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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69、70章

作者:楊謹燦

第六九章 是真君子

  上官金虹因獨子被殺,異常氣怒,要和李尋歡決一死戰,并把決戰日期定在今天……

  李尋歡打斷了他的話,道:“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奉陪,隻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李尋歡歎了口氣,道:“今天我……我隻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掃過棺材裡的屍體,歎息着接道:“有些時候非但不适合決鬥,也不适合做别的事,除了喝酒外,幾乎什麼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這種時候。”

  他說得很婉轉,别人也許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卻很了解。

  因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這種心情下和别人決鬥,就等于自己已先将自己的一隻手铐住。

  他已給了敵人一個最好的機會!

  李尋歡明明可以利用這機會,卻不肯占這便宜——雖然他也知道這種機會并不多,以後可能永遠也不會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緩緩道:“那麼,你說什麼時候?”

  李尋歡道:“我早已說過,無論什麼時候。”

  上宮金虹道,“我到哪裡找你。”

  李尋歡道:“你用不着找我,隻要你說,我就會去。”

  上宮金虹道:“我說了,你能聽到。”

  李尋歡笑了笑,道:“上官幫主說出來的話,天下皆聞,我想聽不到都很難。”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這裡有酒。”

  李尋歡又笑了,道:“這裡的酒我配喝麼?”

  上官金虹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沒有第二個人配了。”

  他忽然轉身倒了兩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仰面長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幹了,凝注着空了的酒杯,緩緩道:“二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喝酒。”

  “砰”的一聲,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兒子的屍體,大步走了出去。

  李尋歡目送着他,忽又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上宮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嘗不會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漫聲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砰”的一聲,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變成了木頭人,直等李尋歡也走了出去,才長長吐出口氣。

  有的人已在竊竊私語!

  “李尋歡果然不愧是李尋歡,放眼天下,也隻有李尋歡才能要上官幫主敬他一杯酒。”

  “隻可惜他們沒有真的打起來。”

  “我總覺得這兩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會有相同之處?……你瘋了麼?”

  “他們的作風和行事雖然完全不同,可是他們……他們全都不是人,他們做的事,全部‘是人’絕對做不到的。”

  “這話倒有幾分道理,他們的确都不是人,隻不過——一個是仙佛,一個卻是惡魔。”

  善惡本在一念之間,仙佛和惡魔的距離也正是如此。

  “不錯,李尋歡若不是李尋歡,也許就是另一個上官金虹。”

  阿飛沒有回頭。

  林仙兒搬了張椅子,就坐在他身後,将門擋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飛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他的姿勢看來很可笑。

  林仙兒笑了,道:“像這麼樣站着,你不覺得難受麼?為什麼不舒舒服服的坐下來,我旁邊就有張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這裡坐着實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為什麼不走呢?”

  “我雖然擋着門,但你随時都可以将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邊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樣跳窗子逃出去,這兩種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你心裡雖然恨不得殺了我,可是你還是不敢動手,甚至連碰都不敢碰我,因為你心裡還是在愛着我的,是不是?”

  她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動聽。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嬌媚,更愉快。

  因為她喜歡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個人都受她的折磨。

  隻可惜她隻能折磨愛她的人。

  她雖然看不到阿飛面上痛苦的表情,卻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阿飛脖子後的血管在膨漲,似已将暴裂。

  她認為這是種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間,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幾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來了,帶着他獨生兒子的屍體一齊來了!

  一個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裡總難免有些蹩扭的。

  但林仙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動都沒有動,因為她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愚蠢極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飛脖子上,一字字道:“回過頭來。看看這人是誰!”

  阿飛的身子沒有動,血管卻在跳動,然後頭才慢慢的轉動,眼角終于瞥見了上官金虹手裡抱着的屍體。

  于是他的眼角也開始跳動。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認得他,是不是?”

  阿飛點了點頭。

  上官金虹道:“他幾天前還活着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飛又點了點頭。

  上官金虹道:“現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驚,隻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飛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錯,我的确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厲聲道:“你怎會知道的?”

  阿飛道:“因為殺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随随便便就将這句話說了出來,連眼睛都沒有眨,簡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這句話能引起什麼樣的後果。

  屋子裡的少女們都吓呆了。

  就連林仙兒都吓了一跳,在這刹那間,她心裡忽然有了種很奇異的情感,竟仿佛有些悲哀,有些憐惜。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對阿飛有這種感情。

  但她卻知道隻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絕不會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随時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着阿飛,那眼色就好像在瞧着個死人。

  一個蠢到極點的死人。

  “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發昏,否則為何要自己承認?這種人簡直已完全無可救藥,他的死活,我又何必關心?”

  她扭轉頭,再也不去瞧他。

  她隻希望上官金虹快點殺了他,越快越好,也免得煩惱。

  但她卻又不禁要暗問自己:“我既然對他的死活全不關心,又何必為這種事煩惱呢?”

  上官金虹竟遲遲沒有出手。

  他還在盯着阿飛的眼睛,仿佛要從阿飛眼睛裡看出一些他還不能了解的事情來。

  但他卻什麼也看不到。

  阿飛的眼睛裡空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這的确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覺得這雙眼睛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見過。

  他的确見過多次。

  當他将荊無命的劍拔出來交給阿飛時,荊無命的眼睛就幾乎和阿飛現在的眼睛完全一樣。

  當他殺死了一個人,這人的眼睛還沒有閉起來時,也就是這樣子——既沒有感情,也沒有生命,對一切事都已完全絕望。

  阿飛在等着,靜靜的等着。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飛拒絕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認,為的就是希望我殺死你,是麼?”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閃過一絲殘酷的笑意,緩緩道:“呂總管。”

  他隻喚了一聲,立刻就有個人出現了。

  誰都不知道這人本來藏在哪裡的,也不知道這附近是否還藏着别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仿佛永遠都有很多人在躲藏着。

  别人看不見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裡,這些鬼魂就跟到哪裡。

  他的指令就是魔咒,隻有他才能将這些鬼魂喚出來!

  呂總管若真的是個鬼魂,至少總不是餓死鬼。

  餓死鬼沒有這麼胖的。

  他胖得就橡是個球,行動卻很靈活,一滾就滾了出來,躬身道:“屬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還是盯着阿飛,緩緩道:“他要死,我們不給他死。”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們給他别的。”

  上官金虹道:“給他酒,給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給多少。”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無論要誰,都給他!”

  他嘴裡答着活,眯着的眼睛卻有意無意間膘了林仙兒一眼,又道:“無論誰?”

  上官金虹冷冷道:“無論誰都一樣,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給他!”

  呂總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條線,躬身笑道:“屬下明白了,屬下這就去将老婆帶來給他看。”

  林仙兒咬着嘴唇咬得很重,終于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說過,無論誰都一樣。”

  林仙兒道:“可是……可是我卻不一樣,我是你的,除了你,誰都不能……”

  她帶着笑走過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輕撫着他的肩。

  她笑得那麼甜,動作那麼溫柔。

  上官金虹卻連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騰出手,一巴掌打在她臉上,道:“無論誰都可以要你,為什麼他不可以?”

  林仙兒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跌到院子裡。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要什麼都給他,就是不能讓他走,我要看他三個月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呂總管道:“是。”

  上官金虹這才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阿飛緊緊咬着牙,但牙齒還是主“格格”的打戰,嘶聲道:“我殺了你兒子,你為什麼不殺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門,頭也不回,緩緩道:“因為我要讓你活着痛苦,又沒有勇氣死!”

  “無論誰都可以要你,為什麼他不可以一

  “活着痛苦,又沒有勇氣死!”

  阿飛身子往後縮,縮成一團,就像是在躲着條無形的鞭子。

  這條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

  呂總管已走了過來,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杯空對月,做人本就是這麼回事,又何必太認真呢?”

  他轉向少女,臉立刻沉了下來,厲聲道:‘還不快為少爺置酒?”

  這人對上官金虹說話時是一張臉,對阿飛說話是一張臉。

  現在,他對這些少女們說話,又是另一張不同的臉。

  大多數人都有好幾張不同的臉,他們若要變臉時,就好像戲子在換面具,甚至比換面具還要簡單。

  面具換得多了,漸漸就會忘記自己本來是什麼樣的一張臉。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願拿下來。

  因為他們已發覺,面具越多,吃的虧就越少。

  幸好還有些人沒有面具,隻有一張臉,他自己的臉!

  無論他們遇着什麼事,吃了多少虧,這張臉都永遠不會改變!

  他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們死也不願改變自己的本色!男兒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沒有這樣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戲了。

  那麼,這世界也就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酒來了。

  呂總管倒酒,拿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會發覺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樣的,更不必認真。”

  阿飛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樣。”

  呂總管眯着眼,笑道:“那麼你要的是誰呢?”

  阿飛眼睛裡布滿血絲,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遠是熱鬧的,夜市中永遠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但李尋歡卻覺得這世上仿佛已隻剩下他一個人,根本沒有别人存在。

  因為他所愛的人都離他很遠,太遠了,仿佛已變得很飄渺,很虛幻,他幾乎不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

  他已聽到龍嘯雲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詩音呢?

  沒有蹤迹,沒有消息,隻有思念,永恒的思念。

  “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兩句詩的文字雖淺近,其中含蘊的情感卻深速如海。

  但若非知情的人,又怎麼體會到這其中的辛酸滋味?

  遠處有夜笛在伴着悲歌。

  凄涼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癡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人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别人成雙作對。

  也勝過無人處暗彈相思淚……”

  “賣唱的人本身已夠悲苦,又何必再以這種凄涼的歌聲來賺人眼淚?”

  李尋歡滿滿的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随着那凄涼的夜笛漫聲低吟:

  “花木縱無情,

  遲早也凋零,

  無情的人,也總有一口憔悴。

  人若無情,

  活着還有何滋味?

  縱然在無人處暗彈相思淚,也總比無淚可流好幾倍。”

  笛聲猶低回不已,他卻已突然大笑了起來。

  但這笑又是什麼滋味?

  阿飛呢?

  這半天,李尋歡一直都在尋找,打聽。

  沒有人知道阿飛到哪裡去了,誰也沒有看到這麼樣一個人。

  李尋歡當然想不到阿飛竟到了金錢幫的總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河處。

  燈在風中搖晃,酒在杯中搖晃。

  昏濁的酒,黯淡的燈光。

  他喝酒的地方,隻不過是個很小的面攤子。

  這一排都是小攤子,到這種地方來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誰都不認得他,他也不認得别人。

  他喜歡這種情調,帶着些蕭索,帶着些寂寞,卻又帶着幾分灑脫。

  世間的榮辱,生命的悲歡,在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麼,隻要有一杯在乎,就已足夠。

  在這裡,既沒有得意的長笑,也沒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靜,如此淡漠……

  忽然間,平靜中起了騷動。

  有人在呼喝,叱罵!

  “酒鬼,不要臉,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來!”

  李尋歡忍不住轉過頭。

  他轉頭去瞧,也許隻因為他聽到“酒鬼”兩個字。

  隻見一個人抱着個酒壇子,雖已被打得躺在地上,還是死也不肯放松拼命的喝,伸過頭去喝酒。

  一個腰上圍着塊油布的老頭子,嘴裡罵個不停,手上打個不停。

  李尋歡暗暗的歎了口氣,走過去,道:“讓他喝酒,算我的錢。”

  騷動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錢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連站都來不及站起來,捧着酒壇子就往嘴裡倒,酒倒得他滿身滿臉,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甯願将自己淹死在酒裡。

  “若沒有傷心的事,一個人又怎會變成這樣子?”

  “着不是多情的人,又怎會有傷心的事?”

  李尋歡忽然對這人很同情,帶着笑道:“一個人獨飲最無趣,我那邊還有下酒的菜何妨過去一起喝幾杯?”

  那人又吞下兒口酒,忽然跳起來,大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買三百壇酒送給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罵到這裡,他聲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隻手扼住了脖子。

  李尋歡似乎也已怔住了,失聲道:“你……是你?”

  這人忽然“砰”的将酒摔在地上,掉頭就跑。

  李尋歡立刻也追了過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認得小弟了麼?”

  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認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兩人一個追,一個逃,眨眼間都已跑得瞧不見了。

  無論是誰,都忍不住會以為他們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來是個瘋子,明知要挨揍也敢來偷酒喝,但等到别人請他喝酒時,他反而逃了。”

  “那買酒的人更瘋,既花了錢,又挨了罵,還要稱那人為兄台,像這種人我倒真沒有瞧見過。”

  他當然沒有瞧見過,因為這種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誰?

  他為什麼一見了李尋歡就逃?

  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就連李尋歡自己,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這種情況下遇到他。

  李尋歡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條長街上的屋檐下。

  那條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雞群中的鶴。

  他自己顯然也不屑與别人為伍,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黃金部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說一句話。

  但現在,隻為了一壇酒,濁酒,他竟不借忍受别人的汕笑,辱罵,鞭打,甚至不惜像豬一樣被打得滾在泥漿中。

  李尋歡簡直無法相信這會是同一個人,也不敢相信。

  但他卻不能不信。

  現在這滾在泥漿中的人,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呂鳳先!

  是什麼事令他改變的?改變的這麼炔,這麼大,這麼可怕!

  燈火已在遠處,星光卻仿佛近了一些。

  呂鳳先突然停下了腳步,不再逃了。

  因為他也和阿飛一樣,逃避的隻是他自己。

  世上也許有很多人都很想逃避自己,但卻絕沒有一個人能逃得了!

  李尋歡也已遠遠停下,彎下腰,不停的咳嗽。他已發覺近來咳嗽的次數雖然少了些,但一咳起來,就很難停止。

  這豈非正如“相思”一樣?

  你将一個人思念的次數少了些時,并不表示你已忘了他,隻不過因為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呂鳳先才一字字道:“你為什麼不讓我走?”

  他雖然盡力想使自己顯得鎮定些,卻并沒有成功。

  他說話的聲音抖得像是一條剛從冰河中撈起來的兔子。

  李尋歡沒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會傷害到他。

  無論什麼樣的回答都可能傷害到他。

  呂鳳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為你做什麼事,你何必還要來逼我?”

  李尋歡終于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欠你的。”

  呂鳳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還。”

  李尋歡道:“我欠你的,本就無法還,但你至少也該讓我請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了,你也請過我。”

  呂鳳先的手一直不停的發抖,抖得連酒杯都拿不穩了。

  他用兩隻手捧着碗喝酒,但酒還是不停的從碗裡濺出來,從他嘴角裡流出來,濺得他自己一身一臉。

  就在幾天前,這隻手還是件“殺人的兵器”!

  無論是什麼事令他改變的,這件事對他的打擊都太可怕了。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象。

  呂鳳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砰”的,酒壺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臉驟然扭曲了起來,盯着自己的這隻手,瞬也不瞬,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狂吼一聲,将這隻手塞入自己嘴裡。

  拼命的塞,拼命的咬。

  血,流過他嘴角的酒痕。

  無論他做任何事,李尋歡本都不願攔阻他的,但現在卻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呂鳳先狂吼:“放開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這隻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個人到了真正痛苦時,就想将自己最珍惜的東西,将毀掉自己整個人的東西部毀掉!

  因為世上唯一能解除這種痛苦的法子,隻有毀滅!

  徹底的毀滅!

  李尋歡黯然道:“若是别人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該死的是他,你又河苦折磨自己?”

  呂鳳先嘶聲道:“該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拼命想掙脫李尋歡的手,自己卻從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沒有再爬起,就這樣伏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終于斷斷續續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尋歡耳朵裡聽着的是他的故事,眼睛裡看着的是他的人,但心裡想到的卻是阿飛!

  李尋歡的心在發冷。

  阿飛是不是也受了這種同樣的打擊?

  阿飛是不是也已變成這樣子?

  李尋歡本不忍再對呂鳳先說什麼,但現在卻不得不說了:“你又何必還留在這裡?”

  極度的悲痛後,往往是麻木。

  呂鳳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這裡,到哪裡去?”

  李尋歡道:“回去,回家去。”

  呂鳳先道:“家……”

  李尋歡道:“你現在就好像生了場大病,這病隻有兩種藥能治好。”

  呂鳳先道:“兩種藥。”

  李尋歡道:“第一種是家,第二種是時間,你隻要回家……”

  呂鳳先忽然大聲道:“我不回家。”

  李尋歡道:“為什麼?”

  呂風先道:“因為……因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尋歡道:“家就是家,永遠都不會變的,這就是家的可貴。”

  呂鳳先又在發抖,道:“就算永遠沒有變,我卻已變了,我已經不是我。”

  李尋歡道:“你若肯在家裡安安靜靜的過一段時候,就一定會變回原來的你。”

  他還想接着說下去,身後己有一人緩緩道:“若是沒有家的人,這種病是不是就永遠也不會治好?”

第七十章 毒婦的心

輕柔的聲音,帶着種誘人犯罪的韻律。

  李尋歡還沒有回頭,呂鳳先已跳起來,瘋狂般沖了出去。

  他就好像突然見到鬼似的。

  李尋歡用不着回頭,已知道說活的人是誰了。

  他當然也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阿飛就是沒有家的。”

  李尋歡的心在往下沉,拳已握緊,一字字道:“想不到你居然會來,到這種地方來。”

  來的當然就是林仙兒。

  她在笑着,銀鈴般笑着道:“我的确很少到這種地方來,但我卻知道隻有在這裡才能找得到你,隻要能找到你,什麼地方我都去。”

  李尋歡冷冷道:“你本不該來找我,因為你也許要後悔!”

  林仙兒笑道:“後悔?我為什麼要後悔?我們是老朋友了,既然知道你在這城裡,怎麼能不等着看你?”

  她的聲音更溫柔,慢慢的接着道:“你總該知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李尋歡道:“但我知道你也橡對呂鳳先那樣對阿飛。”

  他沒有再說下去。

  他一向很少說威脅别人的話,因為他根本用不着說。

  林仙兒道:“我若像甩呂鳳先那樣,甩了阿飛,難道你就會殺我?”

  李尋歡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懂得。”

  林仙兒道:“我隻知道你一直都在勸他離開我,我若先離開他,豈非正如你所願?”

  李尋歡道:“那不同。”

  林仙兒道:“有什麼不同?”

  李尋歡道:“我隻要你離開他,并沒有要你毀了他。”

  林仙兒道:“我若已毀了他呢?”

  李尋歡霍然轉身,盯着她,一字字道:“那麼你就會後悔今天為何要來的!”

  他神色看來還是很平靜,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林仙兒卻忽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壓力,壓得她幾乎連笑都笑不出來。

  她很少有笑不出來的時候。

  笑,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種武器,她隻有在面對着上官金虹的時候,才覺得這種武器并不十分有效。

  但現在,她忽然發覺在李尋歡面前也一樣——一個人的信心若消失,笑得就絕不會像平時那麼動人了。

  過了很久,她才謾謾的搖了搖頭,道:“你絕不會對我怎麼樣的,我知道。”

  李尋歡道:“你有把握?”

  林仙幾道:“嗯。”

  李尋歡道:“但我自己卻沒有把握,有時我也會做出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事來。”

  林仙兒道:“可是,你若令我後悔了,你自己一定就要後悔得更厲害。”

  李尋歡道:“哦?”

  林仙兒道:“你若還想再見到阿飛……”

  李尋歡鴛然道:“你知道他在哪裡?”

  林仙兒道:“我當然知道。”

  她似乎又恢複了自信,嫣然笑道:“這世上也許就隻有我一個人能帶你去找他,也隻有我一個人能救他……我既然能毀他,就能救他!”

  直到這時,李尋歡的臉色大變了。

  因為他知道這次她說的并不是假話。

  她說謊的時候固然很可怕,說真話的時候卻更可怕,因為像她這種人,若不是為了要求更高的代價,就絕不會說真話。

  李尋歡輕輕的磨擦着自己的手指,他覺得指尖已有些發冷,過了很久,才長長籲了口氣,道:“好,你要的是什麼,說出來吧。”

  林仙兒脈脈的瞧着他,不說話。

  李尋歡道:“你究竟想要什麼?”

  林仙兒忽又笑了,柔聲道:“我想要的東西一直很多,可是現在……我卻隻想多瞧你幾眼。”

  她咬着嘴唇,吃吃笑道:“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你發怒,我一直在想,李尋歡發怒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呢?現在我算真看到了,這機會很難得,我怎麼能輕易錯過。”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慢慢的坐下,将桌上一盞油燈移到自己面前,然後慢慢的斟了杯酒。

  她要看,他就讓她看,而且還像是生怕她看得不夠清楚。

  “女人若要做一件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去做,她自己很快就會覺得這件事并不如想象中那麼有趣的。”

  “因為女人無論對什麼事的興趣都不會保持得很久,但你若不讓她去做,她的興趣反而會更濃厚。”

  這也許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千百年前的女人就有這種毛病,千百年後的女人也必将有這種毛病。

  奇怪的是,男人對女人已研究了這麼多年,但能了解女人這種毛病的男人,卻偏偏還是不太多麼

  李尋歡坐在那裡,慢慢的喝着酒。

  林仙兒盯着他,甜笑着道:“你真是個妙人,不但說的話妙,做的事妙,喝酒的樣子也妙,每次我看到你喝酒的時候,都恨不得将自己變成你手裡的酒杯,我總忽不住要想,你對女人是不是也像對酒杯這麼溫柔呢。”

  李尋歡聽着。

  林仙兒道:“其實你對付女人的法子更妙,你好像總有法子知道女人們心裡在想着什麼,你做的每件事都恰好正是她們最喜歡的——有時你甚至什麼都不做,也自然會有人來上你的鈎。”

  她歎了口氣,又道:“是以無論多厲害的女人,隻要遇上你,就休想逃得了。”

  李尋歡還是在聽着。

  林仙兒道:“每次我遇着你,都覺得跟你聊天很有趣,後來仔細想一想,才發現上了你的當,你根本什麼話都沒有說。”

  最會說話的人,往往也就是不說話的人。

  隻可惜這道理也很少有人明白。

  林仙兒笑道:“但這次我卻不再上你的當了,這次我要你說話。”

  李尋歡道:“等你看夠了,我再說。”

  林仙兒道:“我已經看夠了。”

  李尋歡道:“那麼,你還想要什麼?”

  林仙兒盯着他,假如眼睛裡也有牙齒,李尋歡早已被她吞下了肚。

  被一個這麼樣的女人這樣盯着,雖然很愉快,卻又實在有點受不了,她簡直是想要人發瘋。

  隻有李尋歡受得了。

  林仙兒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什麼都不要,隻要你!”

  李尋歡道:“要我?”

  林仙兒眼波流動,道:“用你自己來換阿飛,這交易豈非很公道?”

  李尋歡道:“不公道。、

  林仙兒道:“有什麼不公道,你認為他現在已不屬于我了?”

  李尋歡道:“不錯,你既然已毀了他……”

  林仙兒道:“就因為我已毀了他,是以他才永遠屬于我,我若去救他,他就不是我的了。這道理你難道不懂?”

  李尋歡當然懂。就因為他懂,是以才痛苦。

  林仙兒笑了,道:“是以你若想要我放他走,就得用你自己來換,你若不答應,就永遠再也休想見得到他。”

  李尋歡饅饅的喝完了杯中酒,慢慢的走到她面前,緩緩道:“看來我隻有答應你了,是麼?”

  林仙兒笑得更媚,輕輕道:“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她聲音突然停頓。

  李尋歡的手已掴在她臉上,正正反反掴了她十幾個耳光。

  林仙兒非但沒有躲避,反而“嘤咛”一聲,撲入池懷裡,喘息着道:“你要打,就打吧,隻要你答應我,我情願日日夜夜陪你打。”

  突聽一人拍手笑道:“打得好,她既然這麼說,你為何不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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