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丘上的情人》
上世纪初,在威尔士某小镇生活着一群内心祥和的人。直到有一天,两个来自英国的土地测量员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他们此行是为了测量小镇附近的Ffynnon Garw山,根据规定,如果这座山不足1000英尺,它将不会出现在新绘制的国家地图上。生活在小镇的人们并不清楚Ffynnon Garw究竟有多高,但在他们眼中它就是一座高山,甚至“圣山”。所以,当测量员在一番忙碌之后,告诉他们,这座山只有984英尺,属于土丘而非山峰时,整个镇子在瞬间陷入了空前的恐慌。因为在镇上的人们看来,如果地图上没有了这座山的位置,小镇将不复存在,他们也将随之沦为没有家乡的人。于是乎,一场“把山抬高”的运动由此展开。小镇上的男女老幼在山羊mongen的带领下全部投入到了这场伟大的运动中。一方面他们需要拖住测量员(扎车胎,色诱等手段)以争取时间,另一方面他们必须在短期内将这座山丘垒高到1000英尺以上。然而天公不作美,白天垒上去的土堆总被夜晚的暴雨冲垮殆尽,如此反复。而这反而激发了小镇居民的斗志,连当初反对造假的牧师以及测量员也加入到造山的行列中。他们终于完成了自己赋予给自己的使命,让这座无名山丘最终达到了1002公尺,以一座山的名义出现在了国家地图上……
这是我在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片名都已经记忆模糊,但我依然记得老牧师在教堂里的那段布道:“……我把这看作是对大地的赞颂。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代子孙会在我们奋斗过的土地上嬉戏,老人会在山谷下看到它,想起当年的意气风发……你会看到我义无反顾拿着上帝的土壤,登上Ffynnon Garw,我会建起土丘,把它献给上帝……”
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它所蕴含的深刻而丰富的人性主题也是我再三思考的文学母题之一。在我看来,一个写作者惟一能做的事情也许是,只能是给一座类似于Ffynnon Garw的无名小山丘增加那么一点点高度,让它以山的名义出现在你心灵的版图上,让它不会因为卑微渺小而被人随意抹去,否则,你将会和那群小镇居民一样,因为故乡的方位莫辨而陷入难以逃避的恐慌。
在我的老家湖北荆门也有一座这样的山丘,至今我仍然不知道它有多少米。小时候我觉得它非常高,高到能将太阳藏到它背后。等我有了足够爬上山顶的力气后,却发现它并没有能力把太阳藏好,因为站在山顶上,我看见太阳仍然在西方燃烧着,而西天下,还有一座又一座相似的山丘,此去绵绵,迢遥无垠。我从山上下来,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远离了这座山。后来我又登上过许多高大的山峰,但无论我走到了哪里,总感觉没有任何一座山比它更高,更难以攀越。它当属于大洪山的余脉,我从未在任何放大或缩小的比例尺图上见到过它,然而,在我内心深处的那张千疮百孔的版图上,它巍峨而立,像一盏不眠不休的灯照耀着漆黑的天穹。
我常常想起那些滚石下山或推石上山的日子,也常常想起那满山的野枣树、杜鹃花,乌云轻逸地滑过性感的山坡,我们在草丛中奔跑嬉戏,不知死活……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每一座山都有变小的那一天,但这样的一天还是来到了眼前:在我离开故乡多年以后,一个童年伙伴调来无数辆挖掘机、推土车,在隆隆的炮声中逐渐将仙女山生生“移走”了——他把饱含硅酸的沙子一铲铲挖出来,一车车运走,送进了330水泥厂,而这些水泥成了将长江拦腰截断的三峡大坝的重要建筑材料。我想,在这里消失的仙女山又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在了那里,只有内心明澈的人才能看见它。
“你还有故乡,而我只剩下了故居。”这句诗里所蕴含的悲愤却不独独属于我自己。
如同电影里小镇上的那群人一样,我也会惶恐,我也会狡黠使诈,我也会为了不让内心里的那座山丘消亡而动用我全部的体力和脑力。尽管我们背靠背,但我们眼里各含一座相似的山丘,“你翻过去就看见了你父亲的坟/我翻过去就看见了我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