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联开始撤离起,子衿就每天工作到很晚,常常半夜还不回来。秦瑞珍看着心疼,常对陈千里叨咕,说子衿都瘦得走形了,铁人这么熬也不行啊。尚美走后,夫妇俩更是天天盼着都快点走完吧,让子衿歇歇。
五月末,苏军撤离完毕。一天晚上,子衿从门口进来,秦瑞珍赶紧从耳房走出去,“师娘,你还不睡,以后不要等我。”“子衿,老毛子不是都走了吗,你还那么忙,你得歇歇呀!”
“咱们的海军刚来,事情也不少的,等等吧,过些日子安排妥当,能轻松些。”他朝秦瑞珍露出无奈的笑容。
“师娘,我上去了。”
“早点睡。”秦瑞珍暗暗担心,子衿会累倒的。
秦瑞珍不幸而言中。二个月后,他终于晕倒在去开会的车中。正是七月末,尚蕙放暑假,回来住娘家。办公室里一个同事跑来告诉秦瑞珍,何区长晕在车里,住在部队医院。秦瑞珍有些慌神,和尚蕙商量一下,决定让尚蕙在家看孩子,她自己去医院看护。一进病房,秦瑞珍眼泪就掉下来,深陷的大眼窝,下巴硬邦邦地突兀着。
子衿用微弱的声音说,“师娘,你来了?”
秦瑞珍走过去,“你说你,这是活活累的呀!”
子衿没反驳,他像一辆上足油的汽车,一直在开足马力、奋力疾驶,当终于停下时,已经伤痕累累、千仓百孔。再也无法奔跑、无法拼命。
“师娘,我没事。”
“还说没事。你说你自己不爱惜自己,别人就没看出来身体不行,你们这些人!”
“大家都忙。”
秦瑞珍开始忙起来,打开水,给子衿洗脸洗手,子衿不让,秦瑞珍说,“你这打着吊瓶呢!你不用难为情,你就是个孩子,要不是孩子,能不知道照顾自己身体吗?”
“师娘,你还拿我当孩子。”子衿的脸红起来。从娘离开算起,二十多年,他已经不习惯被人照顾,从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一个人决定所有的事情,包括人生大事。似乎上帝生下他来,就是让他照顾别人。
秦瑞珍想说,“要是娶个媳妇,我也就不用操心。”话到嘴边又吞回去,想想自己两个女儿,她叹口气。
子衿知道师娘心里的想法,“师姐在家。”
“在呢,过暑假,她回来住几天。学生九月一号开学,老师八月十五号开学。还能住半个月吧,下午让她来照顾你。”
“姐夫一起来的。”
秦瑞珍叹气,“没有,尚蕙想章砥。可不愿去婆婆家,让一鸣把孩子抱回家玩几天,一鸣送儿子回去,在家住些日子。”
子衿没说不同意师姐来,没说不要麻烦。秦瑞珍心里有个感觉,子衿的病恐怕不太好,有些话要对尚蕙说。好似有把手,狠狠地拽着心口窝,痛的秦瑞珍有点喘不过气来。
尚蕙去菜市场买蚬子,做疙瘩汤,装到饭盒里,领着青青到医院来。没直接去病房,而是去科主任办公室。上次看到消瘦的何子衿,心里就有些担心,她要问问主任,子衿的病情如何。
敲门、问好后,尚蕙说明目的。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军医,他问尚蕙,是子衿的亲人吗?尚蕙说是。他的亲生父母都不在这儿,我们早已过成亲人。军医点点头,“既如此,我就坦诚相告。我们怀疑何区长得的是胃癌,一种现在很难治好的病。”
“确诊吗?”
“还没有,下周,沈阳部队医院有教授来讲课,我们会上交这个病例,让教授帮助我们确诊一下。希望家属有个思想准备。”
尚蕙点点头,“我知道了。”
走出办公室,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上次看到子衿的样子,心里就害怕,果然有大问题。青青仰脸看着她,“妈妈,你怎么哭了,是因为大舅吗?”
已经五岁半的青青像个小精灵,那么小年纪,就能看出大人的神情高兴还是悲伤。“妈妈没事,青青,一会儿我们去看到大舅,不准说妈妈哭过。记住了。”
“我不说。”
尚蕙摸摸青青的脑瓜,女孩子要那么聪明做什么呢,笨一点,其实也挺好。本人烦恼少。他们来到病房,敲门进去。看到尚蕙,子衿的眼睛亮起来,“师姐来了。”
尚蕙走过去,“给你做的疙瘩汤,喝一点。医生说你应该吃流食。”
子衿的眼睛闭一下,他知道尚蕙一定问过医生自己的病情。
看到女儿来,秦瑞珍交代女儿一些事情,说上午区领导来人,本来要安排人来照顾子衿,我说不用,我们家来照顾就行。领导同意,以后就咱俩换班。等你回大连,我就自己来。
尚蕙点点头,“你带青青回家,我在这儿照顾子衿。”秦瑞珍带着青青走出病房。
尚蕙转身打开饭盒,慢慢地盛饭,她背对着子衿,不看他。泪水还在往外涌,她用力将泪水忍住。转过身来,装出笑脸,“吃饭,我来喂你。”
“吊瓶打完了,我自己吃。”
“好吧。”尚蕙不勉强,反放在病床旁边的小柜上,拿出小勺,递给子衿。他侧过身,慢慢喝疙瘩汤。他们不说话,子衿慢慢地喝着,这是尚蕙第一次单独给他做饭。在哈尔滨的时候,在深山老林里,在苏联,他无数次想过自己和尚蕙的寻常生活,像普通男女一样,做饭、吃饭、工作。却没想到,这第一顿饭是自己躺在病床上的。
不知道喝这碗疙瘩汤用多长时间,十分钟、二十分钟,抑或半小时,或者根本只有几分钟。他们默默地享受着两人单独相处的这一刻。
子衿说,“真好喝。”
尚蕙收拾着碗筷,然后去水房洗干净,回来坐到椅子上。他们不说话,许久,尚蕙抑制住情感,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为什么这样糟蹋自己身体。”
子衿笑笑,“我和你说过,病根早就种下了。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命大,姜鸿大哥,还有很多兄弟都走了,可我还活着,活着回到大连,活着看到师傅、师娘,还有你。”
尚蕙双手捂住脸,双肩抖动……护士进来送下午的药,尚蕙站起来,背对着护士,擦干眼泪,她告诉自己,不能哭,一定不能哭。
看着护士走出病房,她坐下,“主任说,下周沈阳部队医院的教授要来他们这儿,到时候会给你会诊,你不要灰心,会治好的。”
“我不灰心,我也不害怕。尚蕙,难得我们俩能有机会这样单独在一起,我有几件事要嘱咐你。”
“等你病好你自己去做。不要让我替你做。”
“我的病不好呢,我的病不会好了。”
尚蕙的声音高起来,“你不能自己先就失去信心,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你说的,那么艰难的环境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呢!”
子衿苦笑,“这次是真过不去,阎王让你三更走,四更都不行。这不是信念、意志、坚强能解决问题的,其实,你也明白,不是吗?”
尚蕙再次崩溃,“子衿,我能做什么,你说,我能做什么?”
“听我说。”
“你说,我听。”
子衿有些累,喘粗气。尚蕙过来帮助他躺下,躺到枕头上。“你不着急,有的是时间说,这些日子我每天都来这儿看护你。
”我怕老天爷不给我时间,说完才放心。第一件事情,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就只有一个老姨。解放后,我去山东家看过他们,给过他们一些钱。山东老区现在仍然很贫困,我一个人,没有花钱的地方,除了孝敬师傅师娘,解放后这几年攒下几百元钱。我不在,这些钱寄给老姨,供老姨的孙子外孙子读书,告诉他们,一定要读书。”他从贴身的衣服兜里拿出一个铝钥匙链,一大一小两把钥匙,“这把小的是我办公桌钥匙,里面有存折。”
尚蕙不解,“现在还不用做这些事情,等专家看完再说。”
他用央求的眼光看着尚蕙,“师姐,提前做好准备。如果我病能好,钥匙还给我。”
尚蕙只好接过来。子衿像是自言自语,“老区的日子还是很难,很多孩子不读书,可还是要读书的,你说呢,师姐。”
尚蕙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