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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71、72章

作者:楊謹燦

第七十一章 互鬥心機

  攤子上挑着盞燈籠,燈籠已被油煙熏黑。

  燈光下俏生生的站着一個人,大大的眼睛,長長的辮子——

  李尋歡失聲道:“孫姑娘!”

  孫小紅嫣然道:“我本來最恨男人打女人,但這次,你卻打得讓我開心極了。”

  林仙兒道:“我也開心極了,我喜歡被他打。”

  她又勾住了李尋歡的臂,媚笑道:“你若在吃醋,不妨也過來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孫小紅居然真的走了過來,用李尋歡的酒杯倒了杯酒,一口就幹了,吐了吐舌頭,皺眉笑道:“劣酒喝多了雖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但這第一口可真難喝。”

  林仙兒笑道:“等孫姑娘下次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我們一定用最好的酒來招待你!”

  她仰着面,笑問李尋歡,道:“你說好不好?”……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孫小紅已搶着道:“你笑得真好看,我雖然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幾限。”

  林仙兒吃吃笑道:“小妹妹,你還不是女人,你隻不過是個小孩子。”

  孫小紅道:“你現在盡管多笑笑吧,因為你馬上就要笑不出了。”

  林仙兒道:“哦?”

  孫小紅道:“他絕不會答應你的。”

  孫小紅道:“因為你能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林仙兒又笑了,道:“你能做得到什麼?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明明什麼事都不懂,卻偏偏要裝出很懂的樣子。”

  她吃吃的笑着道:“有些事雖然隻要是女人就能做,但做得好不好,分别就很大了……這道理你也懂麼?”

  孫小紅的臉也已有些發紅,咬着嘴唇道:“我至少也能帶他去找阿飛。”

  林仙兒道:“你找得到?”

  孫小紅道:“當然,而且我也知道要怎麼樣才能救阿飛。”

  孫小紅道:“要救他,隻有一種法子。”

  林仙兒道:“什麼法子?”

  孫小紅道:“殺了你!要救他,隻有殺了你!這世上若已沒有你這個人,他就絕不會再有苦惱!”

  李尋歡突又于了杯酒,大笑道:“說得好!”

  林仙兒歎了口氣,道:“想不到你也和阿飛一樣,你難道不知道大多數女人說的話都靠不住麼?你難道真相信她能帶你去找阿飛?”

  李尋歡笑了笑,道:“世上有說謊的男人,也有誠實的女人。”

  孫小紅笑道:“對了,你莫将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樣。”

  林仙兒道:“好,那麼我問稱,阿飛現在在什麼地方?”

  孫小紅道:“已跟我爺爺在一起,我爺爺已将他從上官金虹那裡帶出來了。”

  林仙兒又笑了,瞟着李尋歡,道:“這種話你也相信麼?天下又有誰能從上官金虹手上将人救出來?”

  李尋歡微笑道:“也許隻有一個人,就是她的爺爺孫老先生。”

  林仙兒的笑容看來已又變得有些生硬,道:“好,既然如此,我倒也想去瞧瞧。”

  孫小紅道:“用不着!他不想見你。”

  她冷冷接着道:“現在你活着好像已是多餘的。”

  林仙兒道:“你想我死?”

  孫小紅道:“你早就該死了。”

  林仙兒笑道:“可是你想過沒有,要誰來殺我呢?”

  孫小紅道:“你以為沒有人能下得了手?”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這世上的男人,也許隻有一個能忍心下得了手,可是他也不會出手的。”

  她用眼角膘着李尋歡,接着道:“因為他知道他若殺了我,阿飛還是一樣會恨他。”

  孫小紅道:“你莫忘了,我不是男人,我也不怕阿飛恨我。”

  林仙兒忽然大笑了起來,道:“小妹妹,難道這就算是挑戰麼?難道你想跟我決鬥?”

  孫小紅闆着臉,道:“一點也不錯。”

  她不讓林仙兒說話,又道:“地方可以由你選,時間卻得由我。”

  林仙兒道:“你說什麼時候?”

  孫小紅道:“就是現在。”

  看來決鬥并不是男人的專利,女人有時也會決鬥的。

  但女人決鬥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樣呢?

  孫小紅道:“我已挑了時間,現在你就挑個地方吧。

  林仙兒眼珠子轉動着,道:“地方也不必挑了,看來這裡就不措,隻不過……”

  孫小紅道:“隻不過怎樣?””

  林仙兒道:“我們用哪種法子呢?”

  孫小紅道:“決鬥就是決鬥,難道還有多種法子?”

  林仙兒悠然道:“當然有,有的叫文鬥,有的叫武鬥,有的鬥兵器,有的鬥輕功,也有的鬥毒藥,何況,我們到底是女人,無論做什麼事至少都應該比男人斯文些才是。”

  孫小紅道:“你說用哪種法子?”

  林仙兒眨着眼,道:“法子也由我來選麼?”

  李尋歡忽然道:“可能用毒藥。”

  孫小紅甜甜對他一笑,道:“用毒藥也沒關系,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絕不在五毒童子之下,隻不過他使毒是為了要救人,并不是為了要殺人。”

  林仙兒道:“若能用毒藥救人,他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因為用毒藥救人,的确比用毒藥殺人困難得多。”

  她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倒真不能用毒藥來跟你決鬥了。”

  孫小紅淡淡道:“随便你用什麼法子。”

  她看來這麼有把握,李尋歡也不再說什麼。“孫老先生”嫡傳的武功,他也早就想見試見試了。

  林仙兒又瞟了李尋歡一眼,道:“在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面前,我們若是拳打腳踢的打了起來,豈非是在班門弄斧,要人家瞧着笑話。”

  孫小紅道:“那麼,你說用什麼法子?”

  林仙兒道:“我們既然是女人,就應該用女人的法子。”

  孫小紅道:“女人難道還有什麼特别的法子?”

  林仙兒道:“當然有。”

  孫小紅道:“你說。”

  林仙兒道:“男人自以為處處都比女人強,但有件事卻隻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無能為力。”

  孫小紅道:“哦?”

  林仙兒道:“譬如說,生孩子……”

  孫小紅笑聲道:“生孩子?”

  林仙兒笑道:“不錯,生孩子才是女人們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榮,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誰都瞧不起的,你說是麼?”

  孫小紅的臉又紅了,吃吃道:“你難道……難道……”

  林仙兒道:“我們本來可以比一比誰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瘋了,這種事怎麼能比?”

  林仙兒悠然道:“誰說不能,難道你生不出孩子?”

  孫小紅漲紅了臉,既不能承認,又不能否認。

  林仙兒道:“你若嫌這種法子太慢,太費事,我們也可以換一種。”

  孫小紅松了口氣,道:“當然要換一種。”

  林仙兒道:“還有些事隻要是男人就敢做,但無論多厲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這些事,她也沒這個膽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不願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們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孫小紅遲疑着,道:“你先說來聽聽。”

  林仙兒道:“譬如說,脫衣服……我們就在這裡把衣服全脫下來,看誰脫得快,我若輸了情願把腦袋送給你。”

  這裡本是個夜市,到這裡來喝酒的人,雖然都不願多管别人的閑事,但若有女人當場脫衣服,打破頭也要搶着來瞧瞧的。

  孫小紅咬着嘴唇,紅着臉道:“難怪聰明的男人都不願找女人賭錢、原來就因為你們這種女人,無論賭什麼都要想出法子來賴皮。”

  林仙兒笑道:“跟男人賴皮,本來就是女人的特權,不懂得利用這種特權的女人,不是醜八怪,就是個呆子。”

  孫小紅大聲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兒道:“我也沒有賴皮,‘随便你用什麼法子’這句話難道不是你自己說的?”。

  孫小紅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會想得出這種不要臉的法子。”

  林仙兒悠然道:“這也隻能怪你自己,你要殺我,為何不幹幹脆脆的動手,誰叫你還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着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也難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過哩。”

  看來“決鬥”的确是男人的專利。

  因為決鬥時隻能用手,絕不能用嘴——無論誰若話說得大多了,勇氣和鬥志都會漸漸消失的。

  無論在什麼地方,你看到兩個人打架時若先嗜哩嗜嗓吵了起來,那場架就一定打不起來了。

  而女人卻偏桶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動口不動手”這道理。

  ——秋風肅殺,夕陽西下,兩個女人一言不發的站在秋風落時中,等着那立判生死的一刹那一……

  這種場面又有誰瞧見過?

  不但沒有人瞧見過,簡直連聽都未聽說過。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雖平等,但世上卻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讨無趣。”

  這道理是誰也駁不倒的。

  林仙兒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着林仙兒的笑臉,李尋歡忽然想起了藍蠍子。

  藍蠍子雖也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但卻有種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覺得藍蠍子死得很可惜。

  孫小紅漲紅的臉已漸漸發青。

  林汕兒笑道:“現在決鬥的時間、地點、方法,已全部決定,鬥不鬥就全看你了。”

  孫小紅搖了搖頭。

  林仙兒道:“既然不鬥,我可要走了。”

  孫小組道:“你走吧。”

  她忽然歎了口氣,淡淡道:“這也隻怪你運氣不好。”

  林仙兒抿嘴笑道:“是你運氣不好?還是我運氣不好??

  孫小紅道:“你。,

  林仙兒忍不住問道:“我運氣哪點不好?”

  孫小紅道:“我嘴上說得雖兇,但若真的動起手來,還不至于真要你的命,最多也隻不過要你受點傷,叫你以後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兒笑道:“如此說來,我的運氣豈非好極了?”

  孫小紅道:“我若已傷了你,别人再要來殺你,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動手的,是麼?”

  她笑了笑,淡淡接着道:“但現在,若有人要來殺你,我就不管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林仙兒的身子已打了個轉。

  對某些事林仙兒的反應絕不比李尋歡和阿飛慢。

  她目光随着身子的轉動四面搜尋,向最黑暗的地方搜尋。

  她并沒有瞧見什麼。

  孫小紅已拉起李尋歡的手,道:“我們走吧,我不喜歡看殺人。”

  林仙兒忍不住道:“你是說有人要殺我?”

  孫小紅眨着眼,道:“我說過麼?”

  林仙兒道:“人在哪裡,你瞧見了?”

  孫小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她無論是承認,還是否認,都不會令林仙兒害怕的。

  但林仙兒現在卻顯然有點害怕了,懾懦着道:“我怎麼瞧不見。”

  孫小紅淡淡笑道:“你當然瞧不見,你若瞧見時,也許就太遲了。”

  林仙兒道:“我若看不到,你怎麼能看到?”

  孫小紅道:“因為他們要殺的并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我現在才知道,若要殺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許就殺不成了。”

  林仙兒道:“他……他們是誰?”

  孫小紅道:“我怎麼知道誰要殺你?你自己本該知道的。”

  林仙兒目光還是四下搜尋着,目中已有了驚懼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為她總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殺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現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對方根本不讓她看到,她就算有一萬種法子,也用不出來。

  孫小紅道:“難道連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誰要殺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殺你的人大多了?”

  林仙兒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無論做什麼事,姿态就一向很優美、很動人。

  但現在她這擦汗的動作看來竟有些笨拙:

  是以你若想擊倒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自己心裡先覺得恐懼,那麼用不着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将自己擊倒。

  李尋歡瞧着孫小紅,心裡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發覺孫小紅已不再是孩子,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已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

  隻有成熟的女人,才了解成熟的女人。

第七十二章 人性無善惡

 

 林仙兒和孫小紅的這一次決鬥雖未真的交手,卻無異已交手,而且已交手了兩次。

  隻不過她們鬥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兒勝了。

  因為她很了解女人心理的弱點,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勝的卻是孫小紅。

  她用的也是同樣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對什麼都要懷疑。

  因為懷疑,才有畏俱。

  孫小紅若是男人,也許早已殺了林仙兒。

  林仙兒若是男人,無論孫小紅說什麼,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為她們都是女人,是以才會造成這種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樣事,無論做什麼,過程既不會相同,結果更不會一樣。

  “決鬥”也是如此。”

  女人決鬥當然不會有男人那麼沉重、緊張、激烈,但也許卻更微妙,更複雜,更有趣。

  因為那其中的變化必定多些。

  她們的變化,并不爆武功招式的變化那樣,人人都能看見。也遠比武功招式的變化更複雜、更快。

  隻可惜她們的變化是眼睛看不見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理複雜微妙的變化,一定就會覺得女人的決鬥比世上所有男人的決鬥都更精采,更别緻。

  女人就是女人,永遠和男人不同。

  誰若想反駁這道理,誰就是呆子。

  這道理既明白,又簡單。

  奇怪的是,世上卻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孫小紅拉着李尋歡在前面走。

  林仙兒居然在後面跟着。

  孫小紅道:“我們走我們的,你走你的,你為什麼要跟來?”

  林仙兒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飛。”

  孫小紅道:“你還要看他幹什麼?難道你害他害得還不夠慘?”

  林仙兒道:“我隻想……”

  孫小紅道:“我們不會讓他看見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兒道:“我隻想遠遠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沒關系。”

  孫小紅冷冷道:“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着來,我們也沒法子,隻不過……你既然跟着來了,就莫要後悔。”

  林仙兒道:“我做事從不後悔。”

  孫小紅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準她會跟着來的,果然沒有算錯。”

  這句話是向李尋歡說的。

  李尋歡微笑道:“你本來就要她跟來。”

  孫小紅道:“當然要。”

  李尋歡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我剛才既然已沒法子再對她下手,就隻好等下一次機會,她若不跟着我們來,我哪有機會?”

  李尋歡悠然道:“其實你根本不必等,剛才也可以下手,無論她說什麼,你都可以不聽。”

  孫小紅道:“你們男子漢講究的是‘話出如風,一諾千金’,難道我們女人就可以說了話當放屁麼?”

  李尋歡笑了,道:“但你怎知她會跟着來!”

  孫小紅道:“因為她想要我們保護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時,無論誰想殺她,也沒這個膽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說得好聽些,這就叫做狐假虎威,說得難聽些,這就叫做狗仗人勢。”

  李尋歡失笑道:“這兩種說法好像都不大好聽。”

  孫小紅道:“你若是做了這些事,無論别人話說得多難聽,也隻好聽聽了。”

  這些話林仙兒當然全部聽得見。

  孫小紅本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但林仙兒卻裝得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也沒有開口。

  她這人就仿佛突然變得又聾又啞。

  能裝聾作啞,的确是種很了不起的本事。

  孫小紅忽然改變了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龍嘯雲要跟上官金虹結拜的事。”

  李尋歡道:“聽說過……你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孫小紅道:“嗯,因為我們知道在這裡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膘了李尋歡一眼,抿着嘴笑道:“最主要的,當然還是因為我知道可以在這裡遇見你。”

  李尋歡也在瞧着她,心裡忽然覺得很溫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滋昧了。

  孫小紅被他瞧着,整個人都橡是在春風裡。

  過了很久,李尋歡才歎了口氣,道:“若不是你們來,說不定我已……”

  孫小紅打斷了他的話,搶着道:“說不定上官金虹已進了棺材。”

  李尋歡淡淡一笑,沒有再接着說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雖然遲早難免要一決生死,但他卻不願談到這件事。

  他不願對這件事想得大多,因為想得大多,就有牽挂,有了牽挂,心就會亂,心若亂了,他戰勝的機會就更少。

  孫小紅道:“其實對上官金虹那種人,你本不必講道義,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飛屍體的時候出手,一定可以殺了他。”

  李尋歡歎道:“隻怕未必。”

  孫小紅道:“未必?你認為他看到他自己兒子死了,心也不會亂?”

  李尋歡道:“血濃于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點人性。”

  孫小紅道:“那麼你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對他講交情,他可不會對你講交情。”

  李尋歡道:“我和他現在已勢不兩立,誰也不會對誰講交情。”

  孫小紅道:“那麼你……”

  李尋歡忽然笑了笑,打斷了她的話,道:“我不出手,隻因為我還要等更好的機會。”

  孫小紅道:一在我看來,那時已經是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道:“你看錯了。”

  李尋歡道:“看到自己的兒子死了,心雖然會亂,但心裡卻會生出種悲憤之氣,那時我若出手,他就會将這股怒氣發洩在我身上!”

  他歎息着,接道:“人在悲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時大得多,勇氣也要平時大得多,那時上官金虹若出手,一擊之威,我實在沒有把握能接得住。”

  孫小紅瞧着他笑了,嫣然道:“原來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麼好的人,有時你也會用心機的。”

  李尋歡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别人想得那麼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孫小紅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會後悔喝那杯酒的。”

  李尋歡道:“他絕不後悔。”

  孫小紅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孫小紅道:“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敬你酒?”

  李尋歡道:“他敬我那杯酒,為的并不是我對他講道義──講道義的人在他眼中看來,簡直是呆子。”

  孫小紅道:“那麼他為的是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并不是呆子。”

  孫小紅眨着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樣,能等,能忍,能把握機會,也能判斷什麼時候才是最好的機會,是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尋歡道:“是。”

  孫小紅道:“他覺得你也和他是同樣的人,是以才佩服你,欣賞你——一個人最欣賞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樣的人。因為每個人都一定很欣賞自己。”

  李尋歡微笑道:“這句話說得很好,簡直本像是這種年紀的人能說得出來的。”

  孫小紅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樣的人麼?”

  李尋歡沉吟着,緩緩道:“在某些方面說,是的,隻不過因為我們生長的環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是以才會造成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他歎息接道:“有人說:人性本善,也有人說,人性本惡,在我看來,人性本無善惡,一個人是善是惡,都是後天的影響。”

  孫小紅凝注着他,道:“看來你不但很了解别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尋歡歎道:“一個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并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來,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憂慮。

  孫小紅也歎了口氣,幽幽道:“一個人若是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經過很多折磨,嘗過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尋歡黯然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歎道:“這麼說來,我倒希望永遠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越多,痛苦越多,完全不了解,也許反倒幸運些。”

  這次是李尋歡改變了話題。

  他忽然問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時候,你們還在哪裡?”

  孫小紅道:“我們已經走了,這件事都是我以後聽人說的。”

  她嫣然笑道:“現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們的一舉一動,在别人看來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這城裡,至少也有十萬個人在談論你……你信不信?”

  李尋歡笑道:“是以我才佩服你爺爺,身若浮雲,心如止水,随心所欲,無牽無挂,這種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孫小紅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确已什麼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變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誰送去的?”

  李尋歡道:“我猜不出?”

  孫小紅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難道就是殺上官飛的人?”

  她顯然也已知道殺上官飛的人是誰了。

  林仙兒卻不知道,一直豎着耳朵在聽,隻恨他們卻偏偏都不肯将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

  李尋歡沉吟着,道:“想必就是他,因為知道上官飛屍體在那裡的人并不多。”

  孫小紅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尋歡道:“因為他想打擊上官金虹。”

  孫小紅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尋歡又沉吟了很久,緩緩道:“也許他并不是恨,他想打擊上官金虹,也許隻因為上官金虹被打倒後,他才有機會去救他。”

  孫小紅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為何又要打擊他?”

  李尋歡道:“也許他是要上官金虹後悔。”

  孫小紅歎了口氣,道:“人的心,實在比什麼事都難了解。”

  李尋歡緩緩道:“不錯,世上最難了解,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複雜,遠在天下任何一種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着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遠無法達到巅峰,因為無論什麼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關的,武功也不例外。”

  這種哲理對孫小紅說來也許太深奧了些。

  孫小紅也不知聽懂了沒有,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聲音如風在輕訴,道:“我什麼都不想了解,隻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視着他,眼睛裡的神色不僅是贊賞,還甭看種信賴,仿佛在告訴他,隻有在他面前,她才會将自己的心事全說出來。

  李尋歡心裡忽然又泛起了那種溫暖之意,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蘋果般的臉。

  但他當然并沒有真的這麼樣做。

  他絕不能這麼做。

  他慢慢的扭轉頭,輕輕的咳嗽了起來。

  孫小紅顯然在等着,等了很久,目中漸漸露出了失望之色,緩緩道:“但你卻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是以時時刻刻都在防備着。”

  李尋歡道:“怕?怕什麼?”

  孫小紅咬着嘴唇,道:“怕别人愛上你。”

  她很快的接着道:“因為你知道無論誰若是真正的了解了你,一定就會忍不住要愛上你的,你甯可被人恨,也不願破人愛,是麼?”

  李尋歡笑了,道:“現在的年代的确變了,以前的小姑娘,嘴裡絕不會說出‘愛’這個字。”

  孫小紅道:“以後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說,可是我……我無論生在哪個年代,就算是生在幾百年以前,隻要是我心裡想說的話,我還是一樣會說出來。”

  無論在什麼時代,都會有幾個像她這樣的人。

  這種人敢說、敢做、敢愛、也敢恨。

  就因為他們是活在時代前面的,是以在别人眼中,也許會将他們看成瘋子、怪物。

  但他們自己卻還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愉快得多,因為無論别人對他們的看法如何,他們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還是有霧。

  現在雖己是冬天,但這霧,卻像是春天的霧。

  孫小紅在霧中慢慢的走着,就像是希望這段路永遠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尋歡本來是急着想去瞧阿飛的,但現在,他也沒有催促。

  這些年來,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橡是已被一道元形的枷鎖壓住,壓得他幾乎連氣都透不過來。

  隻有在和孫小紅聊天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輕松些。

  他忽然發覺孫小紅實在很了解他,甚至比他想像中還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尋歡卻已開始想逃避了。

  “……你甯可被人恨,也不願被人愛,是麼?”

  李尋歡的心在絞痛……

  他并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他覺得自己非但已無法再“給予”,也無法再“接受”。

  每個人都帶着他自己的枷鎖,除了他自己外,誰也無法替他解脫。

  李尋歡如此,阿飛也如此。

  他們的枷鎖是不是永遠也無法解脫?難道他們要帶着這副枷鎖走入墳墓?

  孫小紅忽然停下腳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棟小小的屋子,窗子裡有燈光透出。

  燈光閃動着,顯得特别明亮,這麼小的屋子裡,本不該有這麼明亮的燈光。

  孫小紅轉過身,面對着林仙兒,道:“這地方你認得的,是不是?”

  林仙兒當然認得,這本是她和阿飛的“家”。

  她咬着嘴唇,點了點頭,蹑懦着道:“阿飛已回來了?”

  孫小紅道:“你是不是也想進去看看他?”

  林仙兒道:“我……我可以進去麼?”

  孫小紅道:“這本是你的家,你要進去就進去,本不必問别人的。”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可是,現在……”

  孫小紅道:“現在當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該知道,這種情況是誰造成的?”她冷笑接着道:“你本可在這裡快快活活,安安靜靜的過一生,可是你自己不願意,因為稱看不起這個家,也看不起這個人。”

  林仙兒垂着頭,輕輕道:“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還能夠活着,全部是因為他在保護我,若是沒有他,我也許早就被人殺了。”

  孫小紅盯着她,冷冷道:“你以為他還會像以前那樣保護你?”

  林仙兒流着眼淚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擡起頭,大聲道:“我隻想再見他一面,對他說兩句話,然後立刻就走,這要求無論怎麼都不過分,你們總可以答應我吧。”

  孫小紅道:“我并不是不答應,隻可惜你說的話很難令人相信。”

  林仙兒道:“就算我到時候又不肯定了,你們也可以趕我走的。”

  孫小紅沉吟着,瞟了李尋歡一眼。

  李尋歡一直靜靜的站在那裡,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他的心也很亂。

  他這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心腸太軟,有時他雖然明知這件事是絕不能做的,卻偏偏還是硬不起心腸來拒絕。

  很多人都知道他這種弱點,很多人都在利用他這種弱點。

  他自己也知道,卻還是沒法子改。

  他甯可讓人對不起他一萬次,也不願做一次對不起别人的事,有時他甚至明知别人在騙他,卻還是甯願被騙。

  因為他覺得隻要有一個人對他說的是真話,他犧牲的代價就已值得。

  李尋歡就是這麼樣一個人,你說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這種人總是你這一輩子很難再遇見第二個的。

  至少你遇見他總不會覺得後悔。

  他很少令人流汗,更少令人流血;血與汗他情願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總令人忍不住要流淚。

  是感動的淚,也是感激的淚。

  孫小紅心裡在歎息。

  她早已知道李尋歡絕不忍拒絕的,他幾乎從未拒絕過别人。

  林仙兒幽幽道:“這也許就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了,以後他若知道你們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去見一次,會恨你們一輩子。”

  孫小紅咬着嘴唇,道:“你隻說兩句話?說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兒摻然笑道:“我難道真的那麼不知趣?難道真要等你們來趕我走?隻要你們答應我這最後一個要求,我死而無怨。”

  李尋歡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讓她去吧,無論如河,兩句話總害不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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