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和酒的故事
陆秀
我的父亲一生充满传奇。他一把斧头,一把大锯,一个墨斗盒闯天下,养育了八个儿女。父亲性格耿直豪放,广结朋友,对酒情有独钟。
打从我有记忆起,父亲是无酒不欢的。
六十岁以前,父亲是一个手艺人,作为我们那里出名的锯匠师傅,经常带着几个徒弟穿越在东安和邵阳两个县的崇山峻岭中。特别在东安那边父亲练就了喝酒的本领,而且酒量特好,从没有真正醉过。因为那里的人几乎都爱好喝酒,而且喝酒喜欢划拳行令,一餐酒喝完要几个小时。
那个时候父亲至少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有时半年回来一次。每次一回来,附近跟他要好的朋友知道了,就会约好一起来我家喝酒打牙祭,其中有公社和大队的书记。
六十岁那年,田地联产到户,父亲正式封刀,不再出去做工了,在家重新种田耕地。此时的父亲每餐仍旧少不了酒,昔日的朋友徒弟平时很少来往,只有逢年过节了才会提着酒来跟父亲喝上几杯。其余时间经常是自斟自酌,喝到尽兴时就会翻老话,重温他当年当师傅时的风光岁月……
最让他念念不忘的是喝酒跟母亲吵架打架和烤酒遇到“银仙鬼”,烤到“神仙酒”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我也记忆犹新。
一
那时我们家退堂屋的门角落里,通常放着一个大酒缸,上面用木板盖着,装着刚刚酿好的米酒,里面插一个用篾片编织的篓子,酒水从缝隙里流进篓子,篓子里的酒我们叫“水酒”。还有一个酒坛子专门用来装烧酒的,开口小,用一块大布包一块圆木,大小跟坛子的口子刚刚吻合,盖上去用手压几下就严严实实的,酒就被密封了,放得越久,酒越醇香。
这个大酒缸和烧酒坛子从没有空过,所以不管谁到我家来,最先迎接他的是那股浓浓的酒香。
父亲出门做工夫前总要打开烧酒坛子看看还有多少酒,如果余下的酒不多,他会再三叮嘱母亲要提前帮他酿好酒。如果回来没酒喝,或者带了几个朋友喝得不尽兴的话,会板着脸不高兴。所以母亲在家里总要为酿酒操心,有时不耐烦了就自言自语地骂父亲。骂归骂,动作却越来越麻利,酒也越酿越好。
那天,父亲又回来了。
那时候我有六七岁的光景。我家喂了十只鹅,姐姐们忙着挣工分,扯草喂鹅是我的事。父亲回来时,鹅也长大了,一只起码有十来斤,十只鹅站在一起,伸长脖子“嘎嘎……嘎嘎嘎嘎……”地叫着,特别威风,村里小孩都不敢接近它们。
父亲看到鹅长得膘肥体壮,毛色油光发亮,脸上露出喜色。中午父亲喝了几碗酒,脸涨得通红,一边给母亲夹菜,一边讲着他在外面的见闻,一家人其乐融融。
吃完饭他对母亲说:“宰只鹅吧,公社书记,大队书记,和几个徒弟晚上来要来我屋里喝酒打牙祭。”母亲有点不高兴,说:“每次回来就到我屋打牙祭,没看到你到他们家去喝过。这些鹅我舍不得,娃儿天天扯草,手指扯烂喂大的,我留着卖钱给娃做学费的。”父亲仗着酒性,眼睛瞪得铜锣大,说:“你这婆娘不通情理!别人看得起咱家才来,看不起,请都请不来呢!”
母亲不情愿地起身收拾碗筷,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声。父亲装着没听见,大声叫我去烧开水。他起身拿起筲箕,到禾堂里逮住一只鹅,把筲箕罩住鹅身,只露出鹅头,叫母亲拿来一只碗,装点清水,又拿来菜刀,双腿夹住筲箕,一只手掐住鹅头,一只手用菜刀对准鹅的脖颈一割,血就汩汩流出来,母亲用那只碗接着……
我去灶房里烧开水,虽然舍不得杀鹅,可想到晚上有鹅肉吃了,心里一下子又开心雀跃起来,甚至也觉得母亲太小气了。要知道平时父亲不在家,我们难得开荤,我们姐妹都盼着父亲早点回来,好有可口的饭菜吃……
父母忙活了一下午,到晚上七点半左右,菜全部上桌。客人也陆续到齐,共六个人,父亲招呼着他们坐下来,叫三姐四姐帮他们备好碗筷,并一一倒上酒。
那时候家里来客人,我们姐妹是不准上桌的,我们添一碗饭夹点菜坐到角门的石墩或者条凳上吃,我和妹妹小点,一般吃完饭就出去玩了,三姐四姐就不能出去,她们要随时帮客人斟酒,添饭,哪一个客人吃完了还要递上热毛巾给客人擦脸。
那天晚上我没有出去玩,母亲吃了饭就拿出麻桶在旁边荚麻,我就坐在她面前一边看母亲荚麻一边看父亲他们喝酒。
他们一桌人除了公社和大队书记,有三个是父亲的徒弟,一个是父亲的干儿子。
席间他们边喝酒边谈笑风生,真的有梁山好汉的风度: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大声说笑!喝到中间父亲把在东安县学到的划拳行令的喝酒风俗用上了,那两个书记也是见识多广,一点就通。于是七个人兴致勃勃的边喝酒边划拳,输了的一碗酒一骨碌喝下去,不准留半滴。整个晚上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划拳声一声高过一声。什么“一点点,二好好,三星照,四喜财,魁五首,六六六,七巧巧,八马跑,快喝酒(九),全到了。喝!”还有“六个六啊!哥两好啊!谁怕谁啊!乌龟怕铁锤啊!喝!”……
他们一个个手舞足蹈,口沫四溅,脸色绯红……
从七点多一直喝到十一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母亲强憋着一股子怒火没发出来,不时提醒父亲:“莫喝莫闹了,时间很晚了,等会喝醉了回不去,麻烦呢!”父亲涨着红彤彤的脸,大声说:“我不是吹牛的,喝酒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大醉过,喝酒只喝三分醉,吃饭只吃七分饱。来!来!来!再来一碗!吃菜!吃菜……”公社书记和大对书记喝得迷迷糊糊,一个附和着父亲:“陆师傅喝酒走遍天下无敌手,五湖四海是朋友,今后你陆师傅有难处,尽管找我!看哪个敢为难你?!”一个起身扳着父亲的肩膀说:“我和你认亲家,今后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谁和你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嘿嘿嘿……来!喝酒!吃菜……”那几个徒弟和干哥哥有点怕母亲,看着母亲脸色不好,不敢多喝,恭恭敬敬地坐在那里陪着他们三个闹。苦了我的两个姐姐,气坏了我的母亲!
最后由四个年轻人扶着两位书记退场,桌上酒菜碗筷狼藉一片。父亲打着饱嗝,虽然满嘴的酒气,确实没有醉。母亲等客人走远了开始发脾气,指着父亲骂:“喝你脑壳,喝你骨头!何嘎不醉死你,喝嘎不胀死你!”父亲瞪着血红的眼睛,冲着母亲也大声骂起来:“你这个不纳贤才的婆娘,带几个人回来吃餐饭喝次酒,剐了你的肉了,嗯?你那么心痛!”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得吵了起来,姐姐匆忙收拾好碗筷,也不管他们,进房休息去了。
我和妹妹在旁边看父母两个人吵架,起初以为他们像往常一样吵一阵就会停下来,谁知道两个人越吵越厉害,母亲吵着吵着哭了,边哭边怒斥父亲的不是:“剁脑壳果,你在外面天天有好酒好菜,不晓得我们多苦,拼死拼活地苦撑着,一个月难得吃一次肉,鸡生一个蛋帮你留着,舍不得给娃吃。养几只鹅,我们舍不得吃,你一回来就杀了,请来这么多人。个个醉得成疯子,闹得院子里人都不安宁!”停了一会,挤一把鼻涕甩到地上又继续:“你冒良心果,还有理得很!请一次两次也冒紧,哪一次回来不是带一桌子人来白吃白喝的?我们娘几个在屋容易吗?呜呜……”母亲越说越伤心,眼泪鼻涕一路流。
父亲被骂得狗血喷头,血脉偾张,睁着血红的眼睛也骂得母亲一无是处。母亲更加气愤,拿起身边的矮木凳朝父亲砸过去,父亲动作快得很,一伸手就把凳子接住,顺手摔到一边,冲过来就扇了母亲两巴掌!母亲起身从柴角里拿起一块柴,嚎叫着朝父亲扑了过去,我跟妹妹吓得大哭。
父亲慌慌张张地躲着母亲,边躲边骂。母亲没打着父亲,气急败坏,从门角里拿起一把锄头就朝退堂屋走,父亲以为要用锄头打他,吓得赶紧往外跑。母亲边哭边嚷:“我让你喝酒,让你喝酒!我要把你酒缸子打烂!”接着听到了酒缸破裂的声音,再接着一股浓烈的酒气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直呛鼻喉……酒缸酒坛子瞬间被砸烂,酒湿透了地面,姐姐也出来了,茫然失措地看着哭叫的母亲……
这次因为喝酒打架,搞得鸡犬不宁,最后父亲不得不向母亲认错。看到满地的碎瓷片,和那渗透到地面的酒,心里无限的懊恼……
我跟妹妹眼睁睁地看着父母打架无能为力,只一个劲地哭。看到父亲骂母亲,对父亲恨恨的。后来听到父亲在床上对母亲轻言细语讲道理,又觉得母亲太过分,太小气了。心里一直在想:没有酒缸,没有酒了,今后父亲喝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我偷偷观察父亲,只见他用碗舀了一碗水,像喝酒一样津津有味地喝着,喝一口水夹一口菜,嘴巴还发出“叭叭”的声音……好像比喝真酒还来劲。他一边喝一边斜着眼睛看母亲,母亲端着饭碗装作没看见。这时三岁的妹妹突然大声喊父亲:“阿爸,你喝的不是酒,是水,我看见你从水缸里舀的……”父亲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母亲笑得喷出一口饭粒……
过了两天,父亲又出去做工夫了,我想母亲再也不会给父亲酿酒了吧。
一天中午,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梨树下玩跳田游戏,忽然听到有人喊:“卖坛子哦,买酒缸嘞,上好的酒缸,酿的酒喷喷香……”母亲马上走了出来,喊那跳着担子的到大门口去,母亲翻来覆去的看一个大酒缸,一会用手敲敲这敲敲那,一会又用耳朵贴近听……那买酒缸的拼命夸他的酒缸是如何如何的好。母亲不放心,又喊来一个识货的大叔来帮着看,最后两个人看中了一个敞口的大酒缸。两个人又看坛子,看中了一个能装三十斤烧酒的坛子,最后讨价还价买下了。那个大叔跟母亲开玩笑说:“好容易才打烂了酒缸,又来买,不划算啊,下次陆师傅回来跟你吵架了别再打烂了!”说得母亲很不自在。
过了两天,母亲又忙着为父亲酿酒了。
不过自从那次打烂酒缸后,父亲虽然仍然带人回来喝酒,但从来不闹酒到深更半夜,不划拳不劝酒,适可而止,喝文明酒了。
二
酿酒要技术,烤酒更要技术。火候,时间掌握得不好,烤出来的酒要么寡淡没酒味,要么带苦呛喉。酿酒一般母亲带着我做下手,可以自己搞定,烤酒大多数是父亲亲自出马。
常常听院子里老人讲烤“神仙酒”的故事,说某某村某人烤酒,烤到大天亮,酒还源源不断的流出来……又说同一天,另外一个院子的某某烤了一个晚上,流出来的全是水……哈哈,烤酒的遇到“银仙鬼”了!这“银仙鬼”专门捉弄人,常常出人意料的把一家人的米搬到另外一家人的米缸里去,弄得一家欢喜一家愁……
这些故事从老人们口中讲出来,引人入胜。我常常祈祷:“银仙鬼啊银仙鬼,你哪天也搬点好吃的东西到我屋来,特别是纸包糖多搬点,还有鸡鸭肉,猪肉,牛肉……”有时还真梦见了自家的餐柜里堆满了各种肉类……
没想到父亲真的遇到了“银仙鬼”。
那天晚上,母亲带着我们姐妹早早睡觉了,留着父亲一个人在堂屋里烤酒。父亲私下对母亲说,烤酒不能太热闹,越清净越好,这样烤出来的酒又香又醇。而且有机会遇到“银仙鬼”,烤一回“神仙酒”。
父亲说这话我都听到了,虽然我躺在床上,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父亲开门挑水倒水的声音,劈柴的声音,咳嗽声,铁夹夹柴的声音……
父亲忙活了大半夜还没忙完,母亲在外面房间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听见她几次起床穿衣服,然后又脱下的声音。
父亲在堂屋里默默烤酒,我和母亲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一次父亲轻手蹑脚地走进房间里来,往酒缸子倒酒,又悄悄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鸡笼里的公鸡忽然“呜呜”地叫了起来。母亲忍不住了,大声叫父亲:“怎么还没烤完?天要亮了!”父亲赶紧跑进来,走到床边轻轻对母亲说:“婆娘,莫做声,遇到‘银仙鬼’了,烤了十多锅水,还有酒……呵呵!”说完又出去了。
我听到父亲的话一阵狂喜,恨不得马上起床去看过究竟。听母亲说过,一缸酒一般只烤四锅水,超过五锅酒就淡了。而父亲烤了十多锅水,还在烤。哈哈,难怪父亲往大酒缸里倒酒,原来酒坛子装满了。我欣喜若狂地想:还多烤点,再把那个酒坛子装满,就有六十斤酒了。父亲可以喝好酒,母亲也可以不要老操心着酿酒。
我正美滋滋的想着,父亲又跑进来了,有点生气地对母亲说:“你这个哈醒婆!要你在我烤酒时别乱喊,你要喊我,害得把‘银仙鬼’吓跑了,这锅水没烤完酒就没有了!”母亲一骨碌爬了起来说:“真的跑了?没酒出了?去看看,看把烤好的酒带走了没有?”父亲叹口气说:“那倒没有带走,这个酒缸我倒进一坛子,那里最少还有二十多斤。”母亲说:“可以了,不要人心难满。看哪一个倒霉的今晚白烤酒了,明天千万别出去说,说了怕别人找上门来。”父亲还在嘀咕着:“百年难遇的事被咱遇到了,你要是不喊我,还有酒呢,嘿嘿嘿……”
接着听到父亲母亲一起忙着拆烤酒的家什,最后把酒坛子搬了进来,又放进门角落里。听到父亲说:“我先来尝尝‘神仙酒’怎么样喳。”于是听见他用酒提子舀酒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兴奋得轻呼:“婆娘耶!老人们说‘烤酒若遇银仙鬼,必得美味神仙酒’,这话不假啊!好香!好醇!软绵有劲道!不苦不辣喉!从来没有喝过这么有味的酒!喝了这酒,我都要成快乐神仙啦!啧啧啧……”说完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当时的电视剧流行歌来了:“一四七,三六九,九九归一跟我走!好酒,好酒,好酒……”父亲用他独有的腔调传递着他那欣喜若狂的心情,在我家土屋里回旋着……
第二天早上,大家照样早早起床,到朝门上转一圈,听听有没有新鲜事,父母亲怀着不安的心想听到昨夜哪个烤酒烤出一坛子水来的消息。结果一无所获,到晚上也没动静。于是怀揣着这个秘密一直乐呵着。
自打那次以后,父亲烤一缸酒再没超过五锅水,“银仙鬼”也再没光顾我们家。
我一直也装着这个故事,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关于“银仙鬼”和“神仙酒”的传说在农村确实流行着……
父亲已经去世七个年头了,每次想到父亲我就想到酒,想到酒我就想到这两个故事。
所以我们祭奠父亲时总不忘摆上好酒好菜:祝父亲在那边快乐似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