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翁劼和妻子趙婧妍租下一幢小别墅，把它改成了一座“工廠”。
房子就在轉塘，離他們畢業的中國美院很近，周圍有綠樹掩映。
這不是翁劼的房子，是定格動畫電影《鬼媽媽》裡的造景……
算上他們兩口子，“廠”裡一共十二個人，全是年輕人。
他們時常進進出出，但多數時間，還是窩在若幹個互相分隔的“工廠中的房間”裡埋頭工作。
這所房子也接待過很多牛到不行的大人物，可惜多數人都不認識他們。比如《鬼媽媽》的動畫制作師dan crall，比如奧斯卡最佳長篇動畫《僵屍新娘》的導演mike johnson……
mike johnson和他的僵屍新娘
這座“工廠”的主要産品，是一種叫做“定格動畫”的東西。我們熟悉的一大票卡通片其實都屬于這個序列——包括上面說到的《鬼媽媽》、《通靈男孩》、《盒子怪》，以及《僵屍新娘》、《小雞快跑》、《無敵掌門狗》……當然還包括中國人最熟悉的《阿凡提》。
或許你還聽說過另一些名字。比如兩部帶着濃烈中國武俠風的短片——一部叫《刺客聶隐娘前傳》，是侯孝賢那部大電影的先導宣傳短片；另一部叫《風雪山神廟》，從《水浒》裡脫胎而來。
《風雪山神廟》
它們的總時長不到20分鐘，但在國内各個視訊網站的累計點選，大概有幾千萬。
這兩部片子，都是這座“工廠”的傑作。打着“潤物定格動畫”的廠牌。
所謂定格動畫（stop-motion animation），是通過逐格地拍攝對象然後使之連續放映，進而産生仿佛活了一般的人物或你能想象到的任何奇異角色。通常所指的定格動畫一般都是由黏土偶，木偶或混合材料的角色來演出的。這種動畫形式的曆史和傳統意義上的手繪動畫（cel animation）曆史一樣長，甚至可能更古老。
定格動畫的特點，注定了它會是一門非常“耗時間”的藝術。你看到的幾秒鐘的一個動作，定格動畫師或許得拍上整整一天——這還不算前期制作道具和後期制作影片的海量時間，據說《鬼媽媽》光拍攝就用了三年，而背後的籌備，用了十年……
是以，和定格動畫有關的故事，基本都是long long story，但你最終呈現的，隻是短短的精華——相當于把長長的時間，封裝在一個小小的罐子裡，等人開啟。
翁劼，正在展示自己制作的人偶模型
1984年，翁劼出生在一個藝術世家，父親是著名油畫家翁定憲。翁劼從4歲開始，就是在杭州西湖邊的美院大院長大的。後來，他也進了美院，在赴美留學時，他的鄰居，就是dan crall。dan告訴翁劼，你那些小小的非主流的雕塑作品，太适合定格動畫了，你應該試一試。
翁劼最擅長做這種小小的雕塑
2011年，翁劼做出了自己的碩士畢業作品《風中之塔》。裡面有大量的槍戰、科幻、動作場面，這都是他喜歡的。
《風中之塔》
這部作品一炮而紅，幫他拿下了中國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和四川美術學院這三個國内頂級美院的獎學金——“曾竹韶獎學金”、”羅中立獎學金“、“林風眠獎學金”。他也留在中國美院動畫系當了老師。
獎金很重要，但精神上的鼓勵更大。随後，翁劼用積攢的錢，帶着幾個學生，一起拍了《風雪山神廟》。
這部12分鐘的短片，他們大概用了八個月時間才做完。
一放到網上，就爆紅。
精美的人偶和道具，尤其是華麗流暢的打鬥，讓很多網友驚呼。有人說看到了國産動畫的良心，有人說看到了國産動畫的創意，有人說看到了國産動畫的未來。而b站上的彈幕更直接：“給跪了，給跪了！”
翁劼的“潤物定格動畫”，就是在《風雪山神廟》成功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走到他們的“工廠”前，推門進去，你會發現這座别墅原本的客廳，已經被改成了影棚，專門用來拍攝定格動畫——他們正在拍攝全新的作品《瑞瑞和他的朋友們》。滿屋子的布景、道具、燈具和相機中間，一位年輕小哥正在聚精會神地調整人偶動作。看到你進來，他會緊張地停下來：“千萬當心哦，不要碰到東西。”無論是布景還是相機，有絲毫計劃外的位移，都可能讓他們幾天的辛苦付諸東流。
翁劼和《瑞瑞和她的朋友們》布景
“瑞瑞”是他們最新的作品。這是一個笨笨的、毛茸茸的人物，愛冒險，永遠在遭遇各種問題，也喜歡解決問題。
今年春節前，翁劼、趙婧妍和“廠裡”的孩子們正好有一段空閑時間，就想做一組短平快的兒童系列片。他們用21天就做出了8段樣片，每段大約一分鐘——這對定格動畫而言，已經是非常快的速度了。
他們把小樣po到a站和b站，反響出乎意料地熱烈。于是他們決定沉下心來好好做他一個系列。
“我們想做點不一樣的東西給孩子看。而不是現在很多卡通片裡那種急躁、大喊大叫的。”趙婧妍說，他們希望瑞瑞能讓家長覺得很安全，很健康，并且有好的審美，“提供一個溫馨安全的家庭模式，就像小豬佩奇。”
他們曾經希望今年能做出三十集來，可從年初到現在，總共隻做了幾分鐘的開頭……
“我想拍得簡單一點，但他們都來勁了，說不行，你走開，就得細細地來。”翁劼歎口氣，說他根本攔不住“廠裡”的年輕人，藝術家的勁頭一上來，八匹馬也拉不回來。
他也想明白了：“我們做不了太簡單的東西。”
每一件道具，都是一件精巧的藝術品
然而，藝術家也是要吃飯的。
目前，翁劼和他的“潤物定格動畫”時不時要承接各種商業案子，來養活自己的藝術追求。
比如之前的《聶隐娘》，現在正在制作的《戚繼光》，都是此類項目——當然，這些作品的藝術标準仍然很高。
《刺客聶隐娘前傳》截屏
《戚繼光》的人物動作測試
定格動畫是一門很複雜的工程。
翁劼的“工廠”也被分成很多不同的“工廠中的房間”，12個小夥伴，幾乎每個人都身兼數職，從創意到分鏡頭腳本，人偶道具的制作，拍攝，剪輯，配音……甚至很多人都沒發現，《風雪山神廟》片尾那首《墓志銘》，是翁劼自己抱着吉他彈唱的。而更少有人知道，為了捕捉更精準的武打動作，看上去溫文爾雅的翁劼，已經練了半年多的泰拳……
打泰拳的翁劼
《瑞瑞》的分鏡頭腳本
繪畫是這個團隊的通用語言，也是必備技能。和通常拍電影不同，翁劼和小夥伴們通常沒有文學劇本，直接用分鏡頭畫面表示。他們把人物形象、動作和場景，随時在ipad 上畫出來，互相分享讨論。
翁劼正在ipad pro上勾畫瑞瑞的分鏡頭畫面
一個分鏡頭示意圖在ipad pro上的誕生
翁劼說，做定格動畫讓他學到了很多。除了鏡頭語言、拍攝技巧這些曾經陌生的領域，你還必須時刻關注新的材料，新的技術。“比如新的3d列印技術，3d動畫技術，我們都嘗試過。”翁劼說，“有些人覺得定格動畫應該更純粹，用更少的新科技，但我的觀點是，你可以不用，但你必須會，這和你不會，是兩碼事。”
我們前面說了，轉塘這間小小的“定格動畫工廠”，來過不少國際頂尖大咖。圖中左二這位，是美國萊卡動畫工作室的動畫師徐甯，他參與《久保與二弦琴》（魔弦傳說）的制作
右六這位手搭着翁劼的大個子，就是《僵屍新娘》的動畫導演mike johnson
穿越一下……這是年輕的翁劼去華納兄弟公司拜訪dan crall
翁劼說，定格動畫曾經是中國的強項，擁有世界最頂尖的水準。“我們曾經能夠看到那麼多優秀的陪伴着我們童年成長的卡通片。像《阿凡提》，怎麼後來就不行了？因為我們一直沒有改進。”
他舉了個例子，為什麼阿凡提的人物動作不精準？主要是因為人偶材料和工藝的問題。而國外頂尖的機構，現在都是用精确的數控機床來雕刻非常精準的關節。
翁劼自制的馬匹骨架模型
如今，在翁劼的“工廠中的房間”裡，放着不少他們自己動手制作的“骨架”——材料和關節，用的都是國外的新技術。這也讓他的人偶，動起來更加自然。
這些流暢的動作示範，讓國際頂尖的定格大師也贊不絕口
對于定格動畫的未來，翁劼當然很看好。
“定格是一種獨特的充滿魅力的動畫語言，他的材質感、溫度感是三維動畫很難替代的。”他打了個比方，人們吃慣了肉，吃慣了蔬菜，但也許有一天你會想吃三文魚——定格很不一樣，它存在的意義很大。
目前中國做定格動畫的人不少，但把定格動畫作為一種技術和藝術去深入研究的不多。“我們有那麼好的傳統，是以我覺得應該把中國的定格動畫重新系統化，這也是我們目前正在做的。”
為了這些，投入再多的時間，也值得。
文字/linus
攝影/大河（部分圖檔及視訊素材由被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