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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真常,越平常
如果说艮卦是《金刚经》之门,那么象传“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这句总说,就是打开这扇门的钥匙。不出位,此为艮道第一法则。
“不出其位”,这是个极高的境界。这个境界的最好参照,便是孔子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不逾矩即是不出位,而同时又是大自在的。这个境界所在的层次,也可以参照孔子自述的抵达历程: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才有这个从心所欲不逾矩。论时间,以孔子之资质也历经了五十五年。这是个天地之数,易《系辞上》云:“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那是要通天彻地方能抵达的。七十岁也是个大象,复卦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七数乃圆通周流之数,抵达的便是圆通无住境界。复卦卦辞云“出入无疾”,彖传云“见天地之心”,都是对这个境界的描述。从进境上讲,五十五年未曾间断的学不过是基础,其中还要历经立、不惑、知天命、耳顺的艰难通关,所抵达的极致处,才是这个不出其位。
这看起来高玄,却又是最简单平常的。因为所谓不出其位,就是孔子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中庸》的“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所谓素位而行,唐代孔颖达解释这个素便是“乡”。乡,是人们的家,人在家里是最自在真实的,没有人前那么多的虚伪掩饰。乡亲之间的交往也是最质朴真挚的,没有那么多的心机算计。人们在这里安然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只有在此处才有真实的自己和生活。这就是素,这里就是素位,安于此处便是素位而行。而一入江湖、一居庙堂,所有这些往往就失去了,虚伪狡诈全都而来,谩心机心全都升起,自以为骗过了别人甚至全世界,其实首先沦落骗局的便是自己,所以最终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欺心便是欺天,欺天者必为天所弃。
所以一般以为的素位而行,是安贫乐道、不慕富贵的高格,当然不错,但这还只是表面。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素位乃是安身立命之位,是本来真实无染的初心所在,素位而行有一份不忘初心的意蕴在。
这颗心赋予我们的,便是清代梁章鉅所言:“士君子到一处,便思尽一处职业,方为素位而行。”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干一事便干好一事,这便是素位而行。自己在哪个位置、处在哪一步,就说哪个位置哪一步的话、做哪个位置哪一步的事。这就是易所说的“当位”,当位才是正位,否则就是出位、错位、越位,吉凶由此而生。说白了,就是做好眼下、做好分内,禅宗称为“本分事”。本分方与道相应,不本分皆是妄想,皆处妄内。艮卦象传所谓“止诸躬”,躬便是自身,安守本位、不失本分。
更明白点说,便是当下,禅宗所谓“当下即是”;便是平常心,禅宗所谓“平常心是道”。当下正是不出其位的那个位,平常心正是见天地之心的那个心。艮卦无心,无心即是平常心;金刚无相,无相即是当下随流。大家可以想想,人在什么时候会脱离当下和平常心?正是妄想的时候,妄想凭借的是对过去、现在、未来以及你、我、他的种种分别执取,向着的从来是不甘平常,所以才在虚妄轮回中纠缠不休、流转不止。佛陀证道时的感叹所以是“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故不能证得”,禅宗所以说“无须求真,但得息妄”。妄心能息,就是禅宗说的本来现成,现成的就是当下和平常,真意就在当下的流淌中,实相就在平常心的连通中。人人本在当下、本是平常,只是自己不知、不识,这又是禅宗说的本来具足。
当下之平常心,就是“君子以思不出其位”的根本机关,也是真妄迷悟的核心秘密。
所以“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既是最高明的境界,也是最平常的境界。那是我们本有的,本来触手可及而人人可得的,无论如何都是在的,只看自己能否自觉和做主。它不是失去的,也不是得不到,而只是我们守不住,自己怠慢和污贱了它。这就像不忘初心,初心谁没有呢?谁又失去了?它只是被我们忘记了、忽略了,因为走了太远而忘记了为什么出发。王阳明诗云:“饥来吃饭困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另一位明代人王象珅也有诗云:“问予何事容颜好,曾受高人秘法传。打叠身心无一事,饥来吃饭倦来眠。”艮卦是金刚境界之门,不出其位是进门的钥匙,当下与平常心,则是门前左右护法的两座庄严石狮子。
所以我们要明白,修行悟道,并不是得个什么了不得的境界,有什么了不得的秘法,而只是回到我们本来的最平常的状态,仅此而已,老子所谓“复归于婴儿”。最高的境界就是自在和自然,自在只在平常,自然只是当下。
越得力,越省力
古德云:“无心道人只如此,要得无心也大难。”
道只是如此,能够做得到、做得彻底便是悟道见性、成圣成佛,这样的人却寥寥无几,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原因归结起来无非两个,一是不信,二是不行。不信的原因又是不明其理,不行的原因又是不得其法。
先说其理。我们首先需要知道,智和觉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它们是阴阳。智是横向运作的,通过种种关系的辩证向着广大而去。觉则是纵向贯通的,贯通的实现恰要反过来,要在真切精一中完成。这就像人的思维和感觉,思维便是浅层的智,感觉便是浅层的觉,理性则无真切之觉,感觉真切往往又是非理性的。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各自特性,正分别是两者的体现。《中庸》所谓“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致广大说的便是智,尽精微说的便是觉,圆融归一才是高明之中庸。佛家也说全相即性,全相即是智的范畴,本性即是觉的范畴。
智的本质在关系,佛家所谓缘起,万法缘起无尽之中而成一大法界;道家所谓阴阳,万物无穷相对之中归于一大浑沌。觉的本质则是层次和维度,是表层之相下还有更精微层次的相,以此类推,直至无相层次便是本性。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诸相无碍,一切存在皆是合理,大智成全而包容诸相,大觉不犯而承载诸相。明白这点很重要,修行做工夫,最容易困在相上纠缠,而行取舍好恶之分别妄事。合于道的作略,则是若用智便须打通诸相,若以觉便须不犯诸相,无论如何不与相对抗,才算上路。禅宗讲:“行人莫与路为仇。”一切相皆是入道的路,与路为仇,永不至家。
“君子以思不出其位”,要害的字眼便是这个“思”。当它是动词时,便是明白不出位的道理,这便是智;当它是名词时,便是归于其应在之位而不出位越位,才能有觉;名动合一,便是阴阳圆通。智与觉是相辅相成的,如真空方能承载万有,大智须以大觉为基,大觉须由大智呈现。终归是要觉智双运才是圆满,思维和感觉皆无问题,局限、有漏和不彻才是问题。
如此便很明白了,为什么禅宗最忌讳思维?不是思维有问题,而是禅宗讲究的是顿悟,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而性和觉根本就不是思维范畴的事,以思维求见性成觉,是南辕北辙,路子就错了。顿悟和见性必须如此,但在渐修上就不是,佛家对经教闻思的重视自不必多说,同样以顿立宗的密宗在正式修行密法前同样要有甚至长达几十年的经纶学习。就是禅宗,也有个悟后起修,通达诸相的分别智这一课也是要补的。而且就实说,禅宗大德们在悟前,多数其实也都精通经教,有着长期累积的工夫底子。禅宗属顿教,顿教之后佛法的尽头和终极,还有个圆教;所谓圆教,理事圆融,万法归一。所以神秀“时时勤拂拭”,六祖“本来无一物”,人皆以为是六祖高明;而有人讲六祖是“摩醯首罗一只眼”,摩醯首罗即大自在天,这是说六祖只能接上上根器,只能开演顿悟法门,而神秀则是双眼圆明。
思维不对,什么路才是对的呢?就是上面说的真切精一处,而最好的精一正是当下,最好的真切正在平常心。人只有在当下的平常心中,觉性才能自然自起,觉性不能求、一求即非,而只能让它自起,自然与否则是正偏本末的一大标准。智与觉,觉才是人之能为,庄子说“吾生也有涯,吾知也无涯”,宇宙间无尽之相,人是不可能穷尽的,这条全相之路非人力所能及。人只能从本性下手,因为万法本性同一,人之本性便是天地本性。入得这个本性,易所谓“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地”,而见得法界全体的浑沌而光明的全貌,所谓全相只是如此。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只是讲具备了这种无限的可能性,所谓如来藏,实际则只能随缘成现,不是宇宙本身那样的全知全能。
所以安住当下与持守平常心,便是最好的修行;时时把外驰的心拉回来,便是最真实的工夫。如此便是禅宗“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回”的牧牛工夫。能时时处处不离当下、不违平常心,便是成道境界,如同净土宗的“净念相继”,禅宗称为“打成一片”。香林澄远禅师言:“老僧四十年才打成一片。”马祖讲:“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当下平常而觉性升起,这就叫直会。又讲:“道不用修,但莫污染。”污染即是离于当下和平常的妄想攀缘。只是安住当下,只是平常心,如此便是马祖说的“长养圣胎”,也即打成一片之路。这条路即是《圆觉经》中佛所说的随顺觉性,能够一层层进入更深的层次,至于无相真空的本性处,便是圣胎养成。平常心即是六祖说的“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当下即是“饥来吃饭困来眠”,这是不修之修,不修之修、方为大修。
再说其法。其实上面已经说了,这里我们还可以更落实一些,便是该怎样还是怎样,继续做你的凡夫,只需要做你的凡夫。相上唯有凡夫,佛圣也要吃喝拉撒睡,圣位只是体现在性上。该怎样还怎样便是不触犯不对抗诸相,一丝一毫也不要干涉,时时把不与路为仇贴在脑门上,切忌进入取舍分别的习气惯性。罗山道闲禅师问岩头全奯禅师,妄念不息怎么办?岩头答:“随他起灭,管他作么。”只是有一份觉照自知,有了这个道业就已经开启了。天皇道悟禅师所以说:“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尽凡心就是做好你的凡夫,圣胎只在那份自觉里。禅宗西天二十二祖摩挐罗尊者有首偈说:“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说的就是这种凡圣一体,凡圣皆含灵,圣只是指的这灵。
是不是觉得这太简单了?简单才对了。关于工夫,大慧宗杲禅师言,判断一个人修行是否已经上路,路子是否对了,就看一句话:“得力处省力,省力处得力。”“得力处省无限力,省力处得无限力。”越得力越省力,越省力越得力。换言之,如果你觉得修行辛苦艰难,你的路子一定错了,肯定陷在了妄想造作里,因为所谓的艰苦,一定来自如此之下的取舍对抗。什么是省力处?宗杲禅师言:“日用应缘处省力时,便是当人得力处。”所谓应缘处,当下即是境缘,平常心即是自缘。宗杲禅师为一代宗师,他只说:“只将这个法门,布施一切人,别无玄妙奇特可以传授。”“一生只以省力处指示人。”只怕你“信不及”,人求奇异的有所得心实在太顽固了。宗杲禅师还告诉我们,此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去做了自能体会,说是没有用的。
这个省力,是有大原理在的。那便是人本是应万物同一的本性而生,本是寓于宇宙大化的运作之中的,所谓的省力不是真省力,实际是借天地之力、大道之力。因为万法本来如如通流不住,明觉本性就在这通流中昭昭灵灵,你只有不犯诸相才能汇入这通流,只有觉照才能随顺这觉性。也就是说你一旦这么做了,大道通途是会自动开启的,这就是省力的真相,借天道之力的含义。自动,这是天道之枢机,人之所谓主动、能动,不过都是背道而行的妄动。一切执相而求、分别对抗,包括那些起修之心、圣果之求,皆是头上安头的多事、骑牛找牛的虚妄,这种打着修行旗号的虚妄才是最惑人、最要命的。本来自然之通流,就在这不自然中堵塞了;本来真切之觉性,就在这寻伺中隐遁了。所以所谓省力不是为了要省力,而只是脱离了禅宗所谓自困和自受累的泥沼而已。
关于省力,还有极为重要的另一层内涵。便是人求道,都想要最快的路径,最好的法门。什么才是这样的路径和法门呢?常规的思路是有某种高明的密法,可以让人快速成道。于此人们常会想到主张顿悟的禅宗和密宗,而上面已经说了,人们理会错了,禅宗和密宗不是这样子的,所谓的顿,那只是在下足了大工夫之后,最后的冲刺和最终的打破。真正的最快最好的法子,正是当下之平常心的“生活化”,如此不再有求快求证的妄想,快不快好不好也便不能再干扰你了,很多东西不过只是一种心理感受而已。然后既然工夫是少不得的,那么当下平常心之中的行住坐卧皆在修中,还有比这更快更好的法子吗?
佛陀弟子中,证成大阿罗汉的圣者有很多,证到果位的更多,总之都在精进修行。要知道证果是极难的,别说小乘极果的阿罗汉果,就是那些比较初级的果位,如今能证到的也是寥寥无几了。《弥勒上升经》《中阿含经》载,只有弥勒尊者“不修禅定,不断烦恼”,因而为其他同修所看不起。而就是这样的弥勒,被佛陀授记为下一个成佛,那些六通三明具足的大阿罗汉全都落选,且道这是什么道理?此为佛门一大公案,历来有很多解释,多是往大乘精神的不急于证果而广行世间、广度有情上考虑。而在我看来,也许只有弥勒领会了那个最省力的法门,所以才能最快成佛。上面说的尽管做凡夫,不就是这“不修禅定,不断烦恼”吗?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省力之处,又何能向外人道?马祖讲“道不属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一切不究竟的境界,包括那些不可思议的神通,都是生灭法,不脱成住坏空。六祖回应卧轮禅师的那首偈,“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其中的大省力法,通往的才是究竟。
如上,“君子以思不出其位”,不出其位便是不出当下之位,不出平常心之位。这既是修行,也是境界。所以艮卦六爻之发展,到了最后之上九,是“敦艮,吉”。“敦”之一字,何其有意味,所谓敦厚,这是达返璞归真、成如来之藏。老子言:“我愚人之心也哉!”呼应着这句话的,正是上九爻象传所说:“以厚终”。《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而又说“于法不说断灭相”。此即艮止之境。
达摩祖师西来前,其师般若多罗尊者对他说震旦有大乘气象,震旦即是中国。中国乃“中”之国土,中者:中正、中和、中体,这便是大乘气象。当下最是中正,平常心最是中和,得之才有中体。然后尊者对祖师说了一句话,就作为文章的结尾吧——
震旦虽阔无别路,要假儿孙脚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