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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松民 | 評《集結号》:對戰争的解讀也是政治的繼續

作者:郭松民

【按語】從留言看,大家對《集結号》還感興趣,貼一篇2008年初的舊作。

郭松民 | 評《集結号》:對戰争的解讀也是政治的繼續

最新的消息是,馮小剛已經在準備開香槟為《集結号》慶功了!

當然,他有充分的理由慶功,因為對“隻在乎市場”的馮導來說,市場給了他超過兩億的票房,這是中國電影票房的新紀錄,足以讓他在電影圈裡傲視群雄。而更妙的是,《集結号》還獲得了官方和民間的一緻喝彩,“主旋律”的桂冠和“真實表現了戰争中的人性”的贊譽一起飛來,《集結号》真的是“集結”萬千寵愛于一身了。

就沒有一點問題麼?我看不見得。

從别處“剪貼”來的戰争

這麼說,倒并不僅是因為影片中的戰争場面是由南韓煙火效果師制作的,以至于看起來更像是發生在漢江平原或奧哈馬海灘;也不僅是因為片中的軍人會一反解放軍靈活機動的戰術作風,居然在街道中間打着美式手語搞所謂搜尋前進,愚蠢地把自己暴露在敵人的火力下;更不是因為他們的裝備和鋼盔看起來更像海豹突擊隊或SWAT而不像“中原野戰軍”——這些小毛病都是可以原諒的。

說它是“剪貼”的戰争,是因為當我們把目光轉向1948年的中國黃淮平原時,我們找不到一場谷子地和“九連”所經曆的戰争。

郭松民 | 評《集結号》:對戰争的解讀也是政治的繼續

導緻“九連”全體陣亡的那場戰鬥,給人的感覺是主力部隊逃跑得非常倉皇,倉皇到了脫險後還不敢通知掩護部隊撤退的程度。但翻開戰史我們就能夠發現,在1948年的淮海戰場上,并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淮海戰役是以“共軍”的完勝和“國軍”的完敗而告結束的。在整個戰役程序中,“國軍”先後被分割包圍在碾莊、雙堆集、徐州、陳官莊等幾個孤立地帶,完全喪失了戰役主動權。“共軍”在整個戰役中所進行的所有阻擊戰鬥,包括為圍殲黃伯韬兵團而進行的最為慘烈的徐東阻擊戰,都是以“國軍”的最後潰敗而告結束的。

當然,電影不必和曆史一模一樣,但也不能和曆史截然相反,一部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子虛烏有的電影,又如何能夠取得真正撼人心魄的力量呢?

聽到集結号才能撤退,就更讓人感到摸不着頭腦了,這是一個明顯違反軍事常識的錯誤。

在缺乏現代通訊手段的情況下,指揮員在交代阻擊任務的時候,通常會同時規定撤退的時間,因為他完全可以判斷出主力需要多長時間能撤到安全地帶。而擔任阻擊任務的指揮員,則隻要到了規定的時間,就可以下令撤退。

用集結号來通知擔任掩護任務的部隊撤退,在戰場上怎麼操作呢?

待主力撤退到安全地區後再派号兵回來吹集結号嗎?号兵沒有飛毛腿,往返需要兩倍的時間,那不是黃瓜菜都涼完了嗎?如果号兵負傷或者犧牲呢?那就眼看着掩護部隊被敵人全殲嗎?還有,戰場上敵我雙方近在咫尺,掩護部隊能聽到集結号,敵軍也可以聽得到,這不是通知敵軍“趁勢掩殺”,咬住我軍不放嗎?

“集結号”隻存在于《集結号》中,而不存在于現實的戰争中,更不存在于“共軍”的作戰條令中,這就是結論。

但最讓人感到匪夷所思的,還是團長蓄意要把“九連”推向死路。

在戰争中,為全局的勝利而犧牲某一個局部,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本來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但對一個負責任的指揮員來說,犧牲局部從來都不應該成為他追求的目标,完成任務才是他追求的目标。是以,在保證完成任務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減少傷亡,才是符合邏輯的,否則的話,就不會再有什麼人願意在這位指揮員手下沖鋒陷陣。

但在《集結号》中,讓“九連”全部戰死似乎正的團長想要的,任務是什麼反倒不清楚了。他把九連放到敵人進攻的正面,首當其沖的位置上,下達了聽不到号聲就絕對不許撤退的死指令。但他好象就從一開始就決定不吹這個号,不論戰局發展的情況如何,也不管任務完成的情況如何,這從他在戰前,一反常态地給了谷子地一條大黃龍香煙就能夠看出一點端倪。

什麼樣的軍隊會把自己的一部分讓敵人全殲作為作戰目标?古今中外有這樣的軍隊嗎?“九連”不是一個能打硬仗的英雄連隊嗎?團長和谷子地不是“第八區”碩果僅存的老戰友嗎?他為什麼要故意置谷子地和九連于死地?他們兩人之間難道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令人費解。

在任何一支能夠正常運轉的軍隊中,部屬總是相信上級不會無緣無故地犧牲自己的,不會把犧牲自己作為直接的作戰目标,犧牲總是為了更大的目标而不得不做出的痛苦決定——沒有了這種信任,任何軍隊都會土崩瓦解。

“看了《集結号》,才知道組織是靠不住的”——這是許多觀衆走出影院後得出的結論。我們很難相信中國人民解放軍會是這樣一支“靠不住”的軍隊,因為這無法解釋它是如何從小到大,從弱到強,戰勝了無數國内外強敵而最終席卷全國的。

郭松民 | 評《集結号》:對戰争的解讀也是政治的繼續

任何戰争都是全人類是災難?

且看《京華時報》1月3日的文章“《集結号》重申珍惜和平”裡的畫龍點睛之筆: “《集結号》表達了一種新的戰争觀。一場戰争,對所有參與者來說,均是兩敗俱傷。戰敗方固然要蒙受羞辱,戰勝方也一定傷痕累累。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戰争都是全人類的災難,沒有所謂的‘戰争勝利者’”。

“和平是如何珍貴,值得珍惜。戰争帶來的創傷,不僅僅是47個爹娘給起了名字的孩子,變成汶河岸邊找不到屍體的無名野鬼,更是險些讓他們的犧牲變成無價值的虛空,并進而在曆史裡徹底失蹤。”

2007年12月28日《南方都市報》上署名張鳴的文章《和平鴿能否落在<集結号>上》,其中也不乏警句:“仗打完了,死的都是中國人……但戰死的炮灰絕大多數隻是炮灰而已,他們并不知道為什麼要去赴死”。“戰争的雙方都是人,對于國共内戰而言,都是中國人,活生生的中國人。”

應該說,凡是得出類似的結論的人,都看懂了《集結号》!

在某種程度上,《集結号》确實起到了“啟蒙”的作用,它使得發生在1948年前後的那場戰争,有了一個新的名稱:“國共内戰”。而在此之前,我們習慣于稱它為“解放戰争”,“學術”一點的名稱則是“第三次國内革命戰争”。

中國人是最喜歡也最善于“正名”的,一個“内戰”的名字一冠,戰争的是非、意義、性質便統統變得模糊不清了。“内戰”既然成了“全人類的災難”,那麼犧牲自然也就變成了“無價值的虛空”,而“戰死的炮灰絕大多數隻是炮灰而已,他們并不知道為什麼要去赴死”。

這個效果其實并不出乎《集結号》編導們的意料,甚至可能正是他們所想要的。編劇劉恒說得很明白:“第一,我們不讨論戰争有沒有意義;第二,我們不讨論犧牲有沒有價值。”影片的監制陳國富對記者說:“畢竟講的是國共内戰,我們是以特意避開其正義、邪惡之名的争論,讓觀衆看具體的故事,而不是看戰争本身。”

那麼,“具體的故事”都講了些什麼呢?簡單點兒說,影片講述了一群不知為何而戰的炮灰被無意義地犧牲掉,而且還不被承認的憋屈故事。

郭松民 | 評《集結号》:對戰争的解讀也是政治的繼續

有人說,《集結号》堪比《拯救大兵瑞恩》,但這兩部電影,其實是天差地别的。在《拯救大兵瑞恩》中,雖然斯皮爾伯格也描寫了超乎尋常嚴酷的戰争場面,奧哈馬海灘上血肉橫飛的細節,但由于片子的主題是美國政府下達指令時的人道主義考慮,是以所有的犧牲都顯得熠熠生輝,所有的殘酷都隻能更加襯托出美國政府的偉大和美軍士兵的英勇。而《集結号》所留給觀衆的全部暗示,卻僅僅是這樣一個結論——這是一個近似瘋子的組織所進行的一場毫無價值和人性的戰争。

對戰争的解讀也是政治的繼續

但“國共内戰”肯定不是瘋子組織的戰争,沒有任何瘋子能夠憑空煽動起一場把億萬國民全部卷入的戰争。在“國共内戰”中,“共軍”是以能夠最後取得決定性的勝利,除了仰賴毛澤東主席過人的軍事天才之外,主要還是依靠了農民的鼎力支援,而農民支援“共軍”的原因,又來自于他們對土地的渴望。

在戰争期間及其後開展的土地改革運動中,全國有3億多無地或少地農民獲得了7億畝耕地(當時全部耕地為14.68億畝),每年700億斤糧食的地租被免除,幾千年來的封建剝削是以被掃除,農民得到了解放。

與此相聯系的是,“國共内戰”的結局還同時消滅了中國的一個高消費集團。這個高消費集團不論是當年以“反動派”命名,還是今天稱之為“精英階層”、“既得利益集團”等,其社會經濟的功能都是一樣的:他們在中國人均資源極其有限的國情條件下,長期占有并消耗掉了過高的資源份額,進而一再阻礙着中國的工業化程序,使之遲遲無法啟動。可以說,沒有這個集團的被消滅,就不會有中國獨立完整的工業體系,不會有以“兩彈一星”為代表的高科技成就,也不會有中國人生存狀況的根本性改善。

誠如張鳴所言,這場戰争空前的殘酷,“規模和烈度都可以跟二戰媲美”,是“大規模的同胞間的厮殺,血肉橫飛,你死我活”。但我不得不指出的是,舊中國的“既得利益集團”卻必須要為此負主要的責任!正是他們為了維護自己對有限資源的壟斷地位,一再大開殺戒——中共早期從事的其實主要是和平維權活動,但是,從安源路礦勞工罷工(1922)、開灤煤礦勞工罷工(1922)到京漢鐵路勞工罷工(1923)和青島日商紗廠勞工罷工(1925)等,這些和平抗争或慘敗于血泊當中,或雖初期小勝,但不旋踵即遭血腥屠戮。中國革命實在為是舊中國的“既得利益集團”逼迫所緻,“國共内戰”的慘烈形式,也正是這個集團預先代為選擇的。至于他們在戰争中之被最後清除,倒是有點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但也不過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罷了。

郭松民 | 評《集結号》:對戰争的解讀也是政治的繼續

馮小剛在接受“《三聯生活周刊》記者采訪時說:“傳統的戰争片是為政治服務的,這個電影,還是從市場切入,希望在市場上能夠赢得大部分觀衆。”馮導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他想回避政治。但對一部以戰争曆史為主題的電影來說,政治豈是想回避就回避的?正像一個人,如果他(她)被切除了決定他(她)性别特征的器官,他(她)就會表現出與自己本色相反的性别特征,而決不會沒有任何性别特征。電影也是一樣,不為“傳統的政治”服務,就必然會為“時尚的政治”服務——透過《集結号》激烈晃動的鏡頭,1948年前後的那場戰争,從代表曆史進步和正義的“解放戰争”,變成了意義含混不清甚至負面的“國共内戰”,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政治?

克勞塞維茨有一句名言:“戰争是政治的繼續!”現在看來,對戰争的解讀,也是政治的繼續——不管廣告上寫得怎樣冠冕堂皇,怎樣铿锵有力,怎樣清純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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