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故事已由作者:麦客白,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奇谭”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
万籁俱寂,江州文家陷入一片鸦黑色之中,空气慢慢凝拢成团,似枷锁一般。偌大的黛蓝色宅子宛如被掐住了脖子,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五天前,文家老爷文元江刚办完六十寿宴,五百席的大场面可谓名动一时。今夜,文家的喧嚣顿时没了踪影,寂静如死亡一般,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
这事还得从五天前的寿宴说起,宴席结束,文家把客人们一一送走。为了寿宴,文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忙得晕头转向,送走客人后,正想着歇息歇息,结果文家老爷文元江一声惨呼令刚陷入沉寂的文家又热闹了起来。
文老爷子被咬了。
血淋淋的六个牙印,每个牙印针孔大小,环状咬在文老爷的左侧脖子上,形状如杯口大小,触目惊心。文老爷躺在地上,人已无法动弹,僵硬如木头人一般。好在文家三公子文牧山发现文老爷异状后,寻来备好的药草及时止血救治。
文老爷的命保住了,人却昏睡在床,无法睁眼。
诡异的环形血牙印,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从三年前开始,连续三年,每次文老爷的寿诞,他总被咬上这么一口。牙印形状奇怪,说不清来路。
文家人本不觉有异,但事不过三,文家大公子文牧澜眼见这次文老爷遇祸后迟迟未醒,情急之下找来了一位厉害的人。
这人名为欧沧海,是从江州东边的名山“清莲峰”下来济世的,江州人都传他有几分本事。文牧澜不惜重金把他找来,他在文家前庭后院转了几圈,时而抓了把泥霉时而摘几朵薰花,时而跳到文宅飞檐时而爬进后庭。甚至没有去床边看一眼文老爷,便下了个定论:文家三年前有异物入侵,企图鸠占鹊巢,害人性命。
欧沧海把文家人都赶出了文宅,手持明剑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抡了一个半圆。
嘎!嘎!嘎!文宅门外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欧沧海持剑飞身上前,意欲斩妖,结果黑影一闪,庞大的身躯抖了抖,张开了血盆大口,一条赤练般的舌头飞射出来仿佛一根铁链般缠住欧沧海的腰。欧沧海两眼一抹黑,身子飘飘然,已被卷入黑影巨口之中。黑影不但把欧沧海给吞了,甚至把整座几亩大小的文家宅第给吞入了肚腹。
次日,文牧澜带着家人回来,在大宅门口一看,一股黑色的雾气把文家给蒙住了,这是从未有过的迹象。文家周围一片白光,只有文宅陷入一片昏色。
走进家门,宅第内尽是腥臭滋味,令人作呕,除了年少老成的文牧山外,其余人无一不是捂嘴呕吐,纷纷转身逃出文家大门。
文牧山稍作镇静,从身上取出一条纱巾,捂着鼻子缓步前行,试图把欧沧海找到。
欧沧海倒在庭中,血流不止。文牧山吓得拍了拍欧沧海,“欧道长……欧道长……”
“走,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这泼皮怨气大得很,小心被它咬到你。”欧沧海仓皇起身,抓着文牧山的手臂喊道。
文牧山急忙把欧沧海扛起来朝大门外面跑去。
欧沧海整个人晕了过去,文牧山派人把他送到杜草堂的医馆。
据说,不管名医杜草堂用何种办法,文老爷和欧沧海是迟迟未能苏醒。文家人不敢住进腥臭难闻的文家,纷纷在外边找了房子。文牧山则住在了杜草堂家中。
可是,他们就算没有在家中居住,还是被咬了。
先是大公子文牧澜,接着是文家的孙子辈,后是文家的家丁仆人,哪怕猫猫狗狗。文牧山自然也没有躲过这一劫。熟睡之中被咬了一口,齿印血红,如同鸡蛋,不知是何物所致。
2
洗骨娘春渊这次变聪明了,趁着哥哥的尸目不留神的时候一把将他给抓住。她用一根红绳把他给捆起来悬挂在一条竹竿上边。她扛着竹竿子一边走一边叫嚣着,“臭虱子,下一顿饭,你再不老实,有你好看。”
“春渊丫头,我这把老骨头哪能经得住你折腾,你就放了我吧!我是真没钱了。”花生米粒大小的尸目被五花大绑,无法动弹,哭丧着脸,嘴里求饶。
一连几天,春渊变着戏法般捉弄他,不是泡在水里就是放到火上烤,他个头小,年纪又大,容易分神,每次注意力不集中,总会落入春渊设置好的陷阱。他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次一次地用银两给自己续命,羊拉屎般一颗一颗又一颗吐金珠。后面,他也学精了,变着法子躲着春渊,但他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可不管,瞧瞧,前面便是江州城了。我要到江州城最好的酒楼吃一顿,你是出钱呢还是不出钱呢?”春渊抬头朝前方看去,江州城已然在眼前,阁楼林立,鳞次栉比。酒旗猎猎,远远地便看到酒旗上“醇花”两个大红字,七层高的醇花楼透着肉香,透着酒气,透着人间最美的味道。
“你干脆杀了我算了。”尸目束手无策,低头叹息。
春渊手一用力,晃了晃,被捆着的尸目随着油绿的竹竿子旋转起来,“飞咯,飞咯,小虱子,你要起飞了。”她下狠手,一次比一次用力,甩得尸目头晕眼花,浑身颤抖,生不如死。
“丫头,别,别……”尸目求饶不已。
“别什么?别停下来么?”春渊狡黠地一笑,手里又加了点力度,竹竿牵着红绳子,红绳子绑着尸目,摇起来像个大风车,呼呼呼地响着,换做别的什么东西,怕是已四分五裂。尸目眼冒金星,嘴巴呕了一口白沫又一口,五脏六腑翻滚如撞击,挤挤压压,混做一团,疼痛不堪。
“我认输了好了,我认输还不行吗?”尸目挥着手喊着,腰带上一松,哐啷哐啷掉出几块金子。
春渊大力一收,竹竿立定,红绳子一层一层地缠在竹竿中间,连同晕头转向的尸目绑在竹竿上。尸目捂着肚皮呕吐连连。
春渊则喜滋滋地把尸目身上掉下来的金子捡起来,拿捏在手,掂量了几下才笑嘻嘻地说道:“臭虱子,走吧!今儿去醇花楼好好吃一顿,我请客,随便你吃。”
“你请客?”尸目瞪大了眼睛,暗想着你也太无耻了,明明出钱的是自己。
“对呀!我请客。”春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抛了抛手里的碎金子,金子在阳光下发出一道又一道金光,可耀眼了。
“那是我省吃俭用……熬肠刮肚……”尸目诉苦,满脸委屈。
“呸!你走不走?没有我你能吃到好东西么?”春渊说完指尖一弹,一道白光如同一把刀片,嗖的一下划过尸目身上的红绳子。红绳子被割掉,尸目突然滑落,悲呼连连。春渊用力一脚踢中脚边的一块黑色碎石头,石头弹在竹竿上,竹竿猛地一抖狠狠地打在尸目屁股上。尸目被弹开,直接飞向春渊。春渊伸手一抓便准确地把尸目给捏在手里,把尸目放到肩头。
尸目上气不接下气地摸着发出阵阵疼痛的屁股,咬牙切齿地瞪着春渊,嘴里念念叨叨,“算你狠,算你狠心……”
“待会多吃点嘛!不然更吃亏呢!”春渊伸出一根手指头摸了摸尸目的小脑袋笑道。
“还用你说,我要把醇花楼吃空。”尸目破罐子破摔,摸着小肚子张嘴喊道。
“行呀,加钱。”春渊笑道。
“你这败家丫头,我迟早枯本竭源,落得一无所有。”尸目无语了,怨恨地看着春渊。
春渊满脸得意,蹦蹦跳跳穿过茫茫人海,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江州城第一酒楼“醇花楼”门前。吸了一口气,舔了舔朱唇,春渊兴冲冲地朝酒楼走进去。跟酒楼老板道了名字,酒楼老板满脸惊讶,拉着她直接朝楼上走。春渊被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惊吓到,以为遇到黑店,想着逃离,老板却告诉她,已经有人给她订了桌好酒菜。
这桌酒菜已经等了她三年有余。
3
“洗骨师?负岛来的?”文牧山双眸充满了疑惑的光色,在醇花楼给春渊准备酒菜的人正是他。为了等来洗骨师春渊,这桌好酒好菜准备了三年之余。三年来,为了文家一事,他忙得焦头烂额。醇花楼老板派人告知春渊已到,久旱逢甘霖,别提有多高兴,只是见到春渊是个丫头片子,稚气未脱,他心里不免打鼓。
“嗯嗯!负岛唯一的洗骨娘。”春渊一面回应一面看着酒桌上的美味佳肴,双目发亮,垂涎三尺,连看也不看文牧山一眼。牡丹纹檀木圆形大桌,里里外外大碗小碟,各色菜肴足足二十四样,外围有桃酥肉干、御酱烧牛、五香虾烙、凤尾鱼翅、酴醾兔头……内一圈有大碗合欢汤、藿香鲫鱼、蒸熊掌、焖鹿腿、鲍鱼盏、鲜味奶沐角……春渊几乎都能叫出名字,都是她爱吃的中土美食。
“头一次听说女娃子做这种活儿……”文牧山疑惑不解,想问个清楚。
“打住,咱们能不能边吃边聊?”春渊打断了文牧山,拿起筷子在文牧山眼前虚空夹了两下,示意自己饿极了。
“这……”文牧山语塞。
“好咧,我要吃咯!”春渊权当文牧山答应了,筷子如旋风般游动在桌面上,杯盘碗碟,一个不落,肉也好,汤也好,吃得她满脸的油渍,好不狼狈。文牧山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已然忘我,实在不好叨扰,提起一盏茶,吹了吹,轻轻地品咀起来。
“你对我这般客气,一定有求于我。说吧!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你一把。”春渊餍足之后,仰着笑脸,屈起右脚踩在椅子上,一边剔牙一边说道,“不过,如果我帮不了你,你千万别赖我。你要让我把买饭的钱结了,我可说好了,我穷得很,囊中不名一文。”
“这个……这个你不需要担心,只要你是负岛来的春渊小姐,我不会事后找你要钱。”得知春渊的担忧,文牧山呵呵笑了起来,心里边的担心越加明显,明明就是一个嘴馋的丫头,事不好办了。
春渊拍了拍胸脯,“负岛来的春渊,货真价实。”
“好。”文牧山不再多说,他把缠在脖子上的一块白色纱绸慢慢地解开,然后把被咬的脖子递给春渊观看。春渊眯眼看了一下,文牧山脖子处有一道圆形的口子,一共六个齿印。齿印鲜红,渗着血,中间则凸出来一根细尖细尖的牙状物。
“疼不疼?”春渊伸出纤细的手指头在文牧山脖子上齿印长出来的牙状物碰了碰。
文牧山皱了一下眉头,“也还好,三年前被咬了后,伤口不多时便长出了牙齿。”
“不止你一个。”春渊收回手,肯定地说道。
“确实不止我一个,我文家大小都遭此祸害。”文牧山惊讶地说了一句,“你竟然知道。”
“你用了药,所以你能坐在这儿与我交谈,其他人估计还在蒙头大睡,有三年了吗?”春渊说。
老爷子过完六十大寿,全府上下陷入昏迷,一圈牙印揭开谜底
文牧山急忙点头说道:“不错,正如你所言,他们昏迷了三年……迟迟没有醒来。至于我,有人给我用了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药。那种药,我第一次见到。”
“也是这个人让你在醇花楼等我,对么?”春渊问道。
“你都知道了吗?”文牧山倍感意外,对眼前这个丫头肃然起敬,“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只有你可以帮我们文家。”
“他是一个洗骨师?”春渊似乎已经猜到是谁了。
“是的,不过,他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当时,他说他还有要事,不然的话,他会帮我解决。我再三央求,他才告诉我去醇花楼等你,这一等,度日如年。”文牧山感慨万千。
“六年前,你们家里有人死掉么?”春渊问道。
“我二哥文牧雪,他六年前死掉了。”文牧山没有多想,如实回答。
“怎么死的呢?”
“兴许是意外,我也不是太清楚,二哥他离家一年,回来的时候是给人抬着尸体回来的。或许我大哥比较清楚,可他……”文牧山支支吾吾地说道。
“行了,去瞧瞧。”
“瞧瞧?”
“瞧瞧你二哥。”
“可我二哥他已经死掉了。”文牧山愕然说道。
“瞧瞧,总可以吧?”春渊盈盈一笑,站起来拍拍屁股笑道。
“可以,可以,我带路,春渊姑娘,你请跟我来吧!”文牧山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给春渊引路。
春渊跟着文牧山坐着马车过来,下车后,春渊遥望一眼,心里咯噔了一下。
文牧雪的棺材前边立了一块双头碑,春渊还是第一次见到,黑石之碑,刻着朱字。
“鸳鸯葬?合金棺?”春渊扭头看了一眼文牧山。
“对,我二哥和我未过门的嫂子合金双葬。”文牧山回答道。
“你嫂子她……”
“她叫朱楚若,是我二哥未过门的妻子。我二哥离开出走后,她没多久便死掉了。”
“怎么死的?”
“悬绫自尽。”文牧山一字一顿,说完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惋惜。
“你没有说实话呢!”春渊说完走到浮厝跟前,她伸手拿开一块青色砖头,腐烂的棺材碰之即碎,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实话?”文牧山沉着脸说道。
“对呀!”春渊蹲下来捡起一粒红色如珍珠的小石子放到嘴边嗅了嗅。
“你什么意思?”文牧山警惕地问了一句。
“自作孽,不可活,这话你比我明白吧?”春渊站了起来,声音变得冰冷。
文牧山疑犹了许久,他走到春渊边上,“我若说了,你真能帮我文家避开这一难?”
“心诚则灵,我总得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了,才好帮你呢!”春渊朱唇含笑,看着一点也不认真,但她的一字一句宛如一把把尖刀刺在文牧山的心头,把他努力掩藏起来的腌臜心事无情地剖开。
文牧山大感心酸,泫然泪下,跪倒在浮厝前边的双头碑边上,他抱着黑色墓碑盯着墓碑上右边“朱楚若”三个字,嘴里低声说道,“是我,是我杀了楚若,是我把她给勒死了。她活得太……太痛苦了。”
“她活得太痛苦?”春渊摇摇头说道,“那也不是你杀了她的理由。”
“你不懂的,你还小,你不懂的。”文牧山说着把头磕在墓碑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泄愤,像是在告罪。
春渊直统统地站着,她也不阻止他,让他嗑个够,等他满脸是血的时候,她才悠悠地说道:“你就算是死在这儿,我也不会对你有半点同情。”
“春渊姑娘,你得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文牧山听了春渊的话,整个人愣住了,“杀人偿命,杀人偿命,我死了又何妨?我已经知错了,可我也改了,我能怎么做?楚若她已经死掉了,我能怎么做?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比谁都难过,她不该死的,但她也不该活着。”
“可笑。”春渊冷眼蔑笑。
“你……一定要帮我,再这么下去……”文牧山彻底崩溃了,眼看最后一根稻草也捞不着,双手捂着血脸,泪如雨下,嚎啕大哭,恨不能一头磕死在文牧雪及朱楚若这对苦命鸳鸯的浮厝前。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春渊把手指间的那粒血红色的圆滑小石头弹开,弹到了文牧雪与朱楚若二人的浮厝上,“记住了,我不是帮你,我是帮那些被你连累的人。一人之过,何须万人来偿?”
4
文家宅第被一股神秘诡异的黑气吞噬了三年多。这股透着腥臭味的气息团团实实地罩住整座大宅,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雪还是风和日丽。
文家被咬的人都到外边疗养去了,三年来,没人敢靠近半步。
笼着宅第的黑气一年比一年浓重,眼下黑如墨水,渐渐地也形成了模样,是一只巨大的癞蛤蟆。黑气以蛤蟆之姿蹲在大地之上,闭眼盘踞,文宅就在它的肚腹之中。
春渊嫌恶地跨入文家的大门,大门向来没有关闭,没人敢光顾。宅第内,令人恶心的臭味浓得让人窒息。
站在春渊肩头的尸目哪里忍得了,捂着嘴巴叫嚷,“呕,好臭,受不了,完全受不了。春渊丫头,这事儿你自个处理了,老子先去外边吹个风。”说完他哧溜一下从春渊身前滑落,贼溜贼溜地逃离文家大宅,跑到大宅对面的一座长满紫葡萄的荒废葡萄架下乘凉透气。
“多事,话说回来,哪一次不是我自个处理呢?臭虱子你根本帮不上忙好吧!”春渊怨言不少,白了一眼逃跑的尸目,捏着鼻子绕过前方一座八仙过海的影壁默然走进文家内院。
“雪郎,我的雪郎儿呀!你这个负心人,你忒坏了。明明说好了咱们死后葬在一起,你怎么可以背信弃义与你那未过门的娘子合为一棺。我得惩罚你,我得让你们全家不得安宁。雪郎呀雪郎!可我这么做,真的好吗?我开始有点儿后悔了,可我……已无力回天……不多时,文家的人会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落。”前方传来一个呜咽的声音,嘶哑凄凉,令人迷惑。
“果然是只大虾蟆,你呀你!坏事干尽了啊!”春渊绕过影壁,发现前方的庭院中间蹲着一只青皮蛤蟆。蛤蟆七尺之高,肤为青灰色。它的背部长满了剑状的刺,又长又短,锐利得很。它静静地蹲着,巍然不动,哪怕见到了春渊,它也没有动一下。它看上去很忧伤,垂目自闭,眼角全是泪花,大嘴巴时不时地长叹短吁。
“你是?”春渊走到了它跟前,它才搓了搓眼泪,问了一声。
“春渊,负岛来的。”春渊笑道。
“你真是洗骨师?”蛤蟆表情委顿,自问自答,“呔!负岛来的,自然是了。”
“西晋有书《陇风志怪》,上面记着说,棘蟾,陇右之土妖,青脊白肚,忠于色,死于哀。想必说的就是你了吧?”春渊笑问道。
蛤蟆摇头叹气,抹干眼泪后咣地一声幻作一人,是个面目丑陋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画面荷花的圆领袍子,弓着腰,低着头,细眼塌鼻,尖瘦的下巴留着几根枯黄色的山羊胡,手持一根姜黄色的手杖。他没有回答春渊的话,而是指着自己的心头说道:“你能杀了我么?杀死我这颗肮脏的心。”
“雪郎?聊聊你的雪郎吧!”春渊同样没有正面回答蛤蟆。
“雪郎?”蛤蟆化身的男人抬头望着天空,乌沉沉的天空,巨大蛤蟆形状的天空。
“嗯!文家二少爷文牧雪,对不对?”春渊俏皮地说道。
“文牧雪?”蛤蟆额角一颤,眼神空洞,若有所思。
一斛星斗,漫天洒落,夭夭月辉,倾泻如霜。
5
时光来到了六年前。
江州地牢阴暗潮湿,木门下,禹孟商蜷缩着身子躺在阴暗的角落里边。他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一粒米喝一口水,七窍生烟,舌敝唇焦。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狠心下了这个决定,绝食对抗。
然而,三天来,除了每天的严刑拷打的狱卒,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他的死活。狱卒也只是为了让他认罪,手段一天比一天残忍。
半年前,他从陇西来到江州,化名为禹孟商,在江州南城街开了一家胭脂铺。他巧舌如簧,对胭脂水粉了如指掌,甚是讨得各色女子的欢心。他生意蛮红火的,然而,七天前,平日里最照顾他生意的茶商之女严媚媚在与他探讨胭脂的时候,突然撕开了身上的衣裳大喊“非礼”。
严媚媚她爹是江州最大的茶商,与官府一向沆瀣一气,转眼间,府衙的人把他扔进了大牢。他大喊冤枉,府衙上的大人们都拿了严家的好处,何况严媚媚一口咬定他的罪名。过堂之后,很快便给他定了罪,他是有口难言,百辞莫辩。他一向把严媚媚当做自己的知交好友,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自己只是拒绝了严媚媚的爱慕,严媚媚却如此狠心肠,用此阴谋害他。
“喂,死了没?起来了,起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禹孟商的耳朵。禹孟商睁开模糊的双眼,朦胧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在江州衙门里边当捕头的文牧雪,身条修长,剑眉星目,一身浩然之气,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
他倍感意外,摇摇晃晃艰难地爬起来。他实在太饿了,使了点劲,脑袋沉沉的要昏倒。
文牧雪用强有力的臂弯托住了他,“你别激动,我是来带你走的。”
“走?去哪儿?”禹孟商惊骇不已,敢情要杀头吗?
“我之前不是跟你还说了吗?你的案子有疑点,我说了会还你清白。瞧你这般倔,不会真的不吃不喝熬到今晚吧?”文牧雪轻声说道。
“嗯!我是清白的,我对她没有……没有非分之想。”禹孟商说完泪水又淌了出来,根本止不住。
“严媚媚她承认了,承认故意陷害你,所以,严家撤诉,你无罪释放。”文牧雪安慰他说。
“多谢。”禹孟商听完身子一软,最后的倔强彻底被软化,整个人进入虚脱的状态。
“你这家伙,可怜又好笑。”文牧雪说完把有气无力的禹孟商背了起来,把他背出了晦暗的地牢,把他背到了文家。
禹孟商在文家足足休养了半个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出了这档子破事,他也不好在江州落脚。收拾好胭脂铺的家当,离开了江州去了胡州。在相对偏远的胡州,他同样开了一家胭脂铺,客人少了点,但也落个清静。想起严媚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仍有余悸。
三个月过去,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有人敲响了他的家门。他起身开门,只见文牧雪被人用一根粗麻绳五花大绑扔在他的门口。他叫了几声文牧雪,文牧雪一点反应也没有,像是吃了迷药。
禹孟商把文牧雪搬到了地下室,他没有给文牧雪解开绳索,而是用一根更大的绳子把他给牢牢捆住。
“禹孟商,你这是做什么?快解开我。”醒来后,文牧雪见到自己的处境,出奇地愤怒。
“雪郎,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盼着的雪郎呀!离开江州后,我本断了心里边的念头,谁想到了胡州,你送上了门来。这或许就是天意,一定是的。”禹孟商宛如一情窦初开的少女,说着肉麻兮兮的话语。
“你疯了?”文牧雪被吓得不轻,扭动几下,无法挣脱。
“娶我好么?”禹孟商凑到文牧雪面前,口吐兰香,语气温软,“你跟我去陇西,去我的老家,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痴人说梦,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说禹孟商,你中邪了吧?快放了我,我可是官府的人,你不怕再陷囹圄吗?趁我心情还算不错,你放了我,我不追究你。”文牧雪说道。
“你不肯?”禹孟商脸色变得严肃古板。
“你尽说胡话。”文牧雪哭笑不得。
“那你饿着吧!等你想通了再喊我。”禹孟商抽手把放在一旁的一托好酒好菜拿起来全部给砸掉。砸完之后,他生气地离开了。
往后数日,地下室内每天都能听到细小微弱的叫骂声。
禹孟商根本不肯放走文牧雪,他是彻底的无法自拔。文牧雪不肯松口答应他。他就饿他几天喂饱他一餐……饿他几天喂饱他一餐,也就这样,一年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行了,我答应你。”饿到头昏脑胀,瘦成麻杆的文牧雪虚弱地答应了禹孟商。
那一晚,瘦棱棱的文牧雪手脚被红线捆着,胸前挂了一朵大红花。禹孟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如同玉人。
某个夜里,禹孟商替文牧雪解开了所以的桎梏,让他重新获得了自由。
文牧雪很开心,说要请他喝酒。
那一晚,他们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来,禹孟商发现文牧雪离开了。文牧雪在离开之前给他下了一种毒药,他想去找回文牧雪,身子已经无法动弹,唯有低声嘶吼,双目垂泪。
“雪郎太蠢了。”蛤蟆幽幽地说道,满是愧疚,泪水又滚了出来,“也怪我,怪我没有说清楚。一旦答应与我在一起,是不许离开我的,一旦离开,他会死掉,他一定会死掉。”
“呵呵,可他并非真心。”春渊不解地说道。
“无论真心,只要答应了我,他就不能离开,这是规矩。”蛤蟆幽咽地说道。
“那你够粗心的,害人害己。”春渊揉了揉鼻头,“你既然已经死掉了,何必又来祸害文家的人?他们多无辜呢!”
“雪郎他回到家没几天便过世了。我本来也没有恶意,可文家的人实在是太讨厌,他们竟然把雪郎与他那死掉了的未过门的娘子合棺同葬。雪郎他说过死后与我一同做合卺葬……他明明说过的。”蛤蟆说完低头垂泪。
春渊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蛤蟆抬起头看了一眼眸含春光的春渊,“我想过了,雪郎他害了我的命,那我得用文家人的血来重新塑形,恢复我作为禹孟商的样貌。谁想六年过去,我却落得如此老丑之姿,已无昨日之风采。”
“你想放弃了?”春渊噘嘴笑道。
“没用了,文家人最多还能撑几天。我这般丑陋,如何能流连人间?还不如彻底化灭去找我的雪郎。可惜的是,覆水难收。”蛤蟆眼神哀伤,伸手抹了抹泪水,“春渊姑娘,你能否帮我一把?”
“杀了你?”春渊露出一丝黠笑,“很容易呢!”
“你不肯吗?”蛤蟆忧虑地说道,“文家人会给我陪葬的。”
“我有更好的办法。”春渊杏眸一弯,露齿笑道。
“哦。”
“做我的玉镇吧!”春渊走到蛤蟆面前,她伸出白皙的右手轻轻地摁在蛤蟆的眉心。蛤蟆来不及反应,身子突然缩小。一道白光闪过,春渊右手一甩,五指一张用力地抓住一块东西。
春渊得意地摊开右手,一块莹润嫩绿的玉坠镇圭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是一只蛤蟆,一只张着嘴巴悲伤呐喊,双目泪流的蛤蟆。
6
二哥文牧雪带着心上人朱楚若回家的那天,文牧山正好在后院整理晒在日头下刚采摘回来的草药。是下人来通知,他才回了正堂。初见朱楚若,她瘦怯怯的,穿着一件铁锈红朝凤如意缎,脚踩绒靴,脸上带着青涩稚嫩,说话轻声细语,生怕说错了话。她个头不高,脸蛋圆圆的,举手投足文雅贤淑,深得文家的人的喜欢。
再见朱楚若,他总算认到了她。
他七岁大在私塾读书时候,总有个爱捉弄他的丫头,几乎每天都喜欢戏弄他,不是给他画猫脸挽丱辫,就是带着他去山野田地里搞破坏。后来,他长到九岁的时候,她跟着她的家人离开了。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她的任何音讯。
最后一次见到朱楚若,她彻底疯掉了,茶饭不思,每天傻呵呵地笑。文老爷把她关在后院的一间闲舍内,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想去照看她。
一切得从一封信笺说起,文牧雪莫名失踪半年后,他给朱楚若寄来一封信,信上说,他逃婚了,他和人私奔了。
即将过门的朱楚若如遇晴天霹雳,文牧雪的字迹,她认得的。所以,她疯掉了,因为她不相信文牧雪会抛弃她。正因为对文牧雪对她的爱深信不疑,所以她疯掉了。
二哥是个捕头,公务繁忙,平时很少能陪伴朱楚若。
文牧山不懂二哥为何放弃文家的家业去做一个小小的捕头,他也不懂朱楚若为何会喜欢上时常不在身边性格木讷不善言辞的文牧雪。
相对于二哥,自从朱楚若来到文家,他比二哥对她好多了,几乎每天围着她打转,带着她游遍江州。
他很不甘心,自己明明不比二哥差。
朱楚若总是以嫂子自居,他很不开心。
他想过很多次,如果二哥不在了,如果二哥死掉了。
那天,他路过禹孟商休息的厢房,他听到了禹孟商喃喃自语,原来禹孟商是来自陇西的妖怪,原来这只妖怪在倾二哥。
后来,他有了一个主意,他把二哥绑起来送给禹孟商这只妖怪。
为了打断朱楚若对二哥的思念,他仿着二哥的笔迹给朱楚若写了一封告别信。
禹孟商留下了二哥。
朱楚若也看到了告别信。
他算不到的是朱楚若真的爱他二哥,因为看过信后,她伤心欲绝,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不能自理无可救药的疯子。
朱楚若疯掉后不久染上了寒疾,半死不活。
文牧山于心不忍,给朱楚若送来一根白色的绫绡。
7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听说居住在杜草堂家中的文家老少一一醒了过来,脖子上的齿痕也消失了,坐在醇花楼三楼独自饮酒的文牧山忍不住念道。
遥遥走来一女子,娇俏可爱,有了些醉意的文牧山忍不住喊了句,“楚若……”
“文牧山,少说胡话。”来者是春渊,春渊坐在文牧山对面,轻轻地敲了敲桌子。
“是你呀!”文牧山惊醒过来,咽了咽口水说道。
“我的事办好了,你的……”春渊话到一半。
“我马上去衙门,我马上去。”文牧山惨笑一声,嗫嚅地开口说道,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下楼去,狼狈不堪,险些摔死在楼梯中间。
“看来他早就有此觉悟。”尸目从春渊的肩头溜下来站在桌面上说道。
“三年来,文家大小沉睡不醒,脖子上还长出了血牙。遭此咄咄怪事,他心里害怕,寝食难安。晓得家里人没事,我想他也该放下心中的沉石。”春渊描述着文牧山三年来的心境,看着楼外,山水相接,一片姚黄魏紫。
她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喝掉,“这三年来,他得多煎熬。哥哥他太坏了,明明能出手相助,非得让他遭受三年苦刑。”
“你哥还挺信得过你。”尸目笑道。
“你老实讲,你是我哥派来的奸细吧?如若不然,我怎么会出现在江州?你故意带我到这儿来的,对吗?你与我哥还有联系,对吗?”春渊劈头盖脸地问道。
尸目瞪大了眼睛,挥挥手说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小心我把你绑起来。”春渊佯怒,狠声说道。
“别。”尸目说完试图溜走,春渊早有后手,迅速地捏住他的小脚丫,把他给提了起来。
“救命,救命呀!”尸目叫苦连天。
“春渊小姐,你饶了他吧!”春渊腰间那只装着羽娘神的绣囊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我能感受到,玄离他离我们不远了。”
“是吗?”春渊二指一分,松开手足慌乱的尸目。
尸目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摸着屁股,呜呜哀鸣。
“嗯,绝对没错,他的气息越来越重了,我们很快便能见到他。”绣囊内的羽娘神斩钉截铁地说道。
春渊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她很期待呢!期待见到背井离乡十年未归的哥哥,期待见到这个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充满了恶趣味的哥哥。(原标题:《洗骨师:棘蟾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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