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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的回忆

作者:头闻字D

作者:王一牛

老丁的脑子最近出了问题,这不是别人发现的,是他自己感觉到的。他发现自己脑子的问题,是回忆上的毛病,就是近来他所能忆起的东西呀,像魔术师手里的丝巾倏地一抖,紧接着变得无影无踪了。许多过去的名字,曾经的故事,老丁一经想起来之后,再去忆这些人和事,却全都想不起来了。

开始老丁有点奇怪:隔上好几十年的事都能毫不费力地想起,麻溜地直接从脑子里掉到舌头上溅出来直接扑到别人的耳朵里,思如泉涌的东西,再次想起时却非常吃力,就像一条鱼刚还在眼前活蹦活跳,突然闸门一落,鱼就杳无踪迹、阴阳两隔了一般。

起初老丁只是有点儿纳闷。

年前老伴从市场上买回来一条鱼,在厨房收拾时发现鱼肚子里还有一条小鱼,惊呼喊老丁赶快过去看。老丁瞬间就想到50年前流经自己家乡小镇旁边的一条河,河水清澈,能看见水里无数的小鱼在游来游去。通向河边的码头上,镇上的人们常在这里淘米洗菜浣洗衣服,小丁去淘米,众多银光灿灿的小鱼跑向淘米篮子里,小鱼啄了之后,转身游开。七八岁的丁克荣把淘米篮往上使劲一提,鱼没筐着,米倒洒落不少。米落在河底,鱼游到深处。鱼饱食了一顿,游回来,在小克荣的脚背上啄来啄去,惹得他痒痒的,在水里用脚底来回搓。上初中的一天傍晚,像惯常一样,放学后的丁克荣沿着河滩往家走,发现河边有许多人卷着裤管趟在河里浅水处捡鱼捞鱼,像生产队组织拔秧时一字散开在秧田里一样。走近一看,河面上飘着很多露出白肚皮的鱼,还在挣扎,有的鱼已经躺在河床上。丁克荣也跟众人一样到水里去捡鱼,都泡在黑黑的水里,来不及相互多说话。水面上的天空也暗了下来,平常天空上的云朵倒映在水里,仿佛是两个天空,而现在灰黑色的河水将天空衬托得像在人们的头顶上又悬着一条河,上下合在一起像是鳄鱼的口,阴森而恐怖。这种颜色的水,在这条河里他还从没见过,如同池塘里沤树堆肥的水。有几条鱼还没完全死透,他怕鱼离开水活不成,索性把小鱼捞进鞋里,再掬几捧水进去。不用这水又怎么办呢?周边尽是这样黑乎乎的水面,已经看不见水面下的河底了。

放进鞋里的鱼,就像现在灶台上鱼肚子里的小鱼,没有了活力,干瘪瘪的,软塌塌的。一会儿鞋碗里就放满了鱼,水都溢了出来,河里仿佛有捞不尽的鱼。边上的人喜滋滋地说:县里印刷厂排下来的污水,可真是帮了大忙,不用撒网,鱼就都漂上来了!他惊慌和恐惧起来,河里原来藏有这么多鱼呀!他思忖着:河里到底藏有多少鱼呢?该不会把整个大河里的鱼都喊醒了搅扰起来了吧?

年后老家在京城打工的后生给他带回红薯干,他端详着每片红薯干都像一个一个的鱼干,白白肚皮在炫耀着。老丁盯着直挺挺的“白鱼干”,就想起了过年前看见老伴买来的大鱼肚里藏小鱼所引发的回忆。可当时到底回忆出了什么,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跟老伴说了疑惑,老伴白了他一眼:你都多大了?老了啊!快七十了,还不该忘记啊?!

老丁对老伴的解释很是不满。

他想,老伴不了解自己真正的苦恼。如果老了记性不好了,那该是连上次看见大鱼藏小鱼时,就不应勾出好些的回忆。为何几十年前的事滔滔不绝,而数月前的事则戛然而止呢?这准是脑子出问题了!

这种回忆上的不争气,在上个月也出现过一次。学期开学后,小孙子被班主任向家长反映过几次,说上课时心不在焉。后来儿子和儿媳了解到,原来是孩子与几个同学痴迷玩游戏、看抖音,放学后凑在一起能一口气看上三四个小时的手机,像极了他们的爸爸们小时候迷上看动画片一样,上课时就抖不起精神,头脑里老是盘旋着看过玩过的东东。

听儿子说起这般情况,老丁一下就想起自己满世界找书读找老师求学问的情景。

插队的地方原先有一个学校,是一个古寺庙改成的,门口一对石鼓,院子里铺的都是方正的青石板,住家远的孩子还可住在铺有木地板的阁楼上。这里一直能开课到高中,老师也都是满腹经纶的先生,在小镇上大名鼎鼎倍受尊敬,十里八乡的孩子都到这里来读书。尽管文革开始,许多地方孩子上学受到影响,但这里一直有较浓厚的崇礼重教风气,学校成了这一带唯一幸存的乡村小镇上的完全中学。只是到丁克荣到这里来的时候,因不再有高考了,上级取缔了高中,学校停办高中有四五年了,吃皇粮的老师也全调离到各处。民办教师留下来教小学、初中,孩子们上完学回乡务农。没有了升学目标,师资水平自然滑坡下来。

全国恢复高考了,丁克荣报完名确定能参加考试时只剩有十天时间。留下最后一天要用来走到七十公里外的地区行署所在城市的考场外,只有九天。县城知青办几个热心的同志外请老师开了一个辅导班,用去3天。余下的6天里,政治、语文、数学、理化都只有一天用来自行学习复习了,剩下的两天,丁克荣只能用来弥补没看完课目的短板。在他自己看来,处处是短板。那也没办法,不能干耗着,要用足用好这两天。

于是,丁克荣采用抓小放大的方法,来不及看的较难的知识点,都不看了,只盯住几个基本点,把基本原理弄懂吃透,不求多,只求稳住基础,保住几个基本分,不求逮大鱼只望不跑冒滴漏。他发现,函数的概念是最基本的,肯定会有考题。可他连基本的符号都不认识,连正弦sin、余弦cos不会读也更不清楚是啥意思了。

找不到人问呀!怎么办?

听说原先在镇高中的数学老师卞老师调到省城工作后最近回到了老家,五十公里外的于家峤村,正在家里守孝。于是,他向公社文化站找人借了自行车,带上讲义本,赶过去接着赶回来,身上的衣服湿透好几遍了。回到知青点,还得接着干活,接着复习。但丁克荣一直都是精神饱满、志气昂扬的,骑车路上每次歇歇脚时,他都看上两页再启程,边骑脑子里边琢磨。待回到他的知青点时,他看了有大半本书,虽然半生不熟,但书上的例证还是被记住了。最后这十天,对提分绝对是贡献大了。不然,也不会被师范学校录取了。

当孩子吵着要换手机买电脑说是考学就指望它们时,老丁就想起开学初听儿子唠叨孙子时想起过一桩插队时的事,但至于是何事,像来回骑车一天去问sin、cos的事,就根本记不起来了。

老丁糊涂了,明明当时记起过一桩往事轻轻松松、清清爽爽的,咋就记不起来了呢。

老丁先是和老相识同一个小区的老齐念叨这个事儿,他没再跟老伴说,老伴不理解自己。老齐是文化馆画师出身,是自己的老相识,文教卫系统不分家,应是能理解自己。老齐说,你老了,轮到谁记性都会不好的。就像水管里的水,时间久了,锈斑突然掉下来一大块把管子堵住了,通不了,你就想不起来了。听了老齐“专家论道”之后,老丁还是不以为然,说要是堵了,那我后来就不应该再有类似的忆往事如滔滔江水的事发生呀。

老丁指的是下面这样的事。两周前丫头回家说大外孙谈对象要结婚,说孩子要有单独住的房子,还要有车子,再给女方家彩礼。老丁立刻就想起当年自己结婚的细枝末节。在县城中学教书有三年多了,还依然住在集体宿舍,三个单身老师住在一间屋子里。结婚前,找校领导诉苦,可教室都不够用,老教师们喊着要急于改善住房条件,都是一大家子挤在一间或两小间平房里,大锅灶、客厅、书房全在一起,哪还能轮到给他解决婚房?只得调换走了宿舍里的单身老师去挤其他宿舍,老丁与另一位也是刚结婚的老师共享原先的那间宿舍,十四平米上下,四位新人挤在一间宿舍里,只得用衣柜书柜和布帘将房间分成大致的两半,从窗户拉到门口。两家就这样住在一起,过了两年多。好在那位老师娶的是一位护士,常常争取上夜班,不论是大夜班还是小夜班,都能占用在护士值班室,有时也带老公过去那里,这样,丁老师的宿舍就像是分给自己一个人似的。

当时觉得幸福,也有意思,老丁就是想到,总是要比还在队里强吧。插队时,有插友与当地姑娘结婚,虽然队长和队友还有村民帮助粉刷土墙,结婚时送来热水瓶搪瓷缸、买红宝书、散发糖果,但农村的房子屋漏进雨跑风,是老丁最不喜欢的,如今的宿舍可是水泥墙的楼房,总是不用担心半夜起来拿锅碗瓢盆来接水。

历历在目的往事引起老丁沉思,老伴见他不说话,问他怎么眼角红润润的,老丁没开口。这也难怪看见小区里有人遛弯时亲昵地牵着一条又一条小狗或腻歪地抱着一只又一只小猫,想知道听见外孙子婚事时记起什么事来着,老丁全不记得了,可也没法问老伴。要是跟老伴说过,她岂不是可以提示提示自己么?

老伴是指望不上了,老齐也回答不了,自己的症结到底在哪儿,老丁不知道也不对孩子说,即使说了,孩子们也未必能理解他。

老丁只好翻箱倒柜找一些书去寻求答案,再找出过去的记事本日记本,翻看时端详曾经的自己,老丁的记忆闸门忽地打开了。他想到还是自己在知青点被抽调到公社的办公室做文书时,公社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写“大字报”,从早到晚在办公室在公社院子里写,有时也直接提笔在挂绳上的红纸白纸上按照公社的意思写。

喝过几年墨水的丁克荣此时被派上了大用场,不是被曾书记要求写夏副书记的思想问题,就是被强秘书要求写吴干事的工作敷衍了事,要不就是替宋副书记写任武装部长的组织民兵抢收抢种扒河挑石时的简单粗暴。当初写的句子在老丁的脑海里,一行一行地排队列阵,鱼贯出现。好不容易公社免费提供笔墨纸砚让丁克荣耍,还不痛快地龙飞凤舞一番。

书还没找出来,老伴拿着手机短信说老年大学的同学邀请他去跳广场舞,老伴问老丁去不去。老丁本想把大字报的事跟老伴提提,可全记不起来了,那时每天写的字可是比现在年轻人一年看的字都多。老丁气得嘟哝了两声:死老婆子,害得我的神经公路都被封住了。

老婆解释不了,老余说的也是外行,书也找不着,可碰到的事一桩接一桩,让自己回避不了。于是,老丁豁出去了,觉得要直接找专业人士,问了几个医生,都说得不得要领,最后通过自己过去的一位学生找到在全国著名的神经心理学家,给出的解释听得老丁没再摇头。

赵教授轻松又缓慢地说:你这就是记忆的断涯现象,前面能回忆出往事,那时的记忆就像瀑布,虽然滔滔不绝,但水到瀑布口处,便一泻千里,瞬间无影无踪了,记住的东西再也找不到身影了,而我们的记忆正常时就像普通的小河,流淌不息,也在不断地耗损,但总是未见干涸,所以,你啊,记住的是过去,忘记的是现在,你忘记的并不是忘记了过去,而是忘记了你刚刚记起的这件事,而这件事就包括你曾回忆出的往事内容,就像瀑布不见了,自然也就会没有河堤河岸。

专家毕竟是专家,说得老丁没法说不是,但似乎又不是那么轻易能理解,权当专家所言都是对的吧。

说给老余听,毕竟是文化人,老余将赵教授非常专业的话重新表述给老丁听,这就是:记和忆是两回事,记和忆若能成为回忆,那就是一种相遇,人世间的一切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不能重逢,便是新生,再美好也经不住遗忘,再悲伤也抵不过岁月。他还接着劝老丁:虽已年老,精神不倒,发现失忆,变废为宝;一路向前,轻装清零!

老丁若有所思地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从此不再提过去,就一定好么?清晰的过往回忆,真的找不回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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