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一个叫藕塘冲的山窝里,四周都是重重叠叠的翠绿的山,尤其是后山大海岭,据说是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一,林木繁茂,高耸入云,一年四季山花烂漫,流泉叮咚。
高山必有好水,离我家不远的山脚下就有一口颇有年代感的老井,哺育着世世代代的藕塘冲人。
藕塘冲有十几户、近百来口人,老井在冲口坡嘴下的路边,正处于全冲居中的位置。老井的左边是广阔的田野,右上方是一片茂密的苍翠竹林,那儿是鸟的乐园,蛙的天堂,天刚蒙蒙亮,无数不知名的小鸟竞相开唱,天一擦黑,青蛙们就接替了鸟儿,卖力地继续着演唱会……
老井的周边是一大片麻石铺成的空旷地,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中间的水井面积不大,仿佛一个边长一米左右的正方形,大致一米多深吧,也是用麻石砌成的。井沿的左下角开了一个口子,满溢的水从口子里流出后,沿着一条凿出来的水槽流进水沟,形成一条永不干涸的小溪,再汇入下游的河。
老井里的水非常清澈,井底的沙石历历可数,小鱼儿纵窜其间,嬉戏追逐,那样悠然自得,井壁的青苔纤毫毕现,成群的小虾隐匿在青苔里,忽地高高弹起,又迅速钻进青苔丛,伸手轻轻探去,不一会儿就可以捞上一大捧……
井水甘冽冰凉。盛夏流火,烈日炎炎,连呼出来的气流都透着热气,井水就成了乡亲们解暑的最佳良药。一捧井水喝下去啊,那直达心底的甘甜沁凉,使人神清气爽,倦意全无,比冰水还要好。
我们村里的小伙子们个个都喜欢下河下塘游泳,但一般不敢直接用井水冲洗。
为了显示冲天豪气,有一天,我们几个半大小伙子相约井边,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各提了一桶水,猛地兜头倒下,“啊”的惨叫声中,只感觉仿佛如堕冰窖,透身发凉,冷入骨髓……
我们互相泼啊,浇啊,倒啊,笑啊,闹啊,喊啊……欢叫声响彻整个山窝……
过后,有好几个上吐下泻,发烧感冒,被父母骂了好多天……
冬天雪花纷飞天寒地冻,而老井上空却热气腾腾,一探井水,温暖舒适,于是井边就成了大伙儿聚集的地方。大人们忙着淘米洗菜洗衣服,大姑娘、小媳妇用井水洗头洗脸,小孩子围着水井追追打打,一天到晚,热闹非常……
有时年景不好,碰到旱灾,到处塘干堰干,河水断流,人畜饮水也困难,但老井仍然一如往昔,不仅不断流,而且还是那样清,水量还是那样大,不疾不徐,缓缓流淌,井里的鱼虾还是那样悠游自在,怡然自得……
后来,我也像许多乡亲一样,搬到了城里去住,渐渐地,故乡就遥迢成一幅隽永的画,老井就亲切成一首情真意切的诗……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功成名就,听着乡亲们一个个成了大老板的传说,我隐隐有些失落,一个清贫、平凡的小学教师,是不敢妄生衣锦还乡梦的……
然而,离开越久,思乡之情就越浓,浓成了江南那迷离的雨,散淡的风,袅袅的烟,就如茶香悠悠,花香脉脉,雾霭沉沉,赶不走,挥不去,化不开……
相思难禁,去年暑假的一天,我又鼓起勇气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又一次看到了那口亲切的老井。老井边没有一个人,周边长满了青青的野草,只有一群鸟雀在啁啾吟唱,看到我,它们惊恐地飞速逃向上方的竹林,叫声里充满着不满与责备,仿佛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贸然到访极不欢迎……
也难怪,鸟雀们只认识那个活泼、顽皮的少年,哪里认得我这个沉重苍老、风尘仆仆的异乡客啊!
透着几分孤寂落寞,几分清冷萧索的老井,你还记得我吗?我可片刻也未曾忘记你啊!二十几年南北飘零,二十几年南柯一梦,我如风筝,飞得再高,飞得再远,老井啊,你就是那长长的线……
我迫不及待地跑过去,迫不及待地趴到井沿,迫不及待地掬起一捧井水……
啊,还是那样甘冽,还是那样清爽,还是那样熟悉……
井水啊,请你洗去我满脸岁月的沧桑,满心漂泊的疲惫,满腹浓浓的乡情和相思吧……
坐在井沿上,看着那源源不断,默默流淌的井水,我的心忽地明朗敞亮起来:果有果的甜香,花有花的馥郁,海有海的壮阔,山有山的沉默,也许,我不能活得轰轰烈烈,声名远播,但我也可以像老井一样,放下功利,无关风月,任它红尘喧嚣,时移世迁,任它风起云涌,花谢花开,固守着心底的圣洁与宁静,无声地浇灌大地,滋养生命,不也有属于自己的精彩,不也无愧无悔于自己的选择吗……
挥手作别了老井,我微笑着回望西边晚霞点点,山抹微云,只觉云轻风淡,步履轻盈,心底恬淡祥和,一片清明……
任岁月溢彩流光,我心安然……老井啊老井,你又一次把我滋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