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个见到朱同先生的人,都会被其身上散发出来的仙风道骨而震惊。你会不由得发问,一个人得经过什么样的岁月淘洗,才能留下如此简单飘逸、轻松睿智的风度气质?八十三岁的先生,眼不花耳不背,与同样好画的妻子隐居广州,每天画上六七个小时的画,过着简单惬意的生活。冬天在广州,夏天回到龙城,两边都有独立的画室。我们见到他的时候,正在匆匆地收拾许久不住的屋子,动作轻快,腿脚麻利,立挺的鹰钩鼻在淡淡阳光中格外醒目,简单朴素的衣着,突然有了一种仙袂飘飘的感觉。之前所有的采访准备,在此刻都被我推翻了,这是个你看上一眼就会立即虔诚敬畏的生命,像宝剑历经千锤百炼之后,一出鞘就光华万丈。此刻,先生八十余年的“锤炼”,才是他那静穆、肃静的艺术之真源。
五十年代的大学
先生艺术风格基础的奠定,就在1950到1955年间。那段时间他上大学,那个时候的大学成就了他,也成就了许多艺术大师。1950年,祖籍江苏扬州的朱同从扬州中学考入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那时候的北师大美术系名师云集,除油画大师系主任卫天霖外、还有李瑞年、张秋海、辛莽、庄言等名画家。两年后,朱同转入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这里完善的教学设施和美术理念,都是徐悲鸿亲手打造的,他在担任过十八年的系主任。还集中了包括傅抱石、陈之佛、黄显之、秦宣夫等名教授,这里坚持了现实主义和写实主义的风格。朱同先生正是得这些大师们的亲传,多管齐下,在各个领域都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那时候的大学课堂很轻松随意,傅抱石爱喝酒,每次来上课,都带着浓浓的酒意甚至是醉意,他总是端着一杯茶,靠在椅子上,天南海北地神聊起来,这时,他讲的话似乎不太系统,也缺乏逻辑,但我们最爱听,他讲的却都是深厚的艺术哲理,而且让我们更立体的认识这位艺术大师。全班仅有六个学生,上课的形式非常自由。朱同从傅抱石那里,“真正获得了山水的精髓,获益匪浅!”
那时候的大学,每周三十六节课,其中二十四节为必修课,十二节为选修课,对于朱同来说,什么课都上,下课后,他还有跑到各处去写生。朱同就这样好学、苦学,别人四年的大学,被他一个转学转成了五年。五年内,吸收了当时中国最卓越画家们的思想精华,以及南北两地不同的创作风格,也奠定了国画、油画、水彩画等诸多画种的坚定基础。
朱同是幸运的,幼年与叔父扬州著名画家朱鹏一起生活,耳濡目染之下,又接受到了中国当时最好的艺术教育,付出了自己最艰辛的努力,在大学毕业的时候,这个未来的美术家已经慷慨激昂,一欲施展了。
朱同也是不幸的,在最灿烂的年华,遇到了一个特殊的时代,遭受到了接二连三的变故。长于烟花三月瘦西湖畔,成学于堂堂“中央大学”的高材生因为几句不疼不痒的话,被流放到当年杨家将血染沙场的苦寒之地——金沙滩,改行画标语、画墙报壁画。五十多年后,朱同回顾这段历史,酸甜苦辣,一言难尽。
金沙滩往事
年轻气盛的朱同,有着自己独立的价值判断,什么好什么不好他都实实在在地敢于说出来。他仅仅说句“自然科学没有阶级性”,结果,刚刚毕业就被定性为“胡风反革命分子”,倍感冤屈的朱同疾呼:“我连胡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事后证明,朱同说这话仅仅出于一个年轻知识分子的个人判断力而已。此事刚了,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地点就是山西怀仁县金沙滩,那时候怀仁县还隶属于大同。年轻的朱同,因为自己太明确的善恶观而领略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虽然自己曾苦读《资本论》,对马列毛的思想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在毕业后当过一段时期的政治教员,虽然自认为自己的观点并没有错,但是在众人长期的批斗下,还不得不认错,到农村去接受“监督劳动”。
朱同说:“我其实还是一个比较能够随遇而安的人。”于是劳动之余,朱同就不停地写、不停地画,在纸上、墙上、树上、房子上,只要是老百姓需要画的地方,他都义不容辞地去画。“老百姓们其实是很淳朴的”,他们并不真正懂得什么左派右派,你走进并了解他们的生活,他们就会喜欢你。没过多久,朱同就靠自己的一支笔,画完这个村子画另一个村子,直到把自己所在的乡镇画出一个“大跃进的先进文化乡”,获得乡长表扬、市长接见,市长市政府也常调他去画画。朱同就在这片流着热血的土地上,学会了生存的智慧,也达到了生命的另一重境界——宠辱不惊,以自己的才华和勤奋,从头再来。
朱同先生的名声慢慢打起来,引来了当时省城一些机构的注意和重视,终于把他从农村调来了省城,开始了一种新的艺术人生。
搜尽奇峰打草稿
朱同先生在美术界和工艺美术界都担任了领导职务,但是他淡泊于名利,热衷于艺术创作,周游各地名山大川,六上黄山、七去桂林,那时候交通不便,风餐露宿,日日在野外行走,笔耕不缀,经历着生死考验,这样的生活当然是很苦的,可是对衷情山水的朱同来说,想也是最幸福的日子了。“搜尽奇峰打草稿”,绘制成数千幅写生稿,并汇编出版“朱同山水写生集”。
也许对他来说,这样的淬炼已经超越喜怒哀乐了。我们参观先生的工作室,翻阅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朱同山水画集”和“朱同水彩画集”,面对一幅幅宁静、厚重的作品,内心感觉纯净、优美。那一片片或浩瀚或雄奇的山水,仿佛是盘古初开天地之际,未沾俗气,天高地厚。先生的夫人也很专业地说道:“朱同的画中,有一股禅意,能够让人宁静、甚至顿悟!”正如逸笔花鸟画家李明所说:“每个人都想速成,可没有经过时间洗礼过的艺术,总是禁不起推敲的。看朱同老师的画,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非常好,这样的作品才是经受得起检验的好作品。”
数十年的游走,山川之灵秀集于朱同之胸臆,胸藏万壑的朱同又将这灵气赋予了他的书画作品。这是一个吸收与吐纳的过程,更像是艺术家沟通人与世界的过程。无论其人其画,都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韵,这才是朱同最独特的地方。
先生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在七十年代以后,先生专攻水彩画和山水画,不断探索将中国的山水画和西方的水彩画技法巧妙地融合,创作出独特的艺术风格。八十年代初,先生不断有作品参加英国皇家艺术家协会年展和英国皇家肖像画展览,因而,被英国邀请去伦敦举办个人画展。那时候是1987年,国家对艺术家出国办画展的事还很敏感,但终于还是成行了。朱同先生的水彩,得到了英国七家媒体的报道和评论,英国是水彩画的故乡,能够得到这样的关注和极高的评价,实属不易。
当时,年近花甲的朱同,被聘为德国特立尔欧洲美术学院的客座教授,每年赴欧洲讲学,并在欧洲多国行走写生,德国、法国、意大利、瑞士、奥地利等,并绘制了大量的写生稿。对他来说,这是一场无止境的修行。行走、写生、讲学、画展,先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创作状态进入自己的人生另一个高峰。
八十岁后再变法
朱同先生的艺术成就已经让很多人难以望其项背,可是他却非常谦虚,总是讲“画得不好,还在不断探索中”。可是在大多数人看来,“他的名声远配不上他的艺术成就”。在这样一个时代,名声配不上成就,这恐怕是最高的褒奖了。
在大多数人为名、为利、为权而奔走的时候,先生早已经淡然于此,九十年代末,偕老伴儿在广州郊区山清水秀的地方,过起了隐居生活。写字画画、整理旧作、养花弄草、聊天探索,沉浸在晚年安静创作、自得其乐的艺术生涯中。
今年夏天又去了一趟意大利等欧洲国家,回来后,异常兴奋地说:“这次收获蛮大的,吸收了欧洲当代艺术的滋养,更加点燃了我创作的激情!”
此时再来看朱同先生这仙风道骨般的身躯,也许我们会找到一些答案。可是这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仔细翻阅他的简历和身世:生于扬州书香门第,叔父一生浸研书画;父亲在黄埔军校教授军事地理;母亲为当时第一批接受大学教育的女性;姑父初为民国军阀,后任段祺瑞政府时副总理;弟弟朱成是著名雕塑家;小孙子六岁时就获了国际少儿绘画奖……“勤勤恳恳,老老实实,这金玉良言,你实践多少,就收益多少。”这是先生的父亲留给朱同,也留给朱家后人的金玉良言,这个世代书香的家庭,给予了先生多少能量,是无法测算的。
朱同青年时代生长在风景秀丽的江南水乡,形成了他作品中清逸典雅的风格,壮年以后又长期工作在雄健壮阔的北方山川之中,这也造就了他作品中刚健浑厚的气质,由于朱同具有坚实的东西绘画的功力,所以他的作品里既有西画所具有的体积感、空间感和丰富的色彩感,也具有中国画独特的神韵、诗意和禅境。在先生看来,“真”“善”“美”是他所奉行的基本审美标准。先生讲到何谓“真”,即情真、意真、形真,所谓“善”,即健康、向上、正气,最后归结于“美”,画要好看,令人愉悦、让人反复欣赏,沉浸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