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坐在李子姑娘常坐的石凳上。拆开了信封。字迹娟秀,纸上有几处明显的湿渍。
李朗,慧书奉悉,如见故人。
我大概是闻不到来年的李花香了。我心里明白你是不会回来的。毕竟你走的时候,没有叫我等你。可能我只是习惯守着那棵树而已,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树,终于结果了。
秋天,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姓梅。那日我在李树下抱琴小憩,一大群逃荒的流民摘光了我的果子,还弄坏了我的琴,我心疼,却无计可施。是梅先生帮我修好了它。
后来梅先生在我琴摊旁设了个代笔写信的书摊。我告诉他前面不远就能进城,那里人多,生意也好。
梅先生却说:“这边风景独好,城中不及。”也许他早已看出我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反问我为什么在此逗留。
我一时语塞。或许我一无所有,能陪我的只有一把琴和一棵树。而树,是带不走的。
梅先生也爱听我弹琴。有一次没有客人,梅先生点了一曲《咏梅》,当我唱完最后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发现他的眼眶已经湿润。
可能是触及到他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像梅先生这样的人,他的故事定然更加丰富。
他非要给我钱,我坚持不要。因为那段时日,来了不少写信之余还顺带听我奏琴的客人。我心怀感激。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来了一个男人想要给远方的亲人写一封家书。他看起来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憔悴,言辞朴素无华,但字里行间都是对亲人的挂念和关心,还有深深的自责。
我深有感触便随手弹了一曲《思归》。期间我仿佛听到了几声低低的呜咽。
梅先生告诉我,那个男人听到一半就抹泪离开了。可能是不愿意太过伤感以至于人前失态吧。梅先生说这个世界上大部分都是平凡的人,过完平凡的一生,然后被永远遗忘。听到这话,我十分心痛。李朗,你会记得我吗?
梅先生说我在奏琴时,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萧索。他突然问我:“那位李公子,以前对你很好吗?”我一时愣住,他连说了几声“失礼”,不在追问。
秋意渐浓,一片落叶依依不舍的在风中飘落,树上剩下的已然不多。却听他轻声数起来:“一片,两片,三片……”
我的心沉了下去。因为我也数过落叶,我明白一个数落叶的人心里是多么落寞。
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梅先生请来了各种各样的大夫。他心急如焚,但与我说话时,脸上却是一如既往安定和温和。
我知道自己早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他见我意志消沉,便跟我说说他一生中在最绝望的时候,看见了一片梅林,让他度过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我拂开他递过来的汤勺,想要听他描述红梅花开的景象。梅先生放下药碗,说:“那是一大片纯粹的红,热情而不激烈,像你所触摸过的一切温暖的东西。”
“它开在早春,不去争艳,只为用那抹独特的红色去温暖料峭的春寒。”
在那一刻,我知道这世上除了白色的李花,还有一种叫做红梅的花。我已见过李花的白,却无比渴望见到梅花的红。
想亲自感受到梅林盛开的温暖。
梅先生说他与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李朗,你还记得吗?几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时我的身体还很好,那时你还没有离开。
大雪纷飞,冰封千里,大地银装素裹。我说想要去十里外的仙人峰赏雪,尽管天寒地冻,你还是依了我。
在山顶上我们见到了一个人,他的身体被积雪掩埋,连眉毛都被冻住了,就像一个雪人。你一探之下,还有微弱的呼吸。
我解下鹅毛大氅披在他身上,你又给他喂了几口翠竹饮。他恢复的可真快,一会儿功夫就像没事了似的。道了声谢,就头也不回的下山了。
这个人就是梅先生。所以当他提起你时,我感到十分诧异。我没有跟他提起过我们的事。我也没跟他讲,他一直叫我李子姑娘,其实我并不姓李。
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如此对我,就是为了报答那次的恩情。其实与我而言,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想到他却一直记在心上。
我曾经想,我一生善良,从未做过恶事,可这人间疾苦,又有那一样放过我。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来了。
但梅先生让我感受到了世间最后一丝温暖。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可以早点遇到他。
李朗,我恐怕时日无多了。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我永远也见不到梅先生所说的红梅。就像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一样。
我曾听梅先生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戏游天下,只觉江湖甚好。天青衣,如玉郎,一路走来一路忙,江湖何处是吾乡?
你在江湖还好吗?
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鲜衣怒马,金冠彩霞,惟愿执子之手。
呵呵。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梅先生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来年二月,他在李树下守了七七四十九天。洁白的李花又开了一季,风中暗香浮动,梅先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