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李文世:我的“学生”巴图

作者:哈哈赛车

Original 李文世 兵团战友

​李文世:我的“学生”巴图

作者

年龄和我相仿的巴图,是我担任连队小学老师时的特殊学生。认识他是在一九七五年的时候了。

那年的春季,在西安周边的一个小车站上,我怀揣着内蒙古建设兵团的调令,踏上飞奔内蒙的列车。告别送站亲人那一刻,我没有悲悲切切的情绪。对我来讲,摆脱“黑五类”家庭的身份,不再受人白眼和鄙视,远比别离的情感重要。从此的我,轻松自如,无拘无束,完全可以像一匹挣脱羁绊的小马驹那般,洒洒脱脱的驰骋在草原上了。想到此,我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飞到那遥远的地方。天边那蓝天白云的大地,那将是多么惬意的美景啊!

当列车几天颠颠簸簸的到达目的地时,我傻眼了。我没有想到,神往已久的地方,竟把我心中的梦击得粉碎。这里没有蓝天白云,漫天弥漫着乌云般的沙尘;这里没有绿色的草原,却是黄沙滚滚,一望无边;这里没有美丽的蒙古包,只是一块块土坯垒砌的连队宿舍,低矮、简陋。一片不知名的小树在呼啸的狂风中摇弋、挣扎;尽显得这片土地是那样空旷、荒凉、死寂。同来的几位报道者和我年龄差不多,看到此景不免暗然神伤,偷偷哭泣起来。

“呸!呸!鬼日的天气”!长得敦敦实实的连长扛着铁锹从外面归来。他一边骂,一边吐去满嘴的泥沙。在灰尘飞扬的连队办公室里接待了我们。

连长是陕北人,他用浓浓的陕北话说:建设兵团很快转制为国营农场,大部分来自上海、北京、天津、浙江的知青想方设法回去了。回不去的一少部分在泡病号,闹情绪,连长希望我们这些新兵要坚守好阵地,建设好祖国的边疆。

连长的家乡陕西榆林,离省城西安遥距千里。但仍视我为老乡,待我浓浓的老乡情结。他问我“你高中毕业”?我点点头。“那你给连队小学代课好了。他说原来代课老师是北京的,至今没有回来,估计很快就办好手续回城了。

​李文世:我的“学生”巴图

七十年代沙漠出现的沙尘暴天气

连长的话让我一惊。我的忐忑在于,我的身份不是真的。我是通过亲戚的关系来的地方城镇知青。我的简历隐瞒了出身,我的学历并不具备真实的高中水平。这样的水平会误人子弟的。

连长仿佛看出我的一丝犹豫,他说“没有经验不怕,慢慢学。最重要的是,管住这些娃娃,不要乱跑就行”!从连长嘴里我得知,连队职工有几个小孩前几天在沙漠里跑迷了路,连队费尽周折才找回来几个,至今还有一个下落不明。一定程度上讲,我的责任保护好这些孩子就可以了。

所谓的连队小学是一间大房子里,摆着几排桌椅板凳,从一年级至五年级全在一个课堂上,号称复式班。老师走马灯似的讲课,讲到哪个年级,其他的都在自习。全校加起来不足二十个孩子,除连队职工子弟外,一部分是周边的牧民子弟。好在我的语文功底还算扎实,特别给一年级的小学生讲汉语拼音是我的强项,教他们怎么识字,怎么注音,怎么发音,怎么查字典,连其他班的同学都爱听。没有想到,我还是一个受欢迎的老师。我最初的担忧多余了。

巴图就是这个时候来学校的。他是从牧区的一个小学生口中得知我拼音讲得好,特意来补习的。他年龄和我差不多十八九岁,个子比我还高。

他说自己的汉语基础差,他只学一年级的汉语拼音,其他课程不参加。在那个“读书无用论”吵得沸沸嚷嚷年代里,这个来回骑马几十里的巴图,这样不辞辛苦,热衷于学习,不由得让我肃然起敬。

后来我知道,巴图是县城蒙语中学毕业的回乡青年,家就在离连队二三十里地的牧区。三十里路程在内地,总觉得很远的距离,可是在马背民族来讲,扬鞭策马,这点子距离根本不是事。

刚开始与巴图相处的时候,总觉得这个年龄和个头和我差不多,知识学的不比我少的学生,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听说巴图的数学很好,我生怕他在课堂上,我的数学讲出纰漏来,那是一件丢面子的事。却没有想到,巴图帮我躲过了一场尴尬。

记得一天五年级的同学问我一道数学应用题,这种套公式的计算题蒙住我了。此时若老师也不会,那将是多大的笑话。恰巧巴图进教室了,我灵机一动,让巴图同学上讲台给与解答。巴图用生涩的汉语,分两个步骤就解答了该题。解题过程让我茅塞顿开,顺便装模作样的重复了解题方法。我的狡黠,我的小聪明让我成功掩盖了自己的粗心和不足。我心里还是暗暗感激巴图。若是没有他,我的笑话大了去了。从此后,认真备课,成为我的基本准则。“自己只有一斗粮,才能给学生一捧米”的校训,铭记在心。

巴图的汉语差在读音上,他读课本常让人啼笑皆非。比如“小河流水”,读成“小河(牛)水”;“外面下雨了”?读成“外面下(鱼)了”,“河里有鱼吗”?读作为“河里有(雨)吗”?这样的发音,常惹来小学生的阵阵笑声。然而,巴图只是羞赧一笑,继续一字一板的朗读下去。

巴图,在蒙语中为英雄的意思。望着这个脸上已有淡淡的唇玼,牙齿雪白,眼神纯朴的蒙古小伙,我怎么也找不到那种叱咤风云,气冲云天的英雄气概。

一次生活险遇,让我和巴图拉近了距离,巴图在我心中的形象渐渐高大起来。

四月的内蒙古高原,仍是料峭春寒。一天早上,我从昏睡中醒来,听见窗外面操场叽叽喳喳的声音,小学生到校了。仓忙中,我匆匆穿起衣服,刚一站起,眼前一黑,瘫软在地,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才知道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连长告诉我,那天早上我煤气中毒了,多亏巴图有经验,破门相救,再晚一会谁也救不了你啦。听连长说,巴图为我熬了一晚。望着为我熬红眼睛的巴图,我这个漂泊在外的游子,百感交集,一时语塞,泪落如雨,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

一次生死之交,相互关系非同一般。闲暇时间,我和巴图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巴图告诉我,牧区年轻人结婚早,像他这样的小伙子大部分结婚了,有的还有孩子了。巴图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他的目标,想读大学,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说在读蒙语学校时,自己一直没有学过汉语拼音,发音一直不太好,要是走出去,一定会出现不少笑话的。这是他每天不辞辛苦,闲暇时间来学习的原因。

听小学生们说,巴图家里挺富裕,家里有几群羊,每群一百多只,除少量集体羊之外,大部分属于自家的羊群。他和阿爸,阿妈每天各自赶上羊群到草场,任羊群自己吃草,傍晚时刻,吃饱的羊群在头羊的带领下回到羊圈。让我纳罕的是,牧羊人又不在身边,不怕羊被偷窃吗?内地农村的猪羊即使在自家的深宅大院还有窃贼盗偷呢?

巴图告诉我,草原人没有偷盗的习俗。草原上羊群很多,从没有出现偷盗现象。他说牧区人家门房不上锁子,家里吃的喝的都在客厅餐桌摆的,行路人饿了可以随时进家吃喝的。吃饱了行人临走关好门即可。牧民深恶痛觉偷盗现象,对一些连吃带偷的贼惩罚很残酷,旧社会时要挑断贼的脚筋,让他永远不能再偷,新社会了牧民就是痛打一顿交给派出所。看似方法有些野蛮粗暴,但能有效的遏制草原的盗窃现象发生。

巴图常教我骑马,在茫茫的沙漠中我纵横驰骋,眺望远处,常勾起对家乡的思念,尽管家乡给我心灵深处留下那么多的不快记忆,可是出来一年多了,但仍有缕缕的乡愁难以抵挡。巴图仿佛看出我的心思,他问我是不是想家了?西安老家生活环境一定要比内蒙好吧?

谁不说家乡好啊!我告诉他西安是一个中外闻名的古城,是十三朝王朝的所在地,历朝历代选择国都的地方一定不差。陕西八百里秦川,那里是中国农业文明的发源地之一。那里田野终年都有绿色,没有荒漠 ... ...

往往是一个外乡人,守着土地的主人喋喋不休的渲染家乡的好,得到的回怼一定是“那么好干嘛来内蒙啊”?可巴图没有怼我,也可能他尊称我为老师的缘故。

他指着一棵马兰花说,过去这里沙漠都是大片的草原,到处开满了色彩缤纷的马兰花。他和阿爸经常来这里放牧。自从人们无节制的乱开垦乱伐后,草原的植被破坏了,图种的庄稼颗粒无收外,反使这里土地严重沙化。他的眼神告诉我,没有什么比家园遭受重创更让人忧伤的了。他是多么渴望这里恢复往日的容颜,天蓝蓝,地碧绿,水草丰美,牛羊布野的美丽景象。

他说将来他要能上大学,一定要学草原治理专业,他要让这里,沙漠变成美丽的花园,变成乳香飘飘的牧场。沙漠漂亮了,生活富足了,到那个时候,让你回老家,你也不想走了。

这个目标远大,有理想,有抱负的巴图,倏地在我眼前变得高大了。

让我深感折服的是一次那达慕大会上,那天应巴图之约,我参见了那达慕大会。“那达慕“在蒙古语中视为交流会的意思,会上赛马,摔跤,射箭等项体育活动都参与比赛。巴图家乡真是别有洞天,蓝天碧云,绿草如茵,节日盛装的姑娘和小伙把草原装点得绚丽多姿,分外妖娆。好一个巴图,白色的蒙古袍,黑色的马靴,红色的发带,格外的英气,飘逸,俊朗。赛马场上,马背上的巴图身姿矫健,像一束射出的箭,风驰电掣,一马当先,在喝彩声中,把他的同伙远远地抛到后边,他成为当天的英雄,小伙子们合力把他抛向高空,美丽的姑娘的手捧哈达,笑盈盈的献上美酒 ... ...

​李文世:我的“学生”巴图

牧区那达慕赛马场面

从此,巴图成为我交心的好友,在他家喝酒,我甚至盟誓,愿与巴图开拓未来,共同实现建设家园这一夙愿。

然而,我没有兑现承诺。艰苦的环境,最终使我成为这里的匆匆过客,通过关系我调离到城里去了。当我与巴图告别时,看到他那目光里流露出的一丝惊讶、怅然的神情,我感到自己像一个不守信诺的小人,像一个逃兵一样的羞惭。我一直回避着巴图的目光。

分别哪天,巴图还是来了。他和所有的学生跟随送我的马车,一直送的很远。马车渐行渐远,滚滚沙尘中,我仍看到巴图那翘首一望得神情,我内心不由得呼喊起来,保重吧,真诚的巴图,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忘掉你的 ... ...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拨乱反正的年代里,高考恢复了,我收集了大量的资料给巴图寄去,巴图如愿的考到内蒙古农牧学院草原系。后来在巴图的鼓舞下,我也参加了统考,考上了大学。在后来的年代里,毕业后的巴图由一个草原工作站工程师变成一个市畜牧局局长,兼市政协领导职务,成为当地有名的草原专家。

在南方奔波了二十年, 2014年国庆节,我从南方城市回到内蒙古,接到巴图的邀请,我来到一个约定的酒店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停到我面前。车上走出一位身材高大、健硕的巴图。岁月荏苒,当年那个诚挚、洒脱的巴图,而今满脸犁刻着岁月的沧桑,不变的是那眉宇间那奋发向上,英气勃发的神色。走在身边的是一位装扮新潮,帅气、前卫的年轻人,那眼神,和脸型一看就知道是巴图的儿子。

多年没见,酒桌上的巴图畅谈起来,仍是那样的热情。他说这些年,他重在草原建设方面工作。牧区实施科学放牧,草原漂亮多了。他还告诉我,当年我参加工作的兵团连队那快沙漠早治理好了。每年夏天,那里鲜花盛开,色彩斑斓,成为市民旅游的好去处。现在沙漠几乎看不到了。大部分开垦成瓜果基地和青青的牧场。蒙牛,伊利,几个国内的大型乳液集团已经进驻沙漠,这里产出的牛奶是中国最干净的奶源。这里的有机奶产品成为中国通往欧洲国家的唯一免检产品。这里还开发了三个万亩葡萄园,这里盛产的红酒将来会走进千家万户。巴图兴致勃勃的说,“鬼见愁”沙漠,已成为人们的财富。市政府最近还签约两个大型光伏发电厂,占地面积几万亩,利用乌兰布和沙漠的光能为人们提供廉价的清洁能源。

​李文世:我的“学生”巴图

乌兰布和沙漠蒙牛开发的人工草原

​李文世:我的“学生”巴图

乌兰布和沙漠的光伏发电站

随着草原建设和绿化面积增加,这里的气候也发生了变化,过去沙尘天气每年近两百天,现在这里全年十多天,空气优良天气多达三百天,这里已是空气良好的宜住区。巴图说过去这里的沙尘暴能影响北京,天津,太原,西安乃至中国北方城市,如今这里不再是中国沙尘暴气候的发源区。大部分沙尘来自外蒙古。治理沙漠是个综合工程,全方位进展。他们这些年研究的一些适宜干旱,半干旱的沙漠生长植物,将向沙区和外蒙推广,相信用不了几年,那种春天肆虐的沙尘暴会得到有效控制。

​李文世:我的“学生”巴图

沙漠变花园

巴图在草原建设方面已成为专家级人物,经常参加国内外大型会议,还到访过澳大利亚,新西兰这些畜牧业发达的国家。对儿子,巴图寄予厚望,儿子在读研究生,子承父业,专攻草原管理,现在他们单位实习。巴图说相信这一代年轻人干得比我们更好更科学!

​李文世:我的“学生”巴图

沙漠的万亩葵花园

望着这个当年课堂上的特殊学生,望着这个多年难于忘怀的朋友,我不由得为他的成绩而感慨。当年那样的环境里,他不甘平庸,追求理想充分证明了一个浅显的道理“鲜花和掌声青睐那些锲而不舍,为理想奋斗的人”。

从酒店出来已是深夜,在灯光璀璨的马路旁,我向巴图父子道别。时值中秋前后,皓月当空,天空如清洗过滤一样,与地面的灯光交相辉映,于三十多年前相比,这里已是天上人间。目送着巴图父子的车子远去,我在想,正是无数个巴图这样勤劳智慧的人的努力,乌兰布和沙漠才会变得如此美丽。我有理由相信,在不远的将来沙尘暴这个肆虐春天怪物,一定会在无数个巴图父子这样的人手里消声匿迹,美丽的春天将永远常驻!

修改于2021年10月22日星期五

注:特说明,文章中的主人经本人同意用化名。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