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汪河
岁月悠悠,将近七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回首往事,许多事情已经淡忘,甚至我学过的专业,我赖以养家糊口的技术也日益生疏。
可是我儿时的经历,依然记忆犹新。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例如,爷爷家里的树。
它们分别是三棵枣树,两棵臭椿一棵香椿树,一棵楝树和一棵花椒树,最后是一棵橘树。
每棵树都有它的故事:枣树是爷爷他老爸种下;臭椿楝树是自己长出来;香椿是从小关口大姑家移来的;花椒树来自奶奶王木匠营娘家;橘树则是爷爷去湖北做生意,从老河口那边带回来。
每棵树,都有它的用处:枣树,它是我暑假期间的重要水果。八月上旬它枝头上的枣子开始发红,扔石头冲下捡着吃,是我每天必做功课。秋天,奶奶把它晒干,放寒假回去,还是我的点心。
香椿树的主要功能是采食它的嫩芽。凉拌香椿,是爷爷家人初春一场味觉盛宴。爷爷采香椿肯定是竭泽而渔,自打我认得这棵树,它就没有树杈,一根直直的独木,头顶不大的树冠,如同一高个头人,头戴一顶小草帽。我需要仰视,才能看清楚它的树冠。
花椒树的叶子,是夏天炒北瓜菜必不可缺的佐料;花椒籽磨成的花椒粉,则是春节饺子馅必备添加剂。
两棵臭椿树位于院子的前部,夏季,它浓密的树叶为家人遮阳,秋季,它粗壮的树杈上摞满干红薯秧,是绵羊冬季的备份口粮。
唯有橘树与众不同,它是另类。
我九岁第一次回老家,听小叔说家里有棵橘树,即迫不及待地跑去和它见面。
我为它枝头稀疏的青果欢呼雀跃,三叔却给我泼冷水说,等到秋天,黄澄澄的果实,看着喜人,却不好吃——皮厚瓤少,极酸。
我哪里相信,以为是三叔怕我不等果子熟就下手,骗我呢!
奶奶知道我对橘子的向往,特意给我留下橘子。我寒假回去,奶奶从柜子里取出来给我。我剥开吃时,三姑和小叔在一边瞪眼旁观,窃以为他们是嫉妒我吃偏食呢。我吃了一口,方知上当,大叫“酸!”
瞬间笑翻小叔和三姑,奶奶也张着缺失门牙的嘴巴笑说“不让你尝尝它的味道,你会以为奶奶舍不得给你吃呢!”
橘树结的果实为何不好吃?以后读书看到“南橘北枳”典故后才明白。
为写这篇小文,我上网上查询得知:橘当属芸香科柑橘属,枳则是芸香科枳属植物,它俩同科不同属,充其量是远房表亲。枳,是农村常见树种,因为它身上有很多硬刺,老家用来做篱笆,据我所知,方城、唐河、南召、社旗、镇平这几个县都有叫陈茨园的村;枳结的果实,我老家人叫它陈刺蛋,可以入药,药名枳壳。
这么说来,用严格的科学态度评判,“南橘北枳”是个错误。
那时候我错以为橘树的果实难吃是因为缺水少肥,就经常给它浇水;把钓到的鱼埋它树根下;在外面玩耍时有尿,我会憋尿跑回家,为的是撒它根旁做肥料。
可是它的果实,味道之酸,依然如故。
奶奶照例秋天摘下,保存在柜子里。我寒假回去,再不吃它。有客从远方来,我会恶作剧拿给客人吃,看他被酸,我开怀大笑!
二十年前,二爹扒掉老房在原址上建平房。他建房时伐光院子里所有的树,唯独留下橘树,还给它搬家。
人常说:“人挪活,树挪死”。二爹给橘树挪位,它不但没死,反倒青春焕发。
二爹曾经给我说,挪窝后橘树长得很好,长得很快,结的果实更多。
今年寒食节,我和弟弟带儿孙们回老家坟地看望奶奶。
我提前打电话让堂弟回老家等候,祭奠结束,我带全体家人进村参观王家老房。
堂弟恒娃把老房借住给一位本家,那厮把院子里搞得脏兮兮。
唯一的亮点是那棵橘树,满树黄澄澄的橘子,让我们叹为观止!
弟弟上二楼平台摘下几个,我迫不及待地剥开试吃,哎呀!其酸无比!
几十年过去,它不改初心,一如既往地酸倒牙!
我站在它身下,抚摸它的躯干,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棵橘树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两三岁时来我爷爷家。现在它有八十多岁高龄,依然生机勃勃,枝叶茂盛,每年这个时候,果实累累。
它曾经见证爷爷家老房的变迁:1945年,瓦房毁于兵燹,1958年,草房倒塌,1967,重建瓦房,成为全村好房子之一;改革开放后家人搬走,日益破败,被二爹扒掉重建平房。
它还见证我家几代人的离去:目睹我老爷老奶的丧礼;记得我爷爷去世时木匠在它身边赶制棺材;听见过我为奶奶送葬的恸哭;看见我老爸骨灰盒入土前在堂屋供放;还有二爹去世后的灵柩就放在它的树荫下面。
它送走我家三代人!
不,是四代,还有我呢!
我绝对活不过它!
想到这时候,我的牙齿又酸了!
我朝橘树狠狠踢去,
它挺身应对,纹丝不动。
我反倒脚趾生疼,我又大喊一声“妈耶!”
20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