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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煜伦:他是尤子,在纪念册的第一页

沈煜伦:他是尤子,在纪念册的第一页

尤子在山东话中的意思是充大头、凡事喜欢显摆自己的人。我说你以后就叫尤子了。

那年17岁,我们都留着当时最潮流的发型,带着最自信的笑容。

他走过的路边有青涩木吉他,有细雨敲屋檐,有荷藕镇纸台。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猜不到他在想什么,看久了就掉进他的世界里。

他是尤子,在我纪念册的第一页。

刚分班那年,他睡在我的对床,每次别人下床踩到他的床单,他都会像触电一样立刻蹦起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但是三秒钟后他又会收回十成功力,堆起满脸的贼笑。

他一直是班里的骨干分子,我们之间唯一可以达成共识的一句话就是“既生瑜,何生亮”。

后话就是尤子最终创业了,是行业里出色的老板。有的时候我就在想,人真的是三岁看老。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决定了,任凭你在人世间如何打拼,到最后你能做的,就是明白如何顺应命运的安排,极力做最好的自己。

我一直最鄙夷的,就是中国校园的管理方式。尽管我后来也做了一名教师,依旧不能接受部分所谓约定俗成的管理规定。

那时候的学校跟现在一样,对学生的外貌管理得相当严苛,尤其是对男生的发型。每天早操时学生会的人都会专门抽查,方式就是用手指贴着头皮插进头发,超出手指的部分就算超长,所以男生都是一律的板寸。

言归正传,这种对发型的检查,可苦了尤子。分配好宿舍的第一晚,班主任让我们回教室安排座次。因为我和尤子的身高难分伯仲,所以他跟我一样坐在班级的最后面。

政教处的“老佛爷”来抽查各个班级的形象,一进门就指着尤子说:“那个同学,你站起来。”

尤子浑身散发出的文艺气息,在政教处老师的眼里是一种不和谐。其实所谓真正的和谐应该是大一统的,比如入校的第一个学生是“土”的,全校都要将这种“土”传承下去。五分钟后,尤子面红耳赤地被带走了。

尤子出身于标准的富二代家庭,虽然我们学校本身就是贵族学校,但是大家依然对他的家世感叹不已。父母从商,老一辈是在山西做煤炭生意的。虽然尤子从小就被娇生惯养,但极少有大少爷的做派,除了有时候容易犯懒加上耍耍小聪明以外,最大的毛病就是爱面子,自尊心比命都重要。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好人。

估计是上一辈觉得从商的人家中文化氛围不够,就对尤子的个人发展极为看重。尤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所以爱面子的他,面红耳赤地被带走。

之后的一个多小时,班主任用她成功的个人履历向我们阐述了什么是人生的巅峰,什么是学习改变命运,听得我们这些小孩儿一愣一愣的,其间掌声不绝于耳,好多同学被她精彩的人生经历感动,流下了一滴滴真诚的眼泪。

我和同桌听得百无聊赖,正打算找个理由提前撤退的时候,尤子回来了,一进教室门就被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洗礼。

如果我说尤子跟政教处的老师有仇,你一定不会怀疑我。半长不长的头发最难看,尤子充分证明了这句话。因为看到他发型的第一刻,我除了用五体投地来形容自己对政教处老师的佩服外,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词。也许政教处老师考虑到尤子有很多的业余文艺演出,所以网开一面给他留了一个中长发型,代价就是过于整齐,像用一个大汤碗扣在头上剪的一样,可媲美西瓜太郎。

开学不久,我和尤子成了最好的哥们儿,他的性格里有和我互补的地方。

那时候韩国的歌手组合H.O.T横扫校园,各种颜色的“杀马特”发型冲击着我们封闭的心灵。我们丢掉小虎队青涩的海报,迷恋起了各种彩色的发型和听不懂的韩语歌。

尤子建议我们为校庆准备一支舞蹈,得到了哥儿几个的一致赞同。于是我借了琴房,每天晚自习理所当然地去练舞,大家为了感应潮流号召,发型越来越“杀马特”,裤子像棉裤一样越来越肥,上衣越来越宽松,每个人专门定制了一条超长的围巾用来垂在地上,这样“大回旋”的时候会增加酷炫感,手上也戴起了各种指环和手链。

苦苦排练了三个月,由于我们的舞蹈过于前卫,又一次理所当然地被政教处以不适合青春校园风气等理由刷了下去。尤子劝我们不要沮丧。校庆演出结束后,我们自己提着收音机,着装前卫地走班串宿舍,逢人就给跳一段。大家的掌声洗礼着我们的青春。

尤子经常一个人去食堂边的小树林,对着学校的人工湖发呆。

我说:“尤子,有一次我不小心看了你的日记。”

他说:“你丫的,看人家日记有不小心的吗?”

然后他又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说我看到了我自己。

尤子在日记里说他感觉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这里给不了他想要的,他希望可以尽快离开这里。

第二年,尤子要退学,理由是他努力让自己接受的现实不是他所期待的,眼前的一切让他没有兴趣去追求。班主任让我劝他,我扭头对尤子说:“你找到好的地方告诉我,我去找你。”青春永不迷茫,青春的魅力是过于精彩,让我们不知所措。

一个月后,尤子退学。

那天,尤子的老爸开着劳斯莱斯来接他,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挥挥手就哭着关上了车门。

我也哭了,我说你终于走了,丫的以后我就没有进步的空间了。

后来和尤子失去了联系,我们继续我们的“土”。听说他去了很多地方,学了很多自己想学的东西。

那年圣诞节前,尤子打来电话。那时候手机没这么普及,走在时尚前沿的我是班里唯一有手机的人,全班同学都趴在我旁边,听着尤子在电话那头炫耀他现在的人生,比如他留了自己喜欢的发型,而且染了颜色,他此刻正坐在洒满金色阳光的阳台上,脚下是遮天蔽日的杧果树,一个个黄澄澄、金灿灿的杧果触手可及,虽然临近12月,但只要穿一件薄衣服就可以光脚站在阳台上,享受着下午的时光。

我们在电话这头哈哈傻笑,说好羡慕呀,好羡慕呀。回头继续打扫卫生,擦风扇、抹桌子。

一星期后,我们收到了尤子从外地寄来的明信片,自恋的他还把自己的大头贴粘在了最明显的位置,骄傲地冲着我们傻笑,那种完全释放的笑容让我们觉得自己的人生是那么乏味,自己是那么懦弱,连选择自己人生的勇气都没有。

我拿着尤子寄的明信片跑去找班主任,告诉她尤子来信了。她看明信片的眼神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看后很平静地说了一声“好”,随手把明信片塞进了抽屉里。

后来有同学说,看到班主任一个人在办公室拿着那张明信片边看边笑。

毕业前我只见过尤子一面,他回来拜托我一定要用尽全力帮他画一张花开富贵图,而且要署名是他画的,他要送给朋友的家人。我说你真是虚伪到极致了。

他说,自尊比生命都重要。

然后我们又失去联络。

后来我工作了,尤子突然来电话说请我吃饭,叙叙旧。好多年不见,我打扮好,自信满满地去见这个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哥们儿。见面后发现尤子身上多了一些稳重,坐在我对面的他不再张牙舞爪地吹嘘自己,而是跟我静静地讲着他这几年的经历,告诉我他的感情,他的家庭,他的现在。我才知道他其实过得不好——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

有这么一类人,在一起的时候火花四溅,分开了却倍加思念,想念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在的时候,你可以释放出最好的自己,和高手过招的感觉很过瘾,很刺激,久而久之你也就依赖上了这个人。

我极力控制自己积压多年的情感,告诉尤子他走后我们大家对他的思念,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我跟尤子说,我上星期刚面试一个工作,今天通知我可以上班了。

他眼里闪着光问我,还缺不缺人,什么岗位都可以,他的学习能力很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说话,于是便点头应下了。

最终还是没有和尤子在一起工作,他误打误撞找到了一家不错的公司,待遇和福利都很好,老板对他青睐有加,加上他的业绩好,几个月后就当上了小领导。

我知道后禁不住嘲笑了自己一下,你看,他又一次验证了我说过的话,优秀的人走到哪里都会有饭吃,而且吃得很满足,速度还比别人快。

一年后,尤子给我打电话,说他准备离开那家公司自己创业,问我是不是打算跟他一起做。

我跟他说,二十几岁的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总是认为几千元的工资难不倒我,我还打算再磨炼几年。

当身边的人超越你的时候,你总是多多少少会怀疑自己的选择。最终我还是没有和尤子一起创业,尤子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我也选择了单飞,这是后话。

尤子的人生就是为了衬托我们的平凡,年三十他给我们发短信,说自己去年10月已经闪婚,让我们说一句迟来的祝福,而且婚后老婆很快就怀孕了,这着实让我们又羡慕了一把。

今年5月去上海开会,我打电话给尤子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因为上学那会儿的几个好哥们儿都在上海创业了,大家可以顺便聚聚。他说不行,老婆身边离不开人,也就作罢了。

我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尤子。

我甚至不知道这几年他究竟到过什么地方,经历了什么样的人和事,赚了多少钱。

我只知道,生命中一直有一个激励着我努力、时刻给我力量的人。我们宿舍有一个在黄河边长大的孩子叫小龙,他的口音很重。那个时候他是体育委员,偏偏特别喜欢展示自己的英语功底,因为口音问题,每次发音都会特别招人笑。他的理想是当一名解放军。

那时候刚开学,班主任让我们每一个人站起来说说自己的理想,小龙第一个举手,站起来挺着胸膛说:“报告老师,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合格的囧(军)人!”话音刚落我们就哄堂大笑,班主任赶紧帮他解围说:“军人好啊,保卫祖国,舍己为人!”想念小龙。

最近一次听到尤子的消息,是前几天。小龙给我打电话:“你出差回来了没有,尤子没了,班主任说让全班都去。”

我拿着电话站在街上,看着满墙的蔷薇骄傲地争艳。记忆定格,顷刻间雾霾疯狂地掠夺着这座城,能见度极低的状态下只看得到诡异的车灯来回交织穿梭。

这样的空间和时间很容易让人触目伤怀,会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昏睡在一个结界中,槁木死灰一般地吃饭,欣赏被污染的城。

尤子心梗,住院几天就没了,老婆大着肚子哭得死去活来,两家人都炸了锅。

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我翻遍了尤子微信朋友圈所有的消息,最后一次更新是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脸煞白煞白的,还不忘记傻笑着对镜头摆出一个“二”的手势。

他问,帅吗?

我拿着手机,边哭边在心里说,丫的,白成这样了还是很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故事可以写我这个哥们儿,因为匆匆十多年,时光虽久,交往甚深,了解却寥寥。

我跟出版社说,我有一个哥们儿,我想把他加进这本书,文字少得可怜,但是我就是觉得需要提一下他,他对我弥足珍贵。我没有足够的文字,所以只能只言片语地做一段纪念,纪念一段喜忧跌宕的时光,守候一份自我的寂寞。

想忘记一件事的时候,你就逼着自己投入地去做另一件事吧。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它确实奏效。

爱人告诉我,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其实你看到的很多星星已经不存在了,你所看到的只是它们的残像。但我还是选择每晚去找一下那颗星星,看一眼。

在同样的一座城,不同的人相遇后分离,到达后离开。每个人都在描绘着自己传记中专属的地图,沟沟壑壑,圈圈点点。印象深刻的,就画上一个圈;记忆模糊的,也就慢慢在不同地域、不同时间,被这个世界吞噬了。

每一份自认为真挚的感情,你总是要在心里给别人留一席之地。

青春十年,十年复十年,十年绿叶变杏黄,十年海水复朝蓝,十年向往,十年苍茫。他走过的路边有青涩木吉他,有细雨敲屋檐,有荷藕镇纸台。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猜不到他在想什么,看久了就掉进他的世界里。

他是尤子,在我纪念册的第一页。(原文标题《尤子千里走单骑》,有删节;题图作者:licej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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