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优秀是一种习惯，完美却不是一个模板。见仁见智的同时，也和人心底的真实感受和评价有关。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里，十二金钗齐聚，大观园前所未有的热闹，也前所未有的养眼。
都是大家闺秀，行止得体，倒是不至于是非也跟着多起来，但总归，人与人之间的比较会油然而生。哪怕只是站在一起，入了同一个画面，难免也产生天然的对比和落差。
向来周到妥帖、无可指摘的宝钗，就在宝琴面前，生生落了下风。就连袭人都知道，人人都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而且，向来有傲骨的三姑娘探春也表示肯定，说据她看来，不仅来的那些姑娘里，没一个比得过宝琴，就连宝钗也比不过。
这些背后的夸赞，绝非小女子们对宝钗暗生不满而故意放出的说辞。因为，就连老太太都格外喜欢宝琴。当然，如果阴谋论一点，可以说她打听宝琴有无许配人家，是暗示在贾府住了许久的宝钗，并非她心目中理想的宝二奶奶人选，但老太太对宝琴的喜爱，那是不掺假的。
老太太让王夫人认宝琴做了干女儿，又让宝琴跟着自己安寝。这样的待遇，只有宝玉和黛玉有过，宝钗纵然得到过老太太客套的褒扬，但这种实质性的、心生喜悦的情感流露，那是从未有过的。
谁让宝钗从小养成了一股“姐味儿”呢？她天然带着一种提醒别人请保持安全距离的气场。
只看看老太太喜欢的凤姐儿，那样明艳爽快，又那样老练周到，养眼又养心，宝钗凭什么能博得老人家真心的喜爱。
02
老太太喜欢出类拔萃又真性情的女孩子，所以，黛玉即便不是她的外孙女，照样也能博得她的真心。
没人喜欢让热茶冷下来的人，而宝钗偏就是这样的性格。
宝钗走到哪儿，都是让人静下来的气场，但生活本该活色生香，活得自在舒服，随心一点，这是多数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宝姐姐这样的学究型知识女性，不耐交往。
人和人初相识，或是为着理性的社交需求，或是凭感觉、凭意气，但要能长久打交道，终究还是需要真心实意来维护。
或者说，起初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彼此往来久了，付出得多了，尤其付出多一点的那一方，难免还是希望能得到对等一些的情谊。所谓虚情假意的热络，如果能维系个十年八年，装得久了，于人于己，怎么也都熬出些真心来了。
但宝姐姐是个例外，她才是块捂不热的玉石。圆润，美丽，没有棱角，但就是自内而外，一如既往的冷。
她不寒凉，但就是始终没有温度。天天见一面，随意聊几句，也就罢了，要是朝夕相处，这样的性子，可比始终温吞还让人受不住。
人再有虚假的一面，终究也是有温度的生物，心底所渴望的，终究也不过是一丝真实的情感温度。
宝钗纵然周到，纵然妥帖，纵然无可指摘，但相处久了，就没有温度这一种感觉，就会让人浑身不得劲儿。而她的性子，又是哪哪都挑不出毛病，天长日久的，这就更让人抓狂了。
03
宝钗是属性疏离的人，天然冷淡，宝琴却是属性热络的，自带暖场气质。再加上又美，又得体，又有学问见识，如何不让人喜欢。
《红楼梦》里说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只是心热这一条，就足以让人相处得舒心自在了，再加上学识和见闻滋养出的不俗气质，至少让人乍一相见，就感觉她比宝钗活泼有趣，比黛玉疏朗开阔，比湘云又稳重得体，岂能不赞不绝口。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就显示出宝琴的格局与众不同。
她自小不像黛玉、探春等人囿于闺阁，而是有幸游历过大江南北，行万里路得到的胸襟见识，与只读万卷书自然大有不同。
这一回里，宝琴以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惊艳了大观园，引众人争相来看。
宝琴所作怀古诗第一首，是《赤壁怀古》：“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这气度格局，远超寻常闺阁诗，她的游历经历，也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
对自然风物见多识广的阅历，塑造了她的性情格局，也塑造了她内心看待生活的温度。同样是面对着家族不可逆转的衰败，与宝琴的坦荡开阔一比，宝钗的冷淡无力，更显虚无绝望，让人不愿亲近。
无论面对何种人生，求生欲都是人的本能天性。湘云的可爱，正在于明明有诸多不如意，她却只念着快活的一面。
而宝钗的无趣，也正在于她永远都像在为明天做最坏的打算一般。虽然长远，却真的让人乏味到了无生趣。
04
明明眼下还不至于，宝钗却非要把屋子布置得雪洞一般；明明还青春正茂，她却非要超前活出比成年人还成熟的心态。这样的人，还让不让别人心怀希望了？
湘云那般敬重她，黏着她，到后来，一腔热血，终究还是淡了。不是宝钗哪里做得不对，而是她的生活，无形中给身边的人，造成了太多绝望，把热腾腾的心，都放凉了。
没有宝琴，宝钗给人的不适感倒还不那么明显，有了宝琴，对比一下子就变得鲜明起来——明明人心，是可以有温度的；明明生活，是可以有趣有生机的。
若说人生不如意，那是比上不足的托词。若往下比，再衰败的人生，都找得到一大堆兜底的范例。所以，宝钗式的前瞻思维，只是看起来没毛病而已。
生活要自洽，要舒适，物质基础是一方面，心理能量是另一方面。所谓理想人生，就是要在脚踏实地的同时，还能仰望星空，二者并非不可兼得，内心的境界，不全然由物质决定。
没有头顶那一方开阔的远方，脚下踩得再坚实，终究难免让人乏味而无望。
整日专注于眼前一亩三分地的袭人，就是脚踏实地经营人生的典型，但是，她再勤勤恳恳，得到的，不过只是宝玉对她老妈子一般的依赖。要说入心，还不如平时任性又惯会偷懒的晴雯，至少晴雯，那般热烈肆意地活过。
宝钗看似有学识，有境界，也有活得有趣的能力，但她硬生生把日子过成了高配版的袭人，虽然看起来，并没有袭人那么多的在意和争取。
所以，不待谁召集，就主动作了十首怀古诗的宝琴，显得那么的生机蓬勃，开阔可爱。她的诗兴里除了闺阁女儿日常摆弄的花儿朵儿，竟然还装着千里江山。
- 作 者 -
木小六，名刊资深编辑，专栏作家，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寻章摘句，在文字里虚度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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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丨张子清
实习编辑 |宋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