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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巴赫《馬太福音受難曲》 [楊燕迪]

作者:SOOMAL音頻影像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巴赫《馬太福音受難曲》 [楊燕迪]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巴赫《馬太福音受難曲》

音樂界公認,巴赫(1685-1750)的《馬太福音受難曲》(以下簡稱《馬太受難曲》)是這位作曲家所有創作中最偉大的傑作,也是路德新教中最有代表性的禮拜音樂作品。對于當今國人,需要特别提醒的是,這部現被當作“藝術”的“作品”,當初卻是專為基督受難日(複活節之前的星期五)而作的禮拜儀式——巴赫的音樂是禮儀進行的“實用性”配樂,雖有高度的藝術性,但其直接的目的卻不是為了欣賞,而是服務于實際的禮拜功能。禮拜需要音樂,旨在讓會衆和信徒在音樂中認同宗教,并通過音樂弘揚教義。然而,偉大的音樂最終卻超越了禮拜的實用功能:如巴赫的這部《馬太受難曲》,它在現今時代更多出現在音樂會中(以及唱片、錄像等音視訊中),而不再僅僅屬于基督教禮拜——即便這部受難曲如今常在教堂中上演,其性質也往往是音樂會鑒賞,而不是真正的教儀禮拜。

不過,欣賞和了解如巴赫《馬太受難曲》這樣的宗教聲樂作品,知悉并想象它原初的禮拜環境和音樂語境仍然是必需的——甚至是根本性的。《聖經·新約》中有馬太、馬可、路加、約翰四大福音書從不同角度記述耶稣生平、受難與複活等事迹。自馬丁·路德(1483-1546)将《聖經》從拉丁語翻譯為德語、并将音樂置于新教禮拜儀式的中心以來,德國新教地區的禮拜中就發展出了一種特别的“受難清唱劇”傳統——它以福音書中關于耶稣基督的受難與複活故事為核心,通過戲劇性的方式在音樂中展開叙事、沉思與祈禱,讓信徒在禮拜中感受耶稣受難的象征意義。

至18世紀上半葉的巴赫,這種“受難曲”使用了當時所有的聲樂、器樂手段來強化所要表達的宗教意蘊,在全面性、深刻性和藝術性上均達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巅峰。據考,巴赫曾為所有四福音書中的耶稣受難叙事譜寫禮拜音樂,但現今完整留存下來的隻有“馬太”和“約翰”兩部受難曲,均為宗教聖樂的豐碑。

巴赫的後半生在德國萊比錫城就職(1723-1750),擔任聖托馬斯教堂學校的音樂指導,并負責該城路德教四大主要教堂(托馬斯、尼可拉斯、彼得、馬太)的音樂禮拜事務。1727年4月11日周五,巴赫在托馬斯教堂上演自己新譜寫的《馬太受難曲》,這是史上出現的時間最長、規模最大、音樂手法最為複雜與豐富的一部受難曲,也是巴赫所有創作中篇幅最大的巨型作品——直到瓦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這部恢弘巨作的時間尺度和規模一直未被超越。它分為兩大部分,共68個分曲,長達三個小時,需要三個合唱隊(兩個混聲合唱隊、一個男童合唱隊)、兩個樂隊(分别對應各自的合唱隊)和管風琴等通奏樂器、以及一組高水準的獨唱演員。巴赫生前,這部受難曲上演機會很少;而巴赫身後,人們幾乎忘記了它的存在。随着19世紀初以後巴赫複興運動的展開,巴赫衆多久已湮沒的作品逐漸重見天日——這其中最著名的事件之一是年僅20歲的門德爾松于1829年重新排演《馬太受難曲》,讓這部沉默了八十餘年的傑作得以“複活”。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巴赫《馬太福音受難曲》 [楊燕迪]

作曲家-j.s.bach[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巴赫“馬太”的腳本主要基于路德德譯本聖經中《馬太福音》第26章和第27章的内容,講述耶稣如何被猶大出賣,與門徒最後晚餐,遭到逮捕和不公審判,被釘上十字架受難并最後被安葬的故事——稍有宗教常識的聽衆對此都略知一二。在此基礎上,巴赫的詩人朋友、時任萊比錫郵政和稅務官的亨瑞奇(christian friedrich henrici,筆名picander)又加入多首沉思或檢討性質的詩歌,不僅與受難叙事構成互補,也對這一叙事的意義進行深化;同時巴赫還選用了多首當時新教會衆都非常熟悉的衆贊歌(chorale),有意讓會衆參與到禮拜中,并與聖經故事達成切身的互動。巴赫的不凡天才在于,全心接納這個先在的、不能更改的聖經故事架構,通過豐富、豐滿的音樂筆觸來挖掘、開掘耶稣受難過程的深刻意涵與意味。這原本是宗教故事,但卻直指人心世理;它原為教儀布道,最終卻超越宗教,成為具有普遍效應的人性理想的投射與頌揚。

聽衆不妨留意,《馬太受難曲》的整體安排是一個多元層面互動進行的複雜結構。相關手法借自歌劇,但整體效果又與歌劇全然不同。一段并不複雜且家喻戶曉的聖經故事在音樂進行中展開,其叙事節奏被刻意打散并重新編排——聽衆須時刻跟随歌詞,這不僅是為了明曉情節,更是為了領會巴赫音樂的苦心孤詣。最外層的叙事全部由福音布道者擔當(男高音),相當于一個間接的“說書人”,歌詞直接取自《聖經》福音書,用自由宣叙調——巴赫的宣叙調寫作極端用心而到位,其表情刻畫的深度和音樂豐富性遠超同時代的巴洛克歌劇,是為巴洛克時期德語宣叙調的最高楷模。而通過福音布道者之口來講述故事、串聯情節,這是“受難曲”的特有手法,在戲劇上具有某種“間離性”,效果極為特别。

第二層面是故事中的人物,所唱歌詞也全部出自《聖經》福音書。其中,個體人物包括耶稣(男低音)、門徒彼得(男低音)、叛徒猶大(男低音)、羅馬總督彼拉多(男低音)、彼拉多之妻(女高音)等,均是“準表演”性質的角色,他(她)們的言語直接與布道者的講述構成對應。巴赫為耶稣極富旋律感的宣叙調特意配置了純弦樂的長音伴奏——這是音樂中的“光暈”對等物(西方繪畫傳統中,耶稣的畫像中頭頂上總有一圈光暈),以刻畫耶稣深沉、從容而大義凜然的性格。群體人物中的門徒、祭司和群衆等,由兩個混聲合唱隊擔當(有時分離,有時合作),直接參與情節動作的進展,這裡的合唱寫作極盡變化、對比和渲染之可能,其靈活、酣暢與戲劇性的力量讓人難忘——如彼拉多征詢衆人希望釋放耶稣還是罪犯巴拉巴時,八聲部合唱隊著名的不祥回應及随後“把他釘十字架”的叫嚣喧鬧(第45分曲)。

在所有重要的故事節點上,巴赫都會讓情節刹車暫停,以便插入亨瑞奇詩作的音樂配曲——這是最關鍵的第三層面,也是整部受難曲的重心所在。從形式角度看,其實這即是歌劇中大家都非常熟悉的“詠歎調”部位,觀衆在此不再跟随情節,而是停下來反思情節的意義,聆聽人物的内心活動,并感受音樂的美妙與表情——這類似電影中的“特寫”,旨在凸顯、擴充和強化。值得一提的是,巴赫在這裡的“鏡頭”聚焦不是《聖經》裡的人物自身——張口演唱的不是有名有姓的“劇中人”,而似乎是在場觀衆的某個無名氏代表:他(她)即是“你我他”,是我們自己,也指向所有人。人間所有的悲苦、憐憫、同情和神性具有的溫暖、慈愛、高潔通過巴赫的詠唱被顯現和展示。巴赫奇妙的旋律特質——線條崎岖而曲折,表情深刻而濃郁——因助奏樂器的幫襯得以強調,而合唱時而也與獨唱構成對話與交流,進一步增添了層次的豐富性。

遍布全曲的另一個重要元素——衆贊歌——構成相對獨立的第四個層面。經馬丁·路德親手培植并悉心養育,衆贊歌一直是路德新教音樂中的核心成分,諸多曲調代代傳承,深入人心。其典型的織體呈四聲部柱式和聲進行,樂句整齊方正,因其簡單易學可讓會衆在禮拜中參與誦唱。巴赫慧眼挑選了十多首切題而優秀的衆贊歌嵌入《馬太受難曲》的聖經叙事中(其中一首原名為《受傷流血的頭顱》的衆贊歌多次重複出現),讓會衆和信徒通過熟悉的衆贊歌與耶稣受難的經驗達成認同,同時也從樸素的平民視角對耶稣的事迹做出回應。衆贊歌的總體性質顯得内省、悲傷而緩和,它代表着某種更為客觀、超然和集體性的意識層面,恰與“詠歎調”偏于主觀、激動和個體的性質形成互補和對照。

上述四個彼此關聯而又互相支援的音樂-戲劇層面在這部受難曲中平行展開,形成複雜而多元的叙事-動作-内省-祈禱的互動。然而,巴赫似對這個已經高度複雜和飽滿的藝術設計仍不滿足,他又以三個支柱性的大型合唱段為《馬太受難曲》的建築打下牢固地基,并将所有元素穩妥地納入一個巨大的框型架構之中:開端的合唱《來吧,女兒們,幫我一起哀悼》,被公正地視為巴赫最宏闊、最具史詩感的裡程碑式筆觸,兩個合唱隊和兩組樂隊在呼應對答中交錯進行,描畫基督耶稣背負十字架的悲怆和衆人略帶驚恐的悲歎,而一支天籁般的男童齊唱則飄逸其上(衆贊歌《啊,神的聖潔羔羊被宰殺于十字架》)——整首分曲的複合結構和表達的複雜心緒其壯麗、恢弘和氣勢遠遠超越了筆墨所能形容的程度,令人歎為觀止。

第一部分結束時的合唱《人啊,你當哀歎你的罪孽有多深》(第29分曲)是上述開端合唱的姊妹篇,在稠密的樂隊伴奏織體中,三支合唱隊輪番唱出衆贊歌的曲調,你追我趕,一浪高過一浪,忏悔之中又心懷希望,男童天使般的純淨歌聲引領着成人合唱對救贖的向往。全曲最後的“搖籃曲”《我們坐下為你哭泣》(第68分曲)以真摯溫暖的旋律和單純樸素的織體為特色,既是對耶稣的深情告别,也為整個作品(禮拜儀式)畫上圓滿句号——這出具有悲憫感和沉思性格的宗教史詩劇就此徐徐降下帷幕。

一個簡單的聖經故事,經由如此這般的藝術加工,呈現出高度複雜和極具象征意味的面貌——觀衆需在巴赫的指引下,知曉叙事和反思的不同層面,并做出接受與了解模式的恰當切換。對于熟知聖經故事的18世紀的信徒會衆,或許這不是難事,但對于現代社會中的“異教徒”聽衆,我們或應做出理智和感情上的努力,以便去迎接這部偉大作品帶來的挑戰。自門德爾松複興上演巴赫的《馬太受難曲》之後,這部作品便一直穩居世界大型聲樂作品的保留曲庫之中。這部巨作終于來到中國首演,其意義和價值顯而易見:它說明,真正的藝術跨越宗教,也跨越時間,更超越國界,因為藝術最終的指向是人——個别的人,普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