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7日,57岁的老木于江西萍乡市的家中去世了。这位从人们视野中退出三十年的诗人,因为他的死,忽然被纪念。而老木被人们记住,不是他的诗歌,而是他主编的一本诗选。
1980年代是中国百年新诗史上的黄金时代,十年间,全国各地印发了大量或公开发行或内部交流的诗选和诗集。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本选集是老木编选的《新诗潮诗集》。
关于这部诗选的编选和出版过程,2018年3月,我从诗人唐晓渡那里要到老木的微信,通过微信采访了他。那时他在江西萍乡老家。

老木。 (胡敏/图)
<h3>一</h3>
老木本名刘卫国。
《新诗潮诗集》的出版,首先归功于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
1984年深冬的一天,置身于诗歌热潮中的五四文学社社长吕林,和五四文学社副社长、刚从北大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到北京市委党校文史教研室工作的刘卫国,聚在一起,把酒聊天,他们想做一件事。
吕林,1961年生,成都人,1980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其间,因病休学一年,于1985年毕业。在校期间,他是一位活跃人物,担任五四文学社社长、中文系学生刊物《启明星》主编、燕园新闻社社长、广播台台长。
刘卫国,1963年生,江西省萍乡人。1979年,他以全市第一名、全省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班主任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
刚入北大,刘卫国有一次在校园内散步,看到了张贴在布告栏的民刊《今天》,并被那上面油印的北岛、芒克等人的诗作所吸引,从此开始了自己的诗歌生涯。他和五名同学创办了一本油印的文学刊物《飞碟》,并在其上发表了第一首诗。
刘卫国担任过三十二学生宿舍楼楼长和中文系学生会主席。大二那年,因患急性肝炎,他休学一年,留级到了八〇级,1984年毕业。
这天,吕林到北京市委党校宿舍找刘卫国,跟他商量的是,请他为五四文学社编选两本有关诗歌的书籍。
“我开始没有答应,一来我已工作了,且单位有工作纪律,不可能有时间来编选这两本书。二来从何着手编选这两本书,实在让人心里没底,但禁不住吕林是在校期间的朋友这一情面,并且因喝了几瓶啤酒,就答应了。我记得那天是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请的客,喝的是燕京啤酒。”刘卫国告诉我说,他最终答应吕林,帮他们编选《新诗潮诗集》和《青年诗人谈诗》这两本书。
为了编选好这套书,1985年1月,五四文学社专门成立了“未名湖丛书”编委会,主编由吕林担任,副主编刘卫国。编委会成员还有李玉龙、樊旭文、孙国勇和赵景春。
<h3>二</h3>
“一九八五年元旦,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给诗人杨炼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明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要编选和内部印行一本新诗潮诗选和一本诗论,请他帮忙。我在北京大学上学期间,在谢冕先生(当时他只是副教授)家碰到过杨炼,讨论过诗歌。杨炼的回信于元月三日上午寄到,下午我就赶到了北京国际关系学院的某宿舍楼的117房间,杨炼因为父亲的关系暂住在那里。杨炼的热情至今让人难忘,我要在此向他致敬。杨炼给了我他的打印诗集,并提供了北岛和江河的地址和传呼电话号码。他称北岛为振开,称江河为老余,他告诉我他会和他们打招呼。”老木告诉我说。
“在北岛家,北岛将一摞稿件给我,并声明他进行了修改。他给了我一本《太阳城札记》,要我用完之后还给他。他写了一封短信给芒克,要我持信去找芒克。我第一次知道芒克原名姜世伟。他并且和我一起下楼去给顾城打了一个电话。顾城很爽快地约好了和我见面的时间。”老木说。
“芒克住在劲松小区四十三号楼,他仔细看了北岛的信,然后接待了我。他把他的两本打印诗集和几册民间诗刊给了我。芒克说他没有工作,既然没有稿费就算是交朋友了。”老木回忆道。
“去顾城家颇费周折。顾城和父母亲住在一起。顾城的父亲顾工是军中诗人,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工作,因此他的家是在总后大院里,门禁森然,需要电话通知顾城前来迎接客人。顾城的诗作可以说数以百计,堆了一个饭桌。在顾城家待了一个下午,顾城总是想让我多选他的诗,谢烨则在旁边沏茶。”老木说。
“江河住在北京的胡同里,是在白塔寺附近。每次想起江河,都会想起他的前妻蝌蚪……她在门外烧水,给我和江河沏茶。江河提供了他的诗作之后,向我介绍了多多。他说有个毛头(多多的外号叫毛头),他有很多诗,你可以找他一下。在江河那里,我才知道《今天》还有一个诗人叫多多。
“多多是我见到的最古怪的诗人,他只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即一个小时之内,必须在一堆诗稿中作出选择并抄写完毕。我那时年青气盛,当即答应了并在一个小时内选择、抄写完毕。”老木说。
“北岛是《今天》文学杂志的领袖,他还给严力、林莽、晓青打了电话。值得记住的是诗人林莽的热诚。他提供了他的作品之后,告诉我诗人贝岭处有很多民间诗刊、打印诗集和手稿复印件,并把他的电话告诉了我。”老木说,他一一走访了这些人。
1985年的中国,电报还是一种快捷的通讯方式。由于时间紧、发稿急,刘卫国对于一些重要诗人和重要朋友便采取了拍发电报的方式约稿。1980年暑假,刘卫国有幸和当时正在山东大学经济系读书的学生韩东在火车上相识,他俩一见如故,互相寄去诗稿请对方指教。在征集诗稿的时候,刘卫国最先想到约请好友韩东的诗歌。“韩东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我用电报催来了他的《有关大雁塔》《我们的朋友》《你见过大海》等十首诗。我在电报里要他的十首诗,是因为我已经决定《新诗潮诗集》下册里的诗人最多只有十首诗的篇幅。”他说。
“诗人贝岭,要记录下他为《新诗潮诗集》和《青年诗人谈诗》编选工作的帮助,他提供了许多民刊、打印诗集和诗作复印件。”老木说,由于贝岭的热心支持,使他收集到了当时国内一批有实力的青年诗人的最佳力作。
“翟永明是我读到了她的《女人》组诗的手稿复印件后,当即把她的组诗选入《新诗潮诗集》的。张枣的《镜中》,柏桦的《表达》,欧阳江河的《履历》等,是因为我读到了四川的一份诗报,才把它们选进了《新诗潮诗集》的。王小龙、王寅、陆忆敏是我在上海的一些油印刊物和油印诗集上发现的,同时我还发现了优秀的诗人陈东东、张真。他们如今都成了中国最优秀的诗人。比如吕德安,他的诗作《父亲和我》《沃角的夜和女人》,我在福建民刊《星期五》上读到时,深为感动,当即决定选他十首诗。”回忆当初征稿的情景,他如数家珍。
吕林给刘卫国的征稿任务只有一个月时间,除了约稿、选稿之外,他更多的时候是利用业余时间到北京大学图书馆、首都图书馆等北京市内的各大图书馆去翻阅各种有关诗歌的书报刊,从中挑选抄录优秀诗歌作品。其中,他摘抄最多的是他的同班同学骆一禾在广东《青年诗坛》等刊物上发表的《先锋》等六首诗歌作品。
“骆一禾是我当年的大学同学,在大学期间,我常常向他请教一些诗歌上的问题。我印象最深的是,我每次去他的宿舍,都发现他在读中国古典诗论。骆一禾有时候显得腼腆,典型的文人风格。骆一禾的父亲骆耕漠是著名经济学家。有一次,我在他家吃饭,骆耕漠仍然在饭桌上,要骆一禾再读一遍《全唐诗》。骆一禾大学毕业后在《十月》编辑郜工作。有一次,他向我称赞云南的刘扬,后来果然他发了刘扬的一组诗。这是他的性格。在诗歌上,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参加了《诗刊》的青春诗会,但是由于他的早逝,他在生前,没有得到他应有的评价。他的诗集是在他去世后才出版的。一九九一年,诗人宋琳在巴黎送给了我这本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骆一禾诗集。骆一禾当年对我说:谢谢你给我六首诗篇幅。我和他的友谊就是这样。”
1985年1月末,经过历时一个月紧张、忙碌、夜以继日的征稿,抄录,整理,刘卫国顺利完成了这套书的编选工作。
2018年3月3日老木与唐晓渡、西川、王家新相聚。 (胡敏/图)
<h3>三</h3>
“未名湖丛书”编辑委员会聘请了北京大学的著名教授季羡林、曹靖华、朱光潜、侯仁之、王瑶、陈贻焮、谢冕、孙玉石、袁行霈、乐黛云、刘煊、马振方、闵开德、汪景寿、张文定担任顾问。尤其是谢冕的序言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
谈起当年约请谢冕老师写序的往事,刘卫国说:“谢冕先生给我们上过《当代文学》的课程,所以约请他写序就比较容易了。当《新诗潮诗集》三校清样出来之后,他在两天内就行云流水一样把《新诗潮诗集》的序(《新诗潮的检阅》)写完了。”
1985年4月,历时三个月,由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未名湖丛书”编委会组织、吕林策划、刘卫国编选、北京大学团委所属三三公司出资印刷和负责销售的《新诗潮诗集》上下册和《青年诗人谈诗》,以内部发行的方式出版了。
说起编选这套书,刘卫国讲了两件趣事。
“最令人难忘的是我和吕林的争执,诗集是叫‘朦胧诗选’还是叫‘新诗潮诗集’,吕林主张前者,谢冕先生则站在我的一边,主张叫‘新诗潮诗集’。最初吕林到中共北京市委党校找我时,只是约请编两本书,一本是诗选,一本是诗论,并没有定书名。到我交稿时,定书名为《新诗潮诗集》《新诗潮诗论》,这是因为我编选的范围已超出了朦胧诗(《今天》派诗歌)。因此只能以新的诗潮概括和定名。”
第二件趣事是署名。“当时我写诗的笔名是‘白马’。因为吕林不同意我使用‘白马’这个笔名作为编选者,只好临时起了‘老木’这个笔名。”
定价五元的《新诗潮诗集》,小32开本,分为上下册,共计813页。其中,上册474页,下册339页,收入87位青年诗人的467首(组)诗作。
作为编选者,刘卫国仅获得350套书籍抵作编选报酬,他在一两个月内几乎全部送给了朋友,自己仅留了两套作纪念。
除了《新诗潮诗集》上下册之外,刘卫国还编选了具有教学参考资料性质的诗论集《青年诗人谈诗》。对于这本书的编选初衷,他在《序》中写道:“这本书是不必要的。诗论应由评论家来做,诗人所做的,只是写诗。他的作品代表了他要说的一切。但我编选了这本集子,是着眼于诗人从评论家的角度来看待诗歌,看待他们的作品;或者,仅仅是感受。”
《青年诗人谈诗》,小32开本,180页。收入北岛、舒婷、江河、顾城、杨炼、严力、林莽、田晓青、肖驰、梁小斌、王小妮、徐敬亚、王小、崔桓、牛波、韩东、一平、王家新、孙武军、柏桦、翟永明、贝岭、骆一禾、岛子、张小川、石光华、海子、宋渠、宋炜等28位青年诗人的诗论文章52篇。
对于编选《青年诗人谈诗》的缘起,老木回忆说:“五四文学社为此成立了未名湖丛书编委会,当然就要有几本书才能叫丛书。吕林给我说过有北大诗选、北大散文选、北大小说选等等,但为什么把《新诗潮诗论》改为《青年诗人谈诗》,我记得他做过解释,不要搞得目标太大。编选《新诗潮诗论》(《青年诗人谈诗》)的想法,就是觉得既然谢冕先生写了《在新的崛起面前》,有诗歌的崛起,也有诗论的崛起。这本书也没有征稿,全是从杂志上、诗人处和民刊、打印诗集、学生文学刊物、报纸等各方面搜寻来的。”
《新诗潮诗集》和《青年诗人谈诗》
<h3>四</h3>
《新诗潮诗集》(包括《青年诗人谈诗》)首印1万套。尽管属于内部发行,但是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通过采取全国邮购、高校推销等方式,该书依然受到了全国各地高校学生和社会青年诗歌爱好者的追捧和抢购,很快便销售一空。接着,在一年之内,五四文学社又印刷了1万套,继续畅销,从而使这套诗集成为1985年中国诗坛最畅销、最抢手、最热门、最流行的、“影响深远”(北岛语)的诗集。
《新诗潮诗集》的出版,堪称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诗坛的一件大事。
在时隔三十四年之后,回过头来,重新检索《新诗潮诗集》中的诗歌作品,我们会叹为观止地发现,已经被中国现代诗歌史公认为经典的作品,皆曾经入选或首发于《新诗潮诗集》,如:北岛的《回答》《宣告》,舒婷的《致橡树》,江河的《太阳和他的反光》,芒克的《阳光中的向日葵》,杨炼的《诺日朗》,梁小斌的《雪白的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李钢的《蓝水兵》,许德民的《紫色的海星星》,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我们的朋友》,骆一禾的《先锋》,王小龙的《出租汽车总在绝望时开来》,车前子的《三原色》,翟永明的组诗《女人》,王寅的《想起了一部捷克电影想不起片名》,柏桦的《表达》,陆忆敏的《美国妇女杂志》,张枣的《镜中》,吕德安的《父亲和我》,杨榴红的《白沙岛》,欧阳江河的《履历》,刘扬的《致拳王阿里》,等等。
在《新诗潮诗集》出版之前,多多的名字在诗坛默默无闻,寂寂无名。但是由于编选者充分认识到多多诗歌的艺术价值,因此,他打破惯例,一次性精选了这位无名诗人的诗作多达二十六首,使多多一举成名。海子是老木的好友,一位普普通通的诗歌爱好者,毫无名气,但是,老木对海子的诗歌才华却十分欣赏,将他的一首新颖别致的抒情短诗《女孩子》选入了《新诗潮诗集》,从而让海子得以崭露头角。西川,在《新诗潮诗集》出版之前,仅仅在油印刊物上发表过零星的几首诗作,老木十分看重西川的诗歌,将其两首诗作《秋声》《烛光》选入《新诗潮诗集》,使这两首诗作成为了西川严格意义上变成铅字的“诗歌处女作”。欧阳江河,此前一直以自己的原名“江河”发表作品,他正式启用“欧阳江河”这个笔名,正是从入选《新诗潮诗集》中的《履历》《白色之恋》《背影里的一夜》三首诗开始。另外,借助《新诗潮诗集》的出版在中国诗坛成名的诗人还有翟永明、柏桦、王寅、陆忆敏、骆一禾等人。
《新诗潮诗集》的出版,影响和带动了全国各地出版单位先后出版了一批现代诗集: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朦胧诗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朦胧诗精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探索诗集》、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北京青年现代诗十六家》、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五人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朦胧诗•新生代诗百首点评》、同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骚动的诗神——新潮诗歌选评》、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第三代诗人探索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情绪与感觉——新生代诗选》、河海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当代青年诗人自荐代表作选》、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朦胧诗后——中国先锋诗选》、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朦胧诗300首》、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八十年代诗选》等等。这些现代诗选集的出版最终形成了蔚为壮观的热潮,推动了中国现代诗的成熟。
姜红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