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介绍了人类起源的争论之后,再来谈谈什么是“中国人”,或者就更容易理解了。生物进化和考古研究发掘的人,咱们并不能简单地和现在的某个民族、某个国家的人对应起来,他们之间很有可能并没有什么关系。在讲中国人,尤其是将之与“中华民族”这个民族主义概念联系在一起时,“中国人”群体,其实是一个意识形态概念,而非一个科学实证概念。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3">一、古代“中国”观念</h1>
中国人的前提,是“中国”这个客观区域或主观想象的区域存在。这里之所以既说客观,又说主观想象,便是因为历史上,“中国”概念本身,既曾经指向一些客观地理区域,但又具有想象性。所以我们不能拿现在的“中国人”,去倒推古代的“中国人”,古代或许并没有“中国人”、“中华民族”这样的认同或共识,甚至没有政治-文化共同体认同这种意识形态。
作为一个词汇,“中国”连在一起出现成为一个特定指向,现在考证应该有3000多年的历史。现有的发现,最早是出现在西周初期的青铜器“何尊”铭文中,“余其宅兹中国,自之辟民”,意思是我现在安驻在“中国”,治理辖下百姓。这里的中国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而是指一个城邑,古代国与郭通,往往指的是一个城邑。然而,有人认为,何尊中的这个“中国”,可能指现在的洛阳一带,也并不靠谱,西周的统治中心在关中平原,指称那一带的都城可能性更大。

尧帝圣像
后来的中国,往往被指称中央政权所在地,也不是如一些学者所言,专指中原地区。之所以有人会认为“中国”指中原地区,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在古代许多时期,我国统治中心恰巧在中原地区而言。
在皇权时代,“中国”其实更具想象意义,皇权是最高权力,被认为理所当然地处在中间,其他人都围绕着这个中心。古人想象的君主,要“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并将这种想象推到现实中,认为君主居住的城邑,就是中心,就是中国。例如《尚书》开篇讲尧,作为一个贤明圣主,必须光被四表。四表即四个不同的方向,和四表相对的,尧住的地方,虽然文中没有说,但显然应该是“中心”、“中国”了。后文中,更是讲到,尧命羲和、羲仲、羲叔、和仲,分别镇守东西南北四方,这样来说,更突显尧是住在“中心”、“中国”的君主了。
这个阶段,因为国家模式不同,所以“国”和我们现在理解的国,意思差别很大。最高层面的政治共同体,很难说它应该称之为“国”,它是没有边界的“天下”。大周、大秦、大汉、大唐,如果我们硬要称其为“国”,可能在当时是个大忌讳,降低了这些王朝的规格。这时候的国,可能指一个城邑,也可能指一个诸侯的封地,或一个还未征服,但觉得应该是“天下”之一部分的外藩。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8">二、现代主权“中国”</h1>
现代中国是“主权”意义上的国家,和君主制下无限“天下”国家是两回事。而任何“民族史”,其实都是基于现代国家政治-社会认同的反推,属于意识形态的政治-社会共同体再塑造。我们讲中国人、中华民族、中国民族史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是基于现代中国政治-社会共同体认同,反推回去,追问我们的祖先究竟是谁,做了什么,和我们什么关系。阐述我们的文明历程,叙述它的伟大和渺遥,即使真实历史上那些人群,或许压根和我们没关系,我们都会这样去追溯。
这个现代“中国”,却和古代经常出现的,指称中原、京畿的中国,不是一回事。它是一个具有主权意义的,边界明确的现代国家。有不少学者认为,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最早是康熙皇帝在与俄罗斯人签署《尼布楚条约》时用的,其中有“中国大圣皇帝”、“中国地方”、“中国汗”等表述,便认为这是中国第一次成为主权国家间签约,被作为我们这个国家的代称。这或许高估,或者低估了康熙皇帝,说高估是因为康熙皇帝所处时代,虽然主权国家理念已经提出,但康熙皇帝未必知道,更不用说接受的。说低估,是康熙用“中国”这个称呼,应该仍是拔高自己作为代表“天”的君,相对的俄罗斯只是“四夷”之一份子,是低人一等的外藩,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后来乾隆皇帝接待英国使节,仍然要对方按臣礼跪拜,便充分说明,直到康熙去世后几十年,其实大清王朝最高统治层面,仍然没有“主权”国家观念,还是奉行传统的“天下”国家观念。
尼布楚条约
现代的“中国”,是被西方殖民主义者凌虐了无数次,中华民族从自在到自觉后,借用的古代概念,指称的由大清王朝奠定基础,中华民国第一次建立现代主权,以及我们现在的共和国继承了其主权的国家。所以,当我们在描述中国、中国人的时候,可以看到,最权威的“中国”版图,是谭其骧根据我国反帝反封建历史叙事勾勒的版图——清朝鼎盛时期,中俄《尼布楚条约》之后,1840年之前的版图。中国人、中华民族的演化,中国历史与文明叙事,都是在这个版图框架内的。但这个版图,显然与周秦汉唐、宋元明等王朝,并不是一回事。
现代“中国”是民族主义运动建构起来,历史想象与现实力量格局结合在一起的,主要由民族主义-民主共和理念意识形态主导的中国。它的政治制度、社会治理、经济模式都已经与传统“天下”模式的封建王朝,完全不是一回事。但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这些王朝,它们的文化,它们人群的繁衍传承,它们创造的各种社会财富,大多数被我们继承下来了。同样的,我们也将自己“民族溯源,与这些王朝联系在一起,通过对这片土地上,具有不同文化的群的共同的过去的追随和突现,甚至是再创造,为我国民族-国家建构,提供了厚实的历史、文化根基。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9">三、中华民族史是现代中国民族-国家建构意识形态工作一部分</h1>
这样解释,大家应该能明白,任何中华民族史的创作,并非完全的科学溯源,而是意识形态再创造。这项工作,第一个提出“中华民族”概念的伟大学者梁启超,就已经做了。梁启超是民族概念,西方民族主义思潮引入中国的关键人物,但他在引入民族概念,并观察西方社会发展变迁背后的民族主义驱动力时,便敏锐地观察到,“民族”是个容易出问题的社会现象。在与以孙中山、章太炎为代表的革命党人论战过程中,梁启超高举“大民族”主义旗帜,坚决反对革命党人相对狭隘的“汉民族主义”主张。也正是在这样的论战过程中,梁启超逐渐形成了“中华民族”理念体系,认为我们这个国家在从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转型的过程中,应该提倡整合境内各类文化差异较大的群体的大民族认同,塑造新国民精神,以中国的民族主义,抗拒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欺凌,促进中国发展进步。“今日吾中国所最急者……,民族建国问题而已(1902《新民说》)”,在对民族现象观察、分析,并走过一些曲折之路后,梁启超意识到,中国的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建设,必须走大民族主义道路,“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之诸族是也。”提出要“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大民族。”(1903《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为了厘清诸族能合、愿合且必然会合的历史渊源,梁启超先后写了《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1906),《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等文章,并在其《中国史叙论》中,也特别突出“中华民族”导向。梁启超的工作,非常明显的,是以现实需要,重构历史叙事,助力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强化,培育新国民认同,从而强大这个国家。
梁启超像
反康梁的革命党人,高举“大汉族主义”旗帜,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口号,动员群众。提出“革命者,以去满人为第一目的,以去暴政为第二目的”。“于光复之前而言此(梁的合诸族言论),则所救为非我之国,所图乃他族之强”,“杀尽满人,自然汉人强盛,再图立宪(康梁保皇立宪)未迟……”。但是,轰轰烈烈的革命,在各省纷纷宣布独立,瓦解清王朝之后,孙中山号召大家会聚,建设新国家,“鞑虏”占据的边疆地区却不情愿了。孙中山先生选择中华民国为国号,选择五色旗为国旗,极力倡导五族共和,最终回到了他驳斥得最激烈的梁启超的理论上。
孙中山先生像
民国建立后,中华民族才是真正走向自觉,这一阶段有不少人继续梁启超的工作,撰述中华民族史。理论的探讨,历史叙事的重构,当然更重要的是现实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斗争,在现代国家引领下的各种社会建设,共同推动了中华民族认同深入人心。
百年前学界前辈在民族苦难深渊中,修中华民族史,倡新国民精神。这项工作非常艰难,也难免有一些观念上、资料上的缺憾。我这里再谈中华民族史,并非否认他们的成果,其实更是希望用我们现在人们更容易接受的方式,介绍他们的工作成果。以自己微薄之力,助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