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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落》三 把烟吹进枪管里

(老聋子、麻姑、雷达、阿尧)

一艘巡逻艇向三钦岛飞驰,艇尾海鸥翻飞着。

罪犯,疯子。海警雷达暗骂。他把艇开到爆表。以“致敬”后面那位“阁下”——以追求盛誉和自由为生命全部的阿尧。他是“环球鸟界研究所”的首席摄影记者。除此之外,还有一顶自授的桂冠——“拿破仑的思想之眼”。此时,他正在努力地用他“伟大的思想”对抗晕船,几乎吐出了半个胃。每次在残喘中刚要缓口气,又瞥见了艇边幽深的海水里,无声闪过去的座头鲸。就“雷达,你大爷的!”的一声喊,仰翻到艇里,闭上他伟大的眼睛。

“勋章,勋章!”他哼哼。

雷达不去理会,加足马力,任艇在海面驰骋。他最喜欢这种天地澄明,心体清俊的感觉:气流把衣服鼓荡得呼呼作响。水珠化作散弹在面部射出无数麻点。船舰在海上割开一道楔形口子,利箭般射向太平洋的纵深。大陆架在身后缥缈而去。更有黑脸琵鹭、三趾鸥在甜腥的水汽中伴飞。飞鱼水银般在海面迸溅。滚云又堆出佛手。他发现没有人的混沌世界,美的让人窒息。

人,是大自然最丑陋的入侵者。

对阿尧这个老朋友,他既厌恶又喜欢。面对他俾睨权利和财富的冷眼,有时甚至生出许多自卑。阿尧有颗赤子之心却又轻狂卑鄙。他骂政府贪腐;农民短见;希腊和罗马文化就是杀戮文化。又说土地对于目前中国农民来讲,唯一的作用就是挖茅厕和埋死人。妓女最具有革命精神。人,根本就是鸟变的。最让雷达无法容忍的是,他去他的办公室会“砰”地一下踹开门,然后旁若无人地翻箱倒柜寻找茶叶铁观音。

艇在飞驰,琵鹭发出钟鼎般的鸣叫。

听见鸟叫,阿尧骤醒,抓起相机快速捕捉鸟的丽影。

“它怎么来了,这个时候它应该在雨林里啊。”阿尧放大焦距,旗标环志上清晰地标示着——UA70M432。鸟,是索马里候鸟中心在两天前放飞的。

“雷达。”阿尧喊,“这鸟会筋斗云,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你是海警啊。”

“我是管人的,不是管鸟的。”

“鸟就是人。”

“阿尧,你就是疯子!”

“你更是疯子,除了想当上支队长,你都不想要娘了!”

一句话击中了雷达的要害,他迅猛降速,阿尧就被甩到前仓。他娘生他时难产死了,六岁又丧父。是那个“肩章上的秦香莲”——歌子,一家人把他喂养大的。歌子养花,爹打铁,娘酿蜜,为他开凿了一条从玄水湾出发的官路。当那个师长的女儿赤裸着站在他面前,白瓷一样的胴体泛着对男女之事的谙熟和侵略时,他就想起歌子身上那挥不去的骡马味。那一刻,他明白,他回不去了。即使十五年前歌子溺水而死。即使歌子的孤女坟承着时光的静风,就横卧在百公里外,玄水湾小学向阳的坡上,坟头终年旋舞着金箔一样的蜂群。

巡逻艇停了下来,雷达迎着风站着,低下头,摸着枪。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船体。

阿尧就独自鼓捣着摄像机,一面想着临行前老唐那个庄重的军礼。他看了一眼雷达那满是悲伤的魁伟脊梁,心里略有歉意,却不去缓和,坐在艇里,双手合十,默默为鸟祈祷,回忆从白令海峡到渤海湾这十天来的诸多谜团。

他爱所有的鸟,即使是一只麻雀。

五年前,他正在巴西为青颈鹤独特的性交方式而惊呼不已。手机里就跳出了云南鸟吊山“燃火焚鸟”的新闻。他做了一生中“最伟大的壮举”,千里走单骑远赴鸟吊山。按他酒后的话说,他“偷走了鸟贩子的一只耳朵。”他坚信人是鸟变的,博士论文的题目就是:《鸟,人类的始祖》。论文答辩时,他以雄辩家的奇诡推理;诗人的火热;秦始皇横扫六合的气势,向早已呆若木鸡的考官纵论了他的观点。结果可想而知。导师因此蒙羞,老教授咬坏了三个笔头,给这个上下翻飞、黑瘦爱徒的论文,只有一句话的评语:人类绝对相信阁下的血脉,乌鸦!他盛怒,想把教授打哭,而后竟沾沾自喜,为自己能够认祖归宗兴奋了很久。

每隔三年,阿尧都要在初春来渤海湾一次,进行例行的拍摄和环志工作。影像和数据采集完毕后, 发给研究所,所里再综合全球的数据链形成报告,递交联合国环境保护署UNEP封存。除了这例行工作,他在秘密地进行着一项可以击败达尔文的研究——寻找人类真正的第一只鸟。

四月,候鸟迁徙。世界八大候鸟迁徙线路的三条横贯中国。其中的一条从中亚发端,越过印度群岛、飞越珠穆朗玛峰、经西藏、青海、辽宁,在五月中旬飞临位于三钦岛西面二十海里处的鸽子窝湿地。做数月停留后,金秋时节又北飞踏上归途,完成迁徙闭环。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万年不变。当他用十年时间拍完亚洲和非洲的三条线路后,大自然造物的伟大让他兴奋的几近癫狂:九千多种鸟类,总数达到数千亿只,它们覆盖在这蓝色的星球上。其中,约六百亿只候鸟每年两次汇集成鸟的洪流,奔涌在地球与对流层之间的固定迁徙线上,拖儿带女,穿云破雾,头颅高昂,星夜兼程而生死无惧。

阿尧也是一只鸟,十天前他还在美国阿留申群岛总部。

五年一次的全球鸟类摄影大赛,在总部那哥特式建筑里举行了晚宴。开启以“鸟影寻踪”为主题的,向全球鸟类爱好者、政府机构征集影像、化石的活动。当晚,在枝形吊灯、水晶杯的脆声、悠扬的钢琴曲所营造的殿堂里,他有幸见到了日本恒生株式会社的鸟类专家禾雅女士;美国摩尔鸟类慈善基金会大名鼎鼎的副总裁杰克先生;联合国环境保护署的施佩德洛副主任,诗人、歌手、自然主义者,名流,济济一堂。阿尧很享受这个夜晚,穿着燕尾服,打着雪白的领结,极其优雅地用不同国家的语言与来宾寒暄。可当鸟类保护的支持者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宴会高潮中出席,在远处,无意中礼貌地向他举杯的时候,他却做了一个让他吹嘘了很多年的动作:他向尊贵的公主眨了眨眼睛。

“阿尧,赶紧来我这儿!”

“唐叔,我好不容跻身名流了,您让我风光一会,行不?”

“立刻,马上!”

阿尧赶紧挂断电话,他对这个鸟类学家——充满着敬畏。这不是因为他那已拿到绿卡的女儿唐糖是他的上司。而是因为他和老聋子相比:憨直的老聋子是一副被渔民嘲笑的鲸鲨骨架。他却像一头狮子,眯出两道褐黄色的刀锋在瞄着远方。

阿尧走进老唐住处时,这个当年HK909试验舰的投弹手唐国忠,正在书房的暗光里。环墙的椭圆形巨大橱窗里陈列着各种鸟的标本,羽毛鲜丽,在光影里排山一样呼之欲出。他背对着门,左臂垂着,手里拿着什么,额头青筋隐现。听到阿尧进来,没有转身,把一个铅封过的小盒子扔给阿尧。

“这是什么?”阿尧问。

“我一辈子最大的耻辱!”老唐说。

“你是说朱子?”

“就是那个败类!”

阿尧听老聋子说过,老唐和朱子“仇”很深,但没说是什么仇。老唐更是一辈子也没提起过朱子。今天他主动提出来,让阿尧感到十分意外。他赶紧从宴会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老唐在暗光里躬身从书柜里拿出一份报纸,走过来坐到阿尧斜对面。一只倒钩一样的鼻子斜刺着,脸上郁结着经过长期愤恨后而形成的一种特有的平静和冰冷。阿尧看的心里打颤。这种感受,就像是趴在古井口,探看里面的黑色的水。老唐把报纸递给阿尧。那是一九七八年的《解放军报》,头版头条,黑体大字标题——突破声呐技术壁垒,三将士笑傲海江。配有一张大尺寸照片:老唐、朱子、老聋子正接受中央军委的嘉奖,背景是人民大会堂。泛黄的报纸泛着厚重的年代感。

“唐叔,这可是一个军人最高的荣誉啊。”阿尧看看报纸又看看勋章。

“就是一个骗子从国家手里骗来的玩意儿。”

“您是说……”

“对。”老唐说,“朱子向中央军委伪造了鱼雷试验报告。”

阿尧像被电击了一下,抖了一下身体。他没想到那颗鱼雷在三十年后再次炸响。就想起了一九七八年海军史上那场最大的灾难——广州旅大级导弹驱逐舰爆炸。那场爆炸让基地司令等责任人相继锒铛入狱。如果“四五鱼雷事件”真如老唐所讲,他们三个也会和他们一样的下场,甚至罪责更重,因为他们欺骗了国家,历史从来就不会忘记。

“过去的就过去吧。”阿尧支吾着。

“我心里过不去。”老唐说,“我们是中国海军史上的逃犯。”

“那你们可以向国家陈述实情啊。”

“我以书面形式向军委多次陈述,军委认为朱子的报告准确无误。多次没有结果,我就随女儿来美国做起了鸟类研究。”

“那老聋子呢?”

“老聋子一直在阻止我,他相信朱子。”

“是的。唐叔,三十年了他一直在等那只鸟。真有这只鸟?”

“这个只有朱子知道。”

“那你认为是真有吗?”

“骗子有时也可能讲真话。”

说完这句话,老唐站起来。“我老了,不能亲自回去了。听说朱子也快死了。我唯一的心愿——请你回国把勋章献给上校,他们仨才是英雄。”

唐国忠说完面向祖国的方向敬了个军礼。庄重感逼的阿尧也站了起来,试图努力的也敬个军礼,却放了个屁。

阿留申群岛镰月般把北太平洋和白令海峡分开。轮渡穿梭在岛礁间,偶尔能看到鲸鱼或者是俄罗斯的核潜艇露出的三角状背鳍。阿尧站在甲板上,身旁是英国人、荷兰人、德国人在争论着时政或者大自然。他们在小心地维护着自己国家的利益。阿尧就又在海雾里看到唐国忠那个在地球的北端向祖国的那个军礼。他发现一心想创造盛誉的自己竟然也有浓烈的国家情结。但他不懂以唐糖为代表的精英为何对国家如此冷漠。

“whale fall.”一个美国航海家指着一处岛礁对阿尧说。

“嗯,嗯。”阿尧回应,他明白,那里曾经有一个鲸落。“一鲸落,万物生。”阿尧流出了眼泪。

唐国忠老爷子就是那个鲸落,用对荣誉的维护和对国家的忠诚完成对时光最深沉的告别。即使死后也会用精神的力量滋养大海。老聋头也是。可那从未谋面的朱子却是藏在茂林里的一只狼。阿尧想着把勋章敬祭给上校后,立刻去玄水湾见到他,见到他时,身边正好能有一只枪。像对那个鸟贩子一样,“偷偷的把一粒子弹作为见面礼送给他的心脏。”

枪就伸了过来,抵住了他的脑袋,他忙睁开眼,雷达正狠狠地盯着他“你要是再敢在我面前提起歌子,提起玄水湾,你就是鲸落!”

阿尧缓缓地站起来,点燃根烟,把烟吞进枪管里。

《鲸落》三 把烟吹进枪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