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归于黄土——海子的《亚洲铜》

作者:四页博士

文/厕所所长

今天我们来聊聊《海子诗全集》中的第一首诗,《亚洲铜》: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这首诗写于1984年10月,海子毕业后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们在前面的文章中已经知道,他在本科期间曾经大量阅读各种著作,从他自己专业的法学到文学再到哲学。在这里面他积累了大量的“经验”,虽然这些经验不是直接从生活中来的,难免近乎理想而脱离实际,但很可能就是从这大量的阅读中,使他产生了重构史诗的想法。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未来他要为之欲生欲死的那个b,几乎是一个爱情和生活上的经验都由书本上得来的青年。在这样一种景况下,他写了《亚洲铜》。

全诗一共四小段,每一段的开头,似乎都是一声呼唤——亚洲铜,亚洲铜,随后的两行诗即由此展开。因此,我们自然要问,这个“亚洲铜”到底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海子诗歌的研究者们,大多同意奚密在《海子<亚洲铜>探析》中的说法:“铜的意向可能有双重含义。它的颜色和质地隐射中国北方坚硬强悍的黄土地。”亚洲,在海子的眼中,可能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中国就是埋葬在亚洲大地下的“铜”,一条黄色的,闪闪发光的矿脉。

第一段说“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可能又有人要杠,说海子这不是废话吗?一句“我们祖孙三代都要死在这里”就能解决的事,叽叽歪歪这么多。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举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例子——鲁迅在《秋夜》里那个著名的开头: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早在以前上中学的时候,我就跟语文老师(关于语文老师的故事,欢迎跳转:老王)讨论过,鲁迅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废话,这句话是不是可以改写成“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老师怎么回答的我已经忘了,但现在想来,这样改写,是不行的。原因很简单,这是散文诗,不是官方文件,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过:

艺术上所有的问题,都是节奏的问题,不管是绘画、雕刻、音乐,只要美是运动,每种艺术形式就有隐含的节奏。

改写后的句子破坏了原来的节奏,变成了一种空洞的陈述。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况——在几乎无指望的黑夜,鲁迅落寞地望向窗外,他先看到了一棵树,想起那是一棵枣树,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枣的,现在一颗都不剩了,随后,他的目光四处游移,看到了另一棵树,也落尽了叶子,恍惚间想起那也是一棵枣树,什么也不剩了,连叶子也没了,于是他只能说,“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个句子,随着他目之所及,心之所向,自然而然的流动了出来,阅读时给人的感觉是,黑黢黢的夜里,两个模糊的树影,一个一个孤零零的从记忆中慢慢浮现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寂寞。如果只说墙外有两株枣树,就好像一下子把两棵树放在了画布上,你的面前只有两棵枣树,什么也没有了。

因此,从语义的角度,你当然可以说“我们祖孙三代都死在这里”。但海子的这句诗,分明有一种宿命般的悲壮——“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祖父”、“父亲”和“我”仿佛一条渺远漫长的河流,串联起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而命中注定的死亡正如河流之水,载着东方传承不绝的文化(或许就是海子心心念念想要复兴的史诗传统?),流淌在每一代人的血脉中。

如此一来,下面一句就会变得水到渠成:

由于“亚洲铜”暗示着黄土地,而“祖父”、“父亲”和“我”又必然地“死在这里”,就像河流无法流出自己的河道,海子认为,我们也无法摆脱自身文化的羁绊。所以,对于海子来说,除了在他渴慕的黄土地埋葬自己,其实没有第二种选择。也许在他构想的未来中,根本就只有一块“埋人的地方”,这个地方不可替代,必须抵达,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第二段,再次呼唤亚洲铜,然后说:

要了解这一行,需要知道一点《圣经·旧约》里诺亚方舟的故事。上帝造了万物和人,人由亚当和夏娃开始,繁衍生息。到了诺亚这一代,他发现除了诺亚一家以外,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在神面前败坏,地上满了强暴。”于是,他指示诺亚建造方舟,他和家人挑选各种生物,都公母一对,躲进方舟。然后,上帝决定制造一场洪水,毁灭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

《创世纪》第七章中记载:

当挪亚六百岁,二月十七日那一天,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水势浩大,在地上共一百五十天。

七月十七日,水势渐消,诺亚方舟停在了亚拉腊山上。诺亚从方舟放出一只鸽子,鸽子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又回到了方舟。七天之后,他又把鸽子放出去,鸽子衔回了橄榄枝。又过了七天,他第三次放出鸽子,这一次,鸽子在外营巢,不再回来。

所以海子会在这里写,“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这只爱怀疑和爱飞翔的鸟,很可能就是下文的“白鸽子”,也就是《创世纪》里诺亚放出去的鸽子。

这么说的唯一根据是海子西川在《怀念》一文中的一句话:

海子卧轨自杀的地点在山海关至龙家营之间的一段火车慢行道上,自杀时他身边带有4本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

从西川的叙述中可以看出,海子在短暂的一生中,对《圣经》的兴趣非同一般,可能甚至到了以此为精神支柱的地步,在决定自杀时仍然带在身边。因此,海子有可能不知不觉中,在创作中融入了圣经故事的情节。

海子在这里努力寻找一种文化性的统一,一种他自己所谓的“大诗”,因此,他借这只爱怀疑和爱飞翔的鸟,把下文中国诗歌的源头——屈原和西方文化的源头《圣经》相联系。淹没一切的海水,既是上帝毁灭万物的滔天洪水,也是屈原自沉的江水,它毁灭一切,但又孕育一切,正如他曾经对西川说过的:

你们城里人想象农村总是麦浪滚滚,实际上要真正感受农村,必须在麦子割了以后,满地的麦茬,那个时候你站在地上,天快黑的时候,你会觉得大地是一片荒凉。
归于黄土——海子的《亚洲铜》

秋收后的麦地

正是在收割,即麦子的死亡之后,真正的农村(也可以叫黄土地或者,像这首诗里,“亚洲铜”)才显露出来。因此,被洪水毁灭的大地并非一无所有,爱怀疑和爱飞翔的鸟飞过四季轮转的黄土地,眼前展露出的景象不是一片死寂,而是:

这一下就把前面浓重的死亡氛围消解了大半,虽然大地刚刚经历过毁灭,地下可能就埋着尸体,但黄土地上却已经长满青草,它们用自己纤细的腰肢,手掌般撑起了野花,成为死亡之上的一抹亮色。但这亮色之下,终究还有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什么呢?我们可以回到第一段,即便野花和青草布满大地,但这终究是“一块埋人的地方”,死亡在暗处隐隐地流动着。

果然,第三段又回到了死亡的主题:

前面已经说过,“白鸽子”象征着《圣经·创世纪》中大洪水后的新生,在这里我们必须感叹,不愧是海子,他竟然直接把白鸽子连接到了“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没有人知道屈原自沉汨罗江时是否遗落了鞋子,更不用说是什么颜色,它们完全是海子创造的,让投江的屈原与大洪水后的鸽子产生了联系。在《创世纪》的大洪水之后,诺亚放出了鸽子,试图从包裹世界的死亡中,寻找一点生的意思,一点希望,这个希望后来成真,鸽子告诉他,洪水已经退了,树木已经发芽了。在海子看来,屈原也放出了自己的鸽子,那就是他遗下的白鞋子——他的诗歌。这些诗后来成为《楚辞》的重要组成部分,和《诗经》一起,成为中国诗歌的两个源头,最终汇流为滔滔大河。

注意这一段的主语还是亚洲铜,亚洲铜,让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河流,是中华文明的种子,亚细亚地区的许多其它文明也起源于河流,因此,使用“河流”这个词语本身有意让人逆着时间而上,追根溯源。而长江和黄河的源头,正在青藏高原,这个念想在海子后来的人生历程和诗歌创作中,成为了一个风向标,指引者他不断地游历青藏高原,写了一篇又一篇关于西藏的诗歌。那是后话,暂且不提,但在这个点上,文明和源头和诗歌的源头汇合在一起,海子要和亚洲铜(黄土地)一起穿上屈原遗落的白鞋子,即是要直承屈原的传统,或者,用余光中的话说,去追寻“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来延续中华文明的诗歌。

现在来看最后一段:

《易经·系辞》中说“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周礼》有“凡国祈年于田租,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农神)”的说法;《邶风·击鼓》言“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可见击鼓这一活动,以前主要用于祭祀或战争。但不论是祭祀还是战争,其实都有祈求超自然力量的意思。海子在当时,也许已经隐隐感到自己几乎不可能完成重建史诗的梦想,因此他要“击鼓”,以祈求神灵的力量。这时候,亚洲铜的意象再度浮现,成为一面铜鼓,击鼓之声犹如黑暗中跳动的心脏。但是光跳动还不行,跳动只能活着,写不出诗歌,海子还得让它疯狂地燃烧自己,让它“跳舞”。那为什么跳舞的心脏叫月亮呢?我想,在写这些句子的时候,海子可能就想到了李白。李白是捞月亮而死的,他就是海子心中那个“黑暗中跳舞的心脏”,一个被亚洲铜所“构成”的诗人。海子一定在《行路难》、《将进酒》、《蜀道难》等挟裹着太阳般燃烧一切的能量诗篇中汲取了营养,在后续的创作中,我们会看到他不断地向李白致敬,甚至在《太阳·断头篇》中重写了李白的《公无渡河》,就像李白重写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汉乐府一样。

现在,我们回到这首诗的题目,亚洲铜。为什么海子要它叫“亚洲铜”而不是“黄土地”呢?其实,亚洲铜是黄土地的一个更加泛化的意向。铜和黄土地的共同特点是,黄。海子通过这个特点,在两种质地完全不同的事物间建立连接,黄土地干枯,糙砺,黄铜光滑,清亮。但是,他们除了黄以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坚硬,铜是实际质地的坚硬,而黄土地的坚硬,来自数千年来在此生生不息的一种文化,来自成长在这片土地上刀耕火种的人们。

海子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结合点,把铜和黄土地结合起来。然后,他藉由飞翔之鸟,引出《圣经》中大洪水的神话,然后,衍生出诺亚的白鸽子和屈原的白鞋子两个意象。接着,他利用“毁灭”这一内在的主题(对于诺亚来说,是世间万物的毁灭,对于屈原来说,是自我的毁灭),把这两个意象紧紧相连。但毁灭和死亡究不是终点,正如白鸽子衔回橄榄枝预示着新生一样,屈原遗落的白鞋子——他的诗作,也预示着中国诗歌的传统,自屈原下至李白,而直至打算继承他们衣钵的海子,终将有如历史,绵延不绝。

参考文献

[1]西川. 海子诗全集[m]. 作家出版社, 2009.

[2]奚密.海子《亚洲铜》探析[j].当代作家评论,1993(06):102-107.

[3]鲁迅.秋夜——野草之一[j].散文诗,2004(09):76-77.

[4]林语堂. 苏东坡传:林语堂选集[m]. 时代文艺出版社, 1988.

[5]西川.怀念[j].中学生阅读(高中版),2010(07):25-26.

[6]佚名. 新旧约全书[m]. 中国基督教协会, 1994.

[7]刘俊杰.东西交汇下的涅槃之舞——海子《亚洲铜》赏析[j].名作欣赏,2014(14):32-34.

[8]孙小光.生命·激情·想象——海子《亚洲铜》的诗学解读[j].名作欣赏,2013(08):129-131.

[9]黄寿祺, 张善文. 周易译注.新1版[m].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

[10]林尹注. 周礼今注今译[m]. 书目文献出版社, 1985.

[11]程俊英, 蒋见元. 诗经注析[m]. 中华书局, 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