去年有陳建斌和劉曉慶,今年是郝蕾和王小帥。“有人支援我,我想是因為我很坦蕩,大家都看得到,我辦這個獎并不是為了賺錢,我隻希望有人能夠聽到這個聲音”。

他不知道能不能改變現狀,隻是本能地去做一些他能做的事。“做這些事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我很早就是這樣。”高一的時候,程青松曾在《大衆電影》上發表過一篇影評,把當年全國電影廠一年中所有的電影做了一個彙總點評,這篇影評名字叫做《充滿希望的一年》。

多一個說真話的人,中國電影的品質就多一分提高的希望。“你要堅持,有你這麼一個人,還是能夠多多少少影響一些人”,王小帥鼓勵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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