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離開半年之後再次走進電影院,我看了王麗娜導演的處女作《第一次的離别》。回來與離别的 “第一次相遇”,給觀影增添了些别樣的感受。當最後一行字幕在眼前靜靜滾過,我還沉浸在電影裡的那些傷感又美好的離别中——這部小成本兒童電影,通過孩子們的第一次離别去反映這一人生的常态與永恒的主題,猶如一首哀而不傷的朦胧詩,帶給我們無限品味的空間。
“每一個人都要學會離别”,他們就這樣懵懂地走上了“長大”的路途
離别是一個情感含義極其複雜的詞語,但多半與無奈和傷感有關,是以古人才說離别讓人黯然銷魂。然而在孩子的世界裡,離别又意味着什麼?男孩艾薩和女孩凱麗比努爾是好朋友,他們生活在新疆的一個小村莊。這裡有看不到邊的沙漠,也有千年不朽的胡楊和綠色如玉的葡萄架。他們快樂地生活在這裡。他們甚至還養了一隻還在吃奶的小羊,每個人輪流喂養一段時間。在學校裡,他們一起學習課文《第一次的離别》,也一起大聲背誦王維的詩句“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顯然是一種故事中的互文隐喻。艾薩一直生活在一種可能的離别氛圍中。他的母親患有精神疾病,犯病就要去住院,神志不清的時候偶爾還會出門不知所蹤。艾薩深愛自己的母親,願意像照顧小羊一樣照顧媽媽,然而他無力阻止這可能的離别變成現實。媽媽被父親送到養老院長住,而哥哥也要離家去技校上學。曾經因母親不見了而被哥哥責備“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的艾薩,卻已經在這一次次的“第一次”離别的迷茫中開始長大。凱麗是一個開朗善良的小女孩,經曆了父母離異複合的過程。她喜歡自己的村子和小夥伴。他們一起養小羊,一起橫穿沙漠去尋找艾薩的母親,一起爬到胡楊樹上看風景。她也喜歡自己的父母。她喜歡與他們一起摘棉花,也喜歡聽爸爸唱給媽媽的情歌。她無憂無慮快樂自在。然而就如同她在胡楊林裡品嘗到小羊吃的樹葉的辣辣的滋味那樣,她也不得不體驗這人生的第一次離别。爸爸媽媽要帶她去庫車城裡上學,當凱麗問媽媽,能不能把她的朋友艾薩也帶走?媽媽告訴她,沒有人是不分别的,“每一個人都要學會離别。”
學會離别,多麼平常而又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是啊,對于我們而言離别司空見慣,但對于孩子而言,離别卻是突如其來,驚天動地,沒有人能夠阻止,也不會有人在意。他們就這樣懵懂地走上了“長大”的迢迢路途。事實上,離别是成長的朦胧詩,它無法學習,也不用學習,就這樣不期而至地到來。隻有當你長大後回望這一切,你才知道那就是離别,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在離别中長大。這就像影片的結尾,艾薩騎着驢在大雪紛飛中尋找小羊。這時候畫面一片朦胧,我們看不清他的面龐,隻聽到他在焦急地呼喚“你在哪裡?”我們知道,這不會有回答,電影也不會有答案,因為小羊長大了,再也不需要他喂奶了,甚至要成為祭品而犧牲。他也長大了,一切都回不去了。總有一天,我們要告别親人、告别朋友、告别故鄉,到更廣大的世界去流浪成長。什麼是異鄉?誰又是異客?為何要思親?古人詩句裡凝結的這些深沉的離别之思,隻有在他們真實而感性的日常生活中才能被真正碰觸和體驗。那一瞬間的憂郁與傷痛,便悄然開啟了長大成人的閥門。
别具魅力的電影風格,洋溢着詩意又表達着觀念
如果離别是長大設定的規程,那我們又如何在電影中獲得這溫暖的感動?這得益于導演給觀衆提供的既純粹又豐富的故事和影像感染力。
這部電影是導演獻給故鄉沙雅和童年生活的一首生活史詩,因而飽含着自己濃烈的故鄉之思。但這思念的濃度卻沒有恣意泛濫,相反,在電影中表現得克制而又冷靜。
電影在影像世界中建立了一個在天堂與人世之間的故鄉。
因為是天堂,是以一切都是好的。電影抛棄了慣常的戲劇沖突結構,而将故事完全集中到兒童的視角,去展現他們面對第一次的離别時候的驚慌失措,其細膩的心理刻畫與情感表達擦去了觀衆心靈的鏽斑,喚醒了他們心中對人生初始離别的種種豐富回憶,原來我們的長大是如此漫不經心又轟轟烈烈。作為推動情節發展的力量,電影中的大人們也不是孩子成長的障礙,而是在孩子們困惑的時候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幫助,去安撫孩子們因“離别”而動蕩不安的心靈。凱麗的母親告訴女兒可以畫一幅畫,在畫裡就可以和小夥伴永遠不分開了。這是母親讓女兒學會應對離别的智慧。
因為是天堂,是以必然都是美的。我們看到了電影極具藝術性的影像語言。新疆四季變換無窮的地域風景,其宏大遼闊的地理景觀,都給電影拍攝帶來極為豐富的選擇。那被太陽逆光映照的沙漠,小夥伴坐在胡楊樹上的景象,凱麗在棉田中的舞蹈等場景,在固定鏡頭的注視中美到觀衆心裡。這顯然是電影藝術建構的結果。它進一步純化了故事世界,将觀衆的體驗集中到情感上來。
但這個世界并非單調,它其實也延伸了諸多複雜的社會現實。我們在電影中看到了少數民族地區一些地方的生存現狀:生活頗為不易,但正在得到改變,人們病了能得到及時的醫治,家裡有困難也能得到政府的幫助。我們也看到了城鄉之間的差異。村子裡的國小老師國語不标準,學生的學習也是以受到影響。這是凱麗父母堅持要帶她去庫車上學的原因。年輕人普遍想要出去打工闖蕩外面的世界,而年長者則對此持反對意見。更重要的是,我們在電影中看到了觀念的改變。凱麗母親從自身經曆出發得出國語一定要學好的結論,并在自己孩子的教育中身體力行。他們面臨的家庭養育、生老病死,孩子的學習教育,對富裕生活的追求,和中國其它任何一個地方的老百姓都是一樣的。是以,這部看似少數民族題材的兒童電影,事實上就具有了超越少數而彙入當代中國發展的現代性圖景中的可能性。
導演具有紀錄片創作的背景,電影也都起用的是當地的素人演員。據導演王麗娜自己說,很多段落本身不是“拍攝”出來的,而是“紀錄”下來的。而兩個小演員自身也在生活中經曆了電影中的近似“離别”。飾演凱麗的小姑娘父母的确也離婚了。她母親離婚之後在街上遇到她不知道要不要跟她打招呼,看着她髒兮兮的就像一個小孤兒一樣不忍心,後來就又複婚了。飾演艾薩的小男孩也很依賴母親,但他的母親同樣也患有疾病。這種戲内戲外的映照,使得演員的情感表達獲得了難能可貴的真實感,他們是在經曆而不是表演,這在某種程度上讓電影具有了一種紀錄片的品質。這些和有強烈設計意圖的影像畫面和構圖相結合的時候,卻沒有給觀衆任何不協調之感,形成了一種别具魅力的電影風格,洋溢着詩意又表達着觀念。王麗娜認為,如果說她與阿巴斯有什麼相同之處,便在于認同“詩性的講故事的方式可以讓觀衆不再依賴情節本身的發展而成為認知生活的參與者。”
影片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意象是火車,被幾個孩子不斷提及。去往庫車的凱麗給艾薩寫信,跟他說火車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并以一種興奮的語氣向艾薩介紹火車上各種新的發現。艾薩一邊讀信一邊浮現出向往的神情。外面的世界和故鄉不一樣,有想不到的火車能帶孩子們走向遠方。但是,外面的世界真的跟别人說的那樣美好嗎?誰能肯定地知道呢?隻是在孩子們談及長大後的理想的時候,你才知道,想當醫生給媽媽治病的艾薩,和想當幹部為村子服務的艾薩,生命早已與故鄉深深牽絆,永遠也無法分開,哪怕是無數次離别也不行。猶如凱麗離開故鄉到庫車上學時候的畫面,面包車在向前,而凱麗的目光卻帶着一絲憂郁,透過後窗的玻璃灑落在了遠處的故鄉。
作者:張斌(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教授)編輯:許旸責任編輯:邵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