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清山西的村民在各种势力的胁迫下求生,由当地富有特色迷信、崇拜文化形成的村庄治理模式,腐败而媚外的清政府已无法解决。村里社首和政府官员相互勾结,鱼肉人民。
而当国外传教势力到来后,这种村治模式受到冲击,各方利益受损。村民为各方势力所用,在复杂的局势中,各种矛盾集中成排外力量,不断引发村民和教民的斗争,一直延续多年。最终在义和团这股被清政府利用、盲目而非理性的爱国排外力量到来时,发生了比其他地方更为惨烈的仇杀。
一笔戏钱引发的惨祸
光绪7年(1881年)3月,山西省大同县榆林村,爆发了一起村民冲突,事情虽小,最后却惊动了当时的山西巡抚。
事情是这样的:榆林村的村民纪连昌、管祥、杨天资等,以已经加入天主教为由,拒绝缴纳村民分摊的演戏费用,跟其他村民发生矛盾。这年3月3日,社首管芳带领一批人马,到纪连昌、管祥等家索要戏钱,要不到钱,就百般打骂。打骂完后,他们还是不甘心,又闯到管祥家。管祥不在,怀孕的妻子在,说:“我们不交戏钱。”管芳他们就“强取其粮食物件”,其妻阻拦,被暴打一顿,直至打到流产,“昏迷在地”。
第二天,管祥跑到县衙门报官,没告成。管芳见他无功而返,又于初八率人到杨天资家索要戏钱,还是要不到钱,又把杨天资打了一顿。然后“阻拦管祥、杨天资两家门户,不容人畜出入,谋绝水火”。
4月14日,县衙门审理此案,也不叫管芳这批被告去,只把杨天资叫去,问:“杨天资,你是何国人?”杨天资答说:“小的是清国人。”官说:“你既然是清国人,为什么你要随洋鬼子反叛?你们尽是反叛。村中问你们要戏钱,你们就是不出。因此打你们,你们还敢告状……你们一定该出戏钱,若不出戏钱。不准你们在清国住,出外国去!”
事情闹大后,管芳他们还不罢休。5月4日,管芳他们“纵放马匹五头,踏食纪连昌草麦半亩有余”;8日,把纪连昌家的莜麦割了六七分。
7月12日,“将管祥豆禾割去二三分,又将看家鸡犬暗害三个。”15日,又逼杨天资要戏钱,杨还是不肯出。于是把杨家的门打坏,“复将杨天资揪住,掷入水坑内,七十老汉受此苦辱”,“其三子见其父就要淹死,硬发大胆跳入水坑救出。管芳等率领二子各执刀棍,登门大骂”……
这件事记载于清政府总理衙门的《教务教案档案》中。细读此档案,就会发现此类事在山西频频发生,延续了几十年。
咸丰11年(1861年)5月,山西阳曲县上村社首张际宗,以天主教徒“白耀、张纯、张世智、张世仁、张泰和等紊乱旧规,将应摊差务钱文硬抗不出,具控到县”。同年7月,山西凤台县天井关村,有村民加入天主教后,“求免社中献戏焚香等钱文”,结果被社首告发,“锁拿到案”。同年7月,山西凤台县闫村的李祥太,以加入天主教为由,拒纳戏钱,被社首常法善“率领百有余人”,“拖入庙,勒令罚钱百千文修庙唱戏”。同治9年(1870年)3月,山西归化的村民贺选,因为拒付分摊的戏钱3200文,与姐夫王玉发生纠纷,最后纠集数十名天主教徒,将自己姐夫打成重伤。光绪21年(1895年)7月,山西寿阳县的教民张乾元,“因摊演戏钱文,与社首邢聋三等涉讼”。
区区一笔戏钱,为何惹得村人互相反目?
强龙不压地头蛇
档案里频频出现的“社首”,近似村长,也叫“村头”、“纠首”,或“会首”。管村长叫“社首”或“纠首”,是山西特色,源自当地的演戏酬神。
原来,山西十年九旱,灾祸不绝,村民为保平安,演戏酬神,风气甚浓。当时科学不发达,大家靠天吃饭,演戏酬神,于政府与村民皆为大事。同代山西人刘大鹏,他的《退想斋日记》就记载了太原县的迎神活动:“远近人民,全行赴县,踊跃聚观,老少妇女,屯如墙堵,农夫庶众,固不足论,而文人学士,亦皆随波逐流。”他的父亲,担心闹饥荒,劝说大伙筹钱建粮仓,无人吱声,但一说到演戏酬神,都踊跃出钱。
太频繁的灾荒,使村民迷信神祗的保佑,胜过人力的经营。而祭神与演戏二合一,既保平安,又得娱乐,何乐而不为呢?演戏,就得请戏班;请戏班,就得村民出钱。谁来张罗呢?当然是村里的能人,久而久之,这些人被称为“社首”或“纠首”,再后来,就成了“村头”。社首等于纠首等于村长,就这么来的。
操办演戏酬神,起初或许是苦活,但办着办着,就成了获利甚丰的事情,渐渐被村里的强人攫取。各村社首,假借各种名义,摊派钱粮,“藉演戏种种不急之务,倍三倍五,任意横摊”。他们“唯利是图”,“贪婪龌龊,鱼肉村众”,把整个村子当作自家财库,从村民身上搜刮的钱粮,比政府摊派的税费多好几倍。好端端一个酬神演戏,居然变成了“病民之一大端”,“最恶之习”。
光绪9年(1883年),嘉兴人朱采出任山西汾州知府。此公嗜好剑术,嫉恶如仇,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能吏,颇有作为。不过,这个“强龙”一上任,便遇到了棘手难题,那就是如何对付乡村的“地头蛇”——“社首”。
各县的村民纷纷告状,控诉社首的敲诈勒索。朱采大怒,采取各种措施加以打击。比如,要求各村一年换一次社首,不得连任;要求村里清理财务账目,“诸款签驳核算”;要求“村费有定数,演戏有定章,年终有清单”,一切费用向村民公布;甚至要求如无必要,严禁演戏酬神,等等。
朱采说,原先的“纠首”,据说都“老成历练、正派有声”,“由众推举”(即“村民直选”),最近几十年,“正人渐引而去,而豪滑之交结官吏者多以充当”,变成了坏人当道。为何发生这样的变化?他认为,这跟官府有关。官员只管收税,不问村人疾苦,对村长“遇之若奴隶,呼叱吩咐外,无一言之问,一事之询,甚者求一面而不得。”这样的村长,正派人谁愿当?结果,官府选中的,自己也愿当的,尽是追名逐利的强人。
按理说,社首是“村民直选”(晚清叫“公举”)的,一年一换。但这些强人使尽种种伎俩——包括现在说的“买票”,死死霸住社首的位置,“积年霸充”。有的搞世袭,“兄终弟及,父死子继,视为传家事业”。有的合伙把持,彼此换着做。晚清的山西,“由众公举”的村民直选,最后选出来的,竟是一批无法无天的强人。
这些人跟衙门建立了关系网,“结党树恩”,成了村里一霸,“恃其衙门熟悉,线索灵通,吊殴捆送,视为寻常”。原先演戏酬神,自愿交钱,现在成了变相摊派。不交?那就私刑拷打,看你交不交。村民“吞声忍气,无可如何”。管芳一伙人如此肆无忌惮地殴打管祥、杨天资等,便是社首一手遮天的典型。
村子越富,社首越凶,“棍徒聚集,皆以村民为鱼肉”,穷村反倒好一些。不少村民惨被剥削,不得不卖房抵债,甚至“弃产流亡”,干脆跑到外地当佃户。
弃产流亡的,毕竟是少数,走不了的,怎么办?不交钱,不可能。从情理来说,也不通,演戏就是酬神,酬神是为全村求平安,你不看戏可以,不交钱而白白享受神的保佑,合理吗?而且,村里人熟,彼此瞅着,一人不交钱,其他人就会不交钱。利益当头,社首岂肯自断财路?对不交钱的村民,他们得杀一儆百,不能客气,“私设公堂,吊打勒罚”。
虽然朱采摆出强龙的姿势,三令五申,但私下里,他给老上级李鸿章写信,承认这种社首当权的局面,几乎“牢不可破”,一有机会,必然“故态复萌”。
外来势力激化内部矛盾
朱采的话,不全对。“牢不可破”的局面,还是被打破。打破者不是别的,正是鸦片战争后重新传入山西的基督教会。受不了社首敲诈勒索的村民,“投身天主、耶稣各教,以避其烦扰重摊之害”。
教会,本就是来传教的,当然乐于招募教民。而且,基督教最反感异教徒的“偶像崇拜”,在传教士们看来,演戏酬神,实为彻头彻尾的“偶像崇拜”,罪大恶极。再有,社首们利用演戏酬神敛财,纵容他人在演戏时期开赌场,劣迹斑斑。传教士们也看在眼里:“绅社人等滥用分肥,多于戏价两三倍;阖村接待亲朋之肴馔,妇孺衣服簪珥之装饰,又多数十倍;更可恶者,演剧之场必有赌棚数十处,每棚有数十人之费用,此等匪徒每到一村,必与绅社人等以一定之棚价,绅社人等利其棚价,遂任其害人子弟,耗人资财,是以演剧不过数日,至令人民终年困穷。”
于是,传教士们以严禁偶像崇拜为由,支持教民不为演戏酬神交钱。在教民看来,不交钱,理由很充分:我们不看戏,所以不交钱,不可以吗?我们是基督徒,当然不用祭你们的异教神。但在非教民看来,教民交钱,理由也很充分:你们不交钱,却白白享受我们花钱演戏酬神带来的风调雨顺,这不是占便宜吗?社首就更愤恨了,教民不交戏钱,伤害的不仅是演戏本身的利益,更包括他们的权威、资源与尊严。由此,教民的不交戏钱,实际上,严重破坏了整个村庄内部的团结与协作。
由此一来,以教会、教民为一方,以社首、村民为一方,产生了矛盾。双方都有理。至于“大道理”背后的“小利益”,表面上是说不清了。交戏钱,成了教民与非教民、教会与社首冲突的一个“前沿阵地”。闹到最后,只剩下两条路:一条是上诉官府,一条是民间解决。两条路,社首与村民都走了。
官方的儒家与基督教会,针锋相对,但在反对怪力乱神方面,倒很一致。明清官府禁止演戏、禁止淫祀的告示,数不胜数。破除偶像、反对演戏,本是儒家的家常便饭,更何况还摊上一个惹不得的洋教?
在传教士的压力下,清政府于咸丰11年(1861年)11月下令,唱戏酬神这些事,不得勒派教民出钱。山西地方政府更绝,干脆严禁村民演戏,釜底抽薪。朱采就发了一篇告示《示禁偶像看棚》,还有好几篇告示,口气没那么强硬,但再三强调“酬神敬神不必定须演戏”,“村众所不愿者,即不应恃势强演”,“不得强演强派”。少演戏,少麻烦,不演最好,这是官府的对策。他们牺牲掉的是村民的娱乐与安全、社首的权威与利益。
问题是好好的戏,演了几百年,怎么就不让演了?地方政府也觉得说不过去:“此等情事,不过乡社常规,并非要务。民间习以为常,二百余年,并无异说。今传教士必强为改变,希图见好乡愚,未免多事。”不演戏,怎么酬神?不酬神,老天降灾怎么办?村民们当然想不通,社首更愤恨不已。官府不肯解决,他们便自己解决,那就是强逼教民交戏钱。前面出现的一幕幕冲突,便是由此而来。事情闹大后,传教士告到官府,官府柿子捡软的捏,偏袒教会,惩罚社首。处理不公,这就更埋下了怨恨。
村庄的“内部矛盾”,由此演化为“民教矛盾”,或曰“国际矛盾”。
这个矛盾,拖到了义和团运动期间,因为山西旱灾,再加上官府纵容,顿时如烈火一般蹿出水面。整个义和团运动期间,山西村民与教民彼此攻杀,远比他省惨烈,此为一大原因。山西传教士敦崇礼就坦承:“去年山西仇杀教中人,如此之惨,且多因平日教友不肯出演剧敬神之费,致干众怒,故演剧亦为山西仇教祸根。”
看戏出钱,今日看来微不足道的枝节,晚清却是搅动山西乡村的大事。它搅动各派势力,引发长达数十年的怨恨,最后演变成了一场互相残杀的大惨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