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江湖悠悠 第二回 李子姑娘的信

梅先生坐在李子姑娘常坐的石凳上。拆開了信封。字迹娟秀,紙上有幾處明顯的濕漬。

李朗,慧書奉悉,如見故人。

我大概是聞不到來年的李花香了。我心裡明白你是不會回來的。畢竟你走的時候,沒有叫我等你。可能我隻是習慣守着那棵樹而已,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樹,終于結果了。

秋天,我遇到了一個人,他說他姓梅。那日我在李樹下抱琴小憩,一大群逃荒的流民摘光了我的果子,還弄壞了我的琴,我心疼,卻無計可施。是梅先生幫我修好了它。

後來梅先生在我琴攤旁設了個代筆寫信的書攤。我告訴他前面不遠就能進城,那裡人多,生意也好。

梅先生卻說:“這邊風景獨好,城中不及。”也許他早已看出我和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反問我為什麼在此逗留。

我一時語塞。或許我一無所有,能陪我的隻有一把琴和一棵樹。而樹,是帶不走的。

梅先生也愛聽我彈琴。有一次沒有客人,梅先生點了一曲《詠梅》,當我唱完最後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我發現他的眼眶已經濕潤。

可能是觸及到他内心深處的某根神經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像梅先生這樣的人,他的故事定然更加豐富。

他非要給我錢,我堅持不要。因為那段時日,來了不少寫信之餘還順帶聽我奏琴的客人。我心懷感激。

我清楚的記得,那天來了一個男人想要給遠方的親人寫一封家書。他看起來有一種曆經滄桑的憔悴,言辭樸素無華,但字裡行間都是對親人的挂念和關心,還有深深的自責。

我深有感觸便随手彈了一曲《思歸》。期間我仿佛聽到了幾聲低低的嗚咽。

梅先生告訴我,那個男人聽到一半就抹淚離開了。可能是不願意太過傷感以至于人前失态吧。梅先生說這個世界上大部分都是平凡的人,過完平凡的一生,然後被永遠遺忘。聽到這話,我十分心痛。李朗,你會記得我嗎?

梅先生說我在奏琴時,臉上帶着他從未見過的蕭索。他突然問我:“那位李公子,以前對你很好嗎?”我一時愣住,他連說了幾聲“失禮”,不在追問。

秋意漸濃,一片落葉依依不舍的在風中飄落,樹上剩下的已然不多。卻聽他輕聲數起來:“一片,兩片,三片……”

我的心沉了下去。因為我也數過落葉,我明白一個數落葉的人心裡是多麼落寞。

我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梅先生請來了各種各樣的大夫。他心急如焚,但與我說話時,臉上卻是一如既往安定和溫和。

我知道自己早已病入膏肓,回天乏術。他見我意志消沉,便跟我說說他一生中在最絕望的時候,看見了一片梅林,讓他度過了人生的至暗時刻。

我拂開他遞過來的湯勺,想要聽他描述紅梅花開的景象。梅先生放下藥碗,說:“那是一大片純粹的紅,熱情而不激烈,像你所觸摸過的一切溫暖的東西。”

“它開在早春,不去争豔,隻為用那抹獨特的紅色去溫暖料峭的春寒。”

在那一刻,我知道這世上除了白色的李花,還有一種叫做紅梅的花。我已見過李花的白,卻無比渴望見到梅花的紅。

想親自感受到梅林盛開的溫暖。

梅先生說他與我們有過一面之緣。李朗,你還記得嗎?幾年前的一個冬天,那時我的身體還很好,那時你還沒有離開。

大雪紛飛,冰封千裡,大地銀裝素裹。我說想要去十裡外的仙人峰賞雪,盡管天寒地凍,你還是依了我。

在山頂上我們見到了一個人,他的身體被積雪掩埋,連眉毛都被凍住了,就像一個雪人。你一探之下,還有微弱的呼吸。

我解下鵝毛大氅披在他身上,你又給他喂了幾口翠竹飲。他恢複的可真快,一會兒功夫就像沒事了似的。道了聲謝,就頭也不回的下山了。

這個人就是梅先生。是以當他提起你時,我感到十分詫異。我沒有跟他提起過我們的事。我也沒跟他講,他一直叫我李子姑娘,其實我并不姓李。

他不說我也知道,他如此對我,就是為了報答那次的恩情。其實與我而言,那不過是舉手之勞,沒想到他卻一直記在心上。

我曾經想,我一生善良,從未做過惡事,可這人間疾苦,又有那一樣放過我。如果有下輩子,我不想再來了。

但梅先生讓我感受到了世間最後一絲溫暖。如果有來生,我希望可以早點遇到他。

李朗,我恐怕時日無多了。我唯一遺憾的就是,我永遠也見不到梅先生所說的紅梅。就像我永遠也見不到你一樣。

我曾聽梅先生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戲遊天下,隻覺江湖甚好。天青衣,如玉郎,一路走來一路忙,江湖何處是吾鄉?

你在江湖還好嗎?

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鮮衣怒馬,金冠彩霞,惟願執子之手。

呵呵。

信到這裡就結束了。

梅先生離開的時候已經是來年二月,他在李樹下守了七七四十九天。潔白的李花又開了一季,風中暗香浮動,梅先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