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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明:我是站在镜前的蛤蟆

作者:新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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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明:我是站在镜前的蛤蟆

1998年9月6日,被斯蒂芬·斯皮尔伯格誉为“电影界的莎士比亚”的日本导演黑泽明逝世,他的代表作《罗生门》《七武士》《大镖客》《天国与地狱》《德苏乌扎拉》《影武者》《乱》等都是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品。

这位一生指导了30多部电影、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对使日本电影走向国际化做出重大贡献的导演,在写于1978年的自传《蛤蟆的油》中说道:“我不过是个不愿示弱于人,不愿输给别人,因而不懈努力的人。”

日本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在深山里,有一种特别的蛤蟆,它和同类相比不仅外表更丑,而且还多长了几条腿。人们抓到它后,将其放在镜前或玻璃箱内,蛤蟆一看到自己丑陋不堪的外表,不禁吓出一身油。这种油,也是民间用来治疗烧伤烫伤的珍贵药材。晚年回首往事,黑泽明自喻是只站在镜前的蛤蟆,发现自己从前的种种不堪,吓出一身油……

黑泽明:我是站在镜前的蛤蟆

黑泽明 绘《乱》分镜

在姐姐的葬礼上纵声大笑

经常和我一起玩耍的是小姐姐。我清楚地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和小姐姐在父亲供职的位于大森的学校里玩耍。那地方是一块呈钩状的空地。有一天,一阵旋风刮来,把我们吹得离地而起。我们俩赶紧抱在一块儿,刹那间就掉了下来,我哭着抓住姐姐的手跑回了家。

我这个姐姐,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得了一场病,就像忽然被旋风刮走一般,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不能忘记,到顺天堂医院去看她的时候,病床上的姐姐那凄凉的笑容。我也不能忘记和这位姐姐过偶人节摆偶人时的欢悦气氛。

我家有旧的古装宫廷偶人,有三宫女、五乐工、浦岛太郎、带哈巴狗的女官等。还有两副金屏风、两盏纸罩蜡灯、五套泥金彩绘的小桌,小桌上摆着成套的泥金彩绘小碗盏,连小到能放在手掌上的银手炉也一应俱全。

我们关上电灯,在光线微弱的房间里,借着纸罩蜡灯的柔光,看那些摆在铺着猩红毯子的五层坛上的宫廷偶人,它们仿佛就要开口讲话一般,栩栩如生,美丽之极,我甚至为此有些发怵。

小姐姐招呼我坐在偶人坛前,为我放上小桌,让我在小手炉上烤手,用大拇指甲那么大的酒杯喝甜酒。

小姐姐在三个姐姐中最漂亮,柔媚得过了头。她身上有种像水晶一般透明、柔弱易殒、令人哀怜的美。哥哥受重伤时,哭着说自己情愿替他死的就是她。

即使现在我提笔写到她,也不禁热泪滚滚,不胜唏嘘。

为我这个姐姐举行葬礼那天,我和全家人以及亲戚们跪坐在寺庙的正殿上听和尚诵经。当诵经声、木鱼声加上铜锣声达到高潮的时候,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尽管父母亲和姐姐们怒目而视,但这笑就是止不住。

哥哥把我带到殿外。

我明白,他领我出来为的是训斥我。然而他毫无怒气。我以为他准会把我扔在外面再回正殿去,可并非如此。他只是回头望了望诵经高潮中的正殿。

“小明,往那边去!”他扔下这么一句,便离开石条铺的甬路朝外面走去。我紧跟在他后面。

哥哥边大步走着边冒了一句:“和尚们真会折腾!”

我高兴了。

我之所以笑出声来,倒并不是嘲笑和尚们,只是觉得可笑,自己又控制不住而已。不过,听了哥哥的话倒觉得舒畅了。同时我也在想,我纵声大笑,小姐姐也会高兴吧。

我这位姐姐只活了十六岁。

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然而却记得清清楚楚,她的法号是:桃林贞光信女。

黑泽明 绘

《影武者》分镜

紫式部和清少纳言

(小编注:紫式部、清少纳言、和泉式部并称为日本平安时代的三大才女,紫式部的代表作是《源氏物语》,清少纳言的代表作是随笔集《枕草子》。)

我写这个自传式的东西前,曾和植草圭之助共话往昔。彼时植草说了这么一段话。

他说,在黑田小学前面的坡道-服部坂那里,我曾对他说:“你是紫式部,我是清少纳言。”

我却毫无记忆。

首先,小学生不可能读过《源氏物语》或《枕草子》。

细想起来,大概是到立川老师家学习的时期,老师谈日本古典文学时讲了不少。

即使这么说过,大概也是我从书法老师那里出来后,同在此等候我的植草一起愉快地跟立川老师学习,然后一起告辞,在从传通院去江户川的坡道上说的,而非服部坂。

无论如何,把自己同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相比,实在是不知深浅,荒唐之至。但是冒出如此幼稚的想法,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植草爱把作文写成有故事情节的,而且相当长,我则只写短短的感想。

总而言之,那时我的朋友好像只有植草一个人。我总是和他在一起,然而我们两家的生活却截然不同。

植草家是商人家风,而我家是武者家风。各自谈起旧事,他讲的和我说的内容完全不同。

植草说的是,小时候从母亲衣襟下面看见了她那白白的腿肚,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同年级的女生班班长,是学校最美的女生,住在江户川的大泷附近,叫什么什么名字,好像很喜欢小黑你,等等。可是我对这些毫无记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的剑道大有长进,五年级就升为副将。父亲为了奖励我,给我买了一副黑护胸的剑道用具。比赛的时候我用“反斩腹”的招数一连击败了五个人。当时被我击败的对方主将是染坊的小老板,当和他两刀相击难解难分之际,我闻到一股强烈的蓝靛味儿。总之,我记得的都是自己曾经大逞威风的事。

……这位“紫式部”没有写《源氏物语》,我以为实在是光源氏的一大幸运。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以紫式部自居的植草,写出了长篇作文,而他称为清少纳言的我却成了剑道组的头儿。

黑泽明 绘《乱》分镜母亲的庇护,父亲的伤感

即使冬天,父亲也不许我穿袜子。因此每到冬天,手和脚就生冻疮。皲裂使我叫苦不迭。母亲心疼我,精心照顾我,每天让我用热水泡手脚。

母亲堪称典型的明治时代的妇女,同时也是典型的武者的妻子。(后来我读山本周五郎的《日本妇道记》时,其中有一个人物的事迹跟我母亲的一模一样,使我非常感动。)不过母亲总想背着父亲庇护我,对我采取放任的态度。

我写这些事,读者可能以为我在写说教式的美谈佳话而不感兴趣,但事实并非如此。写到母亲,我就会自然而然想起这些事。母亲为我做的一切,也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的。

我认为父母都和外表相反,实际上父亲感伤情调较浓,而母亲则很现实。

战争时期父亲和母亲疏散到秋田县乡下老家,我曾到秋田看望两位老人。

那是我即将离开他们返回东京的时候。我想,或许再也见不到父母了……我从家门出来,眼前是一条笔直的道路,我一步三顾地看着送我出门的父母亲。

那时我看到,母亲很快就回去了,而父亲却久久伫立门旁,直到我走出老远。回头看到他只有影影绰绰一点点大小的时候,他仍站在那里望着我,久久不回。

黑泽明 绘《梦》分镜阴郁的底片和向阳的正片

哥哥以前常说:“我要在三十岁之前死掉,人一过三十岁就只能变得丑恶。”这话他几乎像口头禅似的不离嘴。哥哥对俄罗斯文学心悦诚服,特别把阿尔志跋绥夫的《绝境》推崇为世界最高水平的文学,总是放在手头。哥哥预告自杀的话,我认为是他被《绝境》主人公纳乌莫夫所说的奇怪的死的福音所迷惑而说出的,不过是文学青年夸大的感慨而已。

所以,我对母亲的担心竟然付之一笑。

“越是动不动就提死的人越死不了。”我用这样极其浅薄的话回答了她。

我说这话之后几个月,哥哥就死了。

果然就像他自己常常说的,他在三十岁之前的二十七岁自杀身亡。

哥哥在自杀三天前请我吃了顿饭。

奇怪的是,我怎么也想不起这顿饭是在哪里吃的,大概是哥哥的死给我的冲击太大了。那天和哥哥的诀别记得清清楚楚,此外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我和哥哥是在新大久保站分手的。哥哥说,你坐出租车回家吧,说完就走上车站的台阶。于是我坐上了出租车。

车刚要开走,哥哥又从台阶上跑下来把车叫住。我下车,站在他面前问:“什么事?”

哥哥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阵,说:“没什么,好啦!”

说完他又走上了台阶。

等我再次看到哥哥的时候,那已是沾满血迹的床单蒙着的尸体了。

……后来我进了电影界,担任《作文课堂》(山本嘉次郎导演)的第一副导演时,主演此片的德川梦声仔细地看了看我,说:“你和你哥哥的模样完全一样。不过,你哥哥是底片,你是正片。”

我把德川的话理解为,正是有你的哥哥,所以才有你这样的弟弟。可是后来据他说,他那话的意思是,哥哥容貌和我一样,但脸上有股阴郁之气,性格上也是如此,我呢,不论表情和性格,都是明朗的、阳性的。

植草圭之助也说我的性格与向日葵相似,有向光性。所以,我以为德川的话是对的。但我认为正是有我哥哥这样的底片,正是有他的栽培,才有了我这样的正片。

黑泽明 绘《八月狂想曲》分镜婚后曾因生计泪如雨下

我们的婚后生活,对妻子来说似乎是很为难的事。

妻子因为结婚就不再当演员了,可是我的薪水还不到她的三分之一。她似乎做梦也没想到导演的薪水会如此之低,生活会过得如此艰苦。

《姿三四郎》的剧本稿费给了一百元,导演费一百元。后来,《最美》和《姿三四郎续》的稿费、导演费各提高了五十元,但是多半用作出外景时的酒资了,生活上当然很拮据。

拍《姿三四郎》时,公司和我正式签订了导演合同。这就是说,之前这一段时间我是公司职员,但按规定,从此以后我算离职职员。为酬答职员在职时的功劳,应发放离职金。可是当我申请离职金时,公司却说,为了我将来的生活考虑,钱必须积存在公司里,不予支付。

这笔离职金直到今天还未给我。

真是为了我将来的生活给我存的吗?我欠东宝不少账,大概是想拿这笔钱顶账吧。

总之,离职金拿不到,新婚不久我们就为生计发愁了。所以,除了写剧本赚钱别无他法。

为此,我曾经同时写过三个剧本。

大概是因为年纪轻才能这样干吧,但那时也同样累得筋疲力尽。三个剧本写完的当天夜里,我喝着酒,禁不住泪如雨下。

黑泽明 绘《袅袅夕阳情》分镜罗生门: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放弃虚饰

故事发生在夏天,实拍也在夏季,因而选定了京都和奈良两地。

各种条件无一或缺,可以说万事俱备。

只待我下定决心开拍了。

开拍前,有一天,大映给我安排的三位副导演到旅馆来见我。我不知来意,一问才知道,他们还是看不懂这个剧本究竟想说明什么问题,特意前来请我说明一下。

我说,好好地读一读就能懂。我认为我写得很明白,希望你们再仔细地读一读。我这么说了,可他们还是不走。他们说:“我们已确确实实下功夫读了,还是不懂,所以才来拜访您。”再三要求我给他们解释一下剧本。

我作了简单的解释。

我说:“人对于自己的事不会实话实说,谈自己的事的时候,不可能不加虚饰。这个剧本描写的就是不加虚饰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甚至可以这样说: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放弃虚饰,可见人的罪孽如何之深。这是一幅描绘人与生俱来的罪孽和人难以更改的本性、展示人的利己心的奇妙画卷。诸位说仍然不懂这个剧本,因为它描写的人心是最不可理解的。如果把焦点集中在人心的不可理解这一点来读,那么,我认为这个剧本就容易理解了。”

听了我这番解释,三位副导演中有两人理解了,他们表示,会重新读一下剧本,就告辞了。剩下那位副导演似乎仍无法理解,面带愠色地回去了。

后来我和这位副导演无法相处,只好请他另谋高就,这一点,现在想来颇为遗憾。

……神佛睁眼,又眷顾了我。

我连《罗生门》参加了威尼斯电影节这件事都不知道。

这完全是意大利电影人斯特拉米杰莉女士看过《罗生门》,理解了此片,从而给予关照的结果,对于日本电影界来说,这纯粹是个突然冲击。

……当时,电视台播映这部作品时,同时播映了采访这部作品出品公司经理的录像。我听了这位经理的谈话,不禁哑然。

当初要拍摄这部作品时,他是那样百般刁难,看了样片之后,他是那样大发脾气,他说不懂影片要说明什么问题,甚至把赞成和主持拍摄这部影片的董事和制片人都降了职。可是电视台记者采访他时,他竟然着脸说,一切都是由于他的推动,这部作品才得以拍成。他甚至还说,电影这种东西,过去都是背着太阳拍,这是常识范围之内的事,然而这部作品是他第一次让摄制组对着太阳拍摄。把别人的成就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自始至终也没提我和摄影师宫川君的名字。

我看着电视采访,心想,这才是真正的《罗生门》!

当时我直感觉,《罗生门》里描写的人性中可悲的一个侧面,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人是很难如实地谈论自己的。

人总是本能地美化自己——这一点,我有了更深刻的体会。然而我却不能耻笑这位经理。

本文由新经典整理发布 / 编辑:历炫

文字来源:《蛤蟆的油》,黑泽明(著),新经典出品

配图来源:ARTIST DATABA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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