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聾子、麻姑、雷達、阿堯)
一艘巡邏艇向三欽島飛馳,艇尾海鷗翻飛着。
罪犯,瘋子。海警雷達暗罵。他把艇開到爆表。以“緻敬”後面那位“閣下”——以追求盛譽和自由為生命全部的阿堯。他是“環球鳥界研究所”的首席攝影記者。除此之外,還有一頂自授的桂冠——“拿破侖的思想之眼”。此時,他正在努力地用他“偉大的思想”對抗暈船,幾乎吐出了半個胃。每次在殘喘中剛要緩口氣,又瞥見了艇邊幽深的海水裡,無聲閃過去的座頭鲸。就“雷達,你大爺的!”的一聲喊,仰翻到艇裡,閉上他偉大的眼睛。
“勳章,勳章!”他哼哼。
雷達不去理會,加足馬力,任艇在海面馳騁。他最喜歡這種天地澄明,心體清俊的感覺:氣流把衣服鼓蕩得呼呼作響。水珠化作散彈在面部射出無數麻點。船艦在海上割開一道楔形口子,利箭般射向太平洋的縱深。大陸架在身後缥缈而去。更有黑臉琵鹭、三趾鷗在甜腥的水汽中伴飛。飛魚水銀般在海面迸濺。滾雲又堆出佛手。他發現沒有人的混沌世界,美的讓人窒息。
人,是大自然最醜陋的入侵者。
對阿堯這個老朋友,他既厭惡又喜歡。面對他俾睨權利和财富的冷眼,有時甚至生出許多自卑。阿堯有顆赤子之心卻又輕狂卑鄙。他罵政府貪腐;農民短見;希臘和羅馬文化就是殺戮文化。又說土地對于目前中國農民來講,唯一的作用就是挖茅廁和埋死人。妓女最具有革命精神。人,根本就是鳥變的。最讓雷達無法容忍的是,他去他的辦公室會“砰”地一下踹開門,然後旁若無人地翻箱倒櫃尋找茶葉鐵觀音。
艇在飛馳,琵鹭發出鐘鼎般的鳴叫。
聽見鳥叫,阿堯驟醒,抓起相機快速捕捉鳥的麗影。
“它怎麼來了,這個時候它應該在雨林裡啊。”阿堯放大焦距,旗标環志上清晰地标示着——UA70M432。鳥,是索馬裡候鳥中心在兩天前放飛的。
“雷達。”阿堯喊,“這鳥會筋鬥雲,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
“你是海警啊。”
“我是管人的,不是管鳥的。”
“鳥就是人。”
“阿堯,你就是瘋子!”
“你更是瘋子,除了想當上支隊長,你都不想要娘了!”
一句話擊中了雷達的要害,他迅猛降速,阿堯就被甩到前倉。他娘生他時難産死了,六歲又喪父。是那個“肩章上的秦香蓮”——歌子,一家人把他喂養大的。歌子養花,爹打鐵,娘釀蜜,為他開鑿了一條從玄水灣出發的官路。當那個師長的女兒赤裸着站在他面前,白瓷一樣的胴體泛着對男女之事的谙熟和侵略時,他就想起歌子身上那揮不去的騾馬味。那一刻,他明白,他回不去了。即使十五年前歌子溺水而死。即使歌子的孤女墳承着時光的靜風,就橫卧在百公裡外,玄水灣國小向陽的坡上,墳頭終年旋舞着金箔一樣的蜂群。
巡邏艇停了下來,雷達迎着風站着,低下頭,摸着槍。海浪有節奏地拍打着船體。
阿堯就獨自鼓搗着錄影機,一面想着臨行前老唐那個莊重的軍禮。他看了一眼雷達那滿是悲傷的魁偉脊梁,心裡略有歉意,卻不去緩和,坐在艇裡,雙手合十,默默為鳥祈禱,回憶從白令海峽到渤海灣這十天來的諸多謎團。
他愛所有的鳥,即使是一隻麻雀。
五年前,他正在巴西為青頸鶴獨特的性交方式而驚呼不已。手機裡就跳出了雲南鳥吊山“燃火焚鳥”的新聞。他做了一生中“最偉大的壯舉”,千裡走單騎遠赴鳥吊山。按他酒後的話說,他“偷走了鳥販子的一隻耳朵。”他堅信人是鳥變的,博士論文的題目就是:《鳥,人類的始祖》。論文答辯時,他以雄辯家的奇詭推理;詩人的火熱;秦始皇橫掃六合的氣勢,向早已呆若木雞的考官縱論了他的觀點。結果可想而知。導師是以蒙羞,老教授咬壞了三個筆頭,給這個上下翻飛、黑瘦愛徒的論文,隻有一句話的評語:人類絕對相信閣下的血脈,烏鴉!他盛怒,想把教授打哭,而後竟沾沾自喜,為自己能夠認祖歸宗興奮了很久。
每隔三年,阿堯都要在初春來渤海灣一次,進行例行的拍攝和環志工作。影像和資料采集完畢後, 發給研究所,所裡再綜合全球的資料鍊形成報告,遞交聯合國環境保護署UNEP封存。除了這例行工作,他在秘密地進行着一項可以擊敗達爾文的研究——尋找人類真正的第一隻鳥。
四月,候鳥遷徙。世界八大候鳥遷徙線路的三條橫貫中國。其中的一條從中亞發端,越過印度群島、飛越珠穆朗瑪峰、經西藏、青海、遼甯,在五月中旬飛臨位于三欽島西面二十海裡處的鴿子窩濕地。做數月停留後,金秋時節又北飛踏上歸途,完成遷徙閉環。一年四季周而複始,萬年不變。當他用十年時間拍完亞洲和非洲的三條線路後,大自然造物的偉大讓他興奮的幾近癫狂:九千多種鳥類,總數達到數千億隻,它們覆寫在這藍色的星球上。其中,約六百億隻候鳥每年兩次彙內建鳥的洪流,奔湧在地球與對流層之間的固定遷徙線上,拖兒帶女,穿雲破霧,頭顱高昂,星夜兼程而生死無懼。
阿堯也是一隻鳥,十天前他還在美國阿留申群島總部。
五年一次的全球鳥類攝影大賽,在總部那哥特式建築裡舉行了晚宴。開啟以“鳥影尋蹤”為主題的,向全球鳥類愛好者、政府機構征集影像、化石的活動。當晚,在枝形吊燈、水晶杯的脆聲、悠揚的鋼琴曲所營造的殿堂裡,他有幸見到了日本恒生株式會社的鳥類專家禾雅女士;美國摩爾鳥類慈善基金會大名鼎鼎的副總裁傑克先生;聯合國環境保護署的施佩德洛副主任,詩人、歌手、自然主義者,名流,濟濟一堂。阿堯很享受這個夜晚,穿着燕尾服,打着雪白的領結,極其優雅地用不同國家的語言與來賓寒暄。可當鳥類保護的支援者葉卡捷琳娜二世在宴會高潮中出席,在遠處,無意中禮貌地向他舉杯的時候,他卻做了一個讓他吹噓了很多年的動作:他向尊貴的公主眨了眨眼睛。
“阿堯,趕緊來我這兒!”
“唐叔,我好不容跻身名流了,您讓我風光一會,行不?”
“立刻,馬上!”
阿堯趕緊挂斷電話,他對這個鳥類學家——充滿着敬畏。這不是因為他那已拿到綠卡的女兒唐糖是他的上司。而是因為他和老聾子相比:憨直的老聾子是一副被漁民嘲笑的鲸鲨骨架。他卻像一頭獅子,眯出兩道褐黃色的刀鋒在瞄着遠方。
阿堯走進老唐住處時,這個當年HK909試驗艦的投彈手唐國忠,正在書房的暗光裡。環牆的橢圓形巨大櫥窗裡陳列着各種鳥的标本,羽毛鮮麗,在光影裡排山一樣呼之欲出。他背對着門,左臂垂着,手裡拿着什麼,額頭青筋隐現。聽到阿堯進來,沒有轉身,把一個鉛封過的小盒子扔給阿堯。
“這是什麼?”阿堯問。
“我一輩子最大的恥辱!”老唐說。
“你是說朱子?”
“就是那個敗類!”
阿堯聽老聾子說過,老唐和朱子“仇”很深,但沒說是什麼仇。老唐更是一輩子也沒提起過朱子。今天他主動提出來,讓阿堯感到十分意外。他趕緊從宴會的興奮中冷靜下來,在沙發上正襟危坐。老唐在暗光裡躬身從書櫃裡拿出一份報紙,走過來坐到阿堯斜對面。一隻倒鈎一樣的鼻子斜刺着,臉上郁結着經過長期憤恨後而形成的一種特有的平靜和冰冷。阿堯看的心裡打顫。這種感受,就像是趴在古井口,探看裡面的黑色的水。老唐把報紙遞給阿堯。那是一九七八年的《解放軍報》,頭版頭條,黑體大字标題——突破聲呐技術壁壘,三将士笑傲海江。配有一張大尺寸照片:老唐、朱子、老聾子正接受中央軍委的嘉獎,背景是人民大會堂。泛黃的報紙泛着厚重的年代感。
“唐叔,這可是一個軍人最高的榮譽啊。”阿堯看看報紙又看看勳章。
“就是一個騙子從國家手裡騙來的玩意兒。”
“您是說……”
“對。”老唐說,“朱子向中央軍委僞造了魚雷試驗報告。”
阿堯像被電擊了一下,抖了一下身體。他沒想到那顆魚雷在三十年後再次炸響。就想起了一九七八年海軍史上那場最大的災難——廣州旅大級飛彈驅逐艦爆炸。那場爆炸讓基地司令等責任人相繼锒铛入獄。如果“四五魚雷事件”真如老唐所講,他們三個也會和他們一樣的下場,甚至罪責更重,因為他們欺騙了國家,曆史從來就不會忘記。
“過去的就過去吧。”阿堯支吾着。
“我心裡過不去。”老唐說,“我們是中國海軍史上的逃犯。”
“那你們可以向國家陳述實情啊。”
“我以書面形式向軍委多次陳述,軍委認為朱子的報告準确無誤。多次沒有結果,我就随女兒來美國做起了鳥類研究。”
“那老聾子呢?”
“老聾子一直在阻止我,他相信朱子。”
“是的。唐叔,三十年了他一直在等那隻鳥。真有這隻鳥?”
“這個隻有朱子知道。”
“那你認為是真有嗎?”
“騙子有時也可能講真話。”
說完這句話,老唐站起來。“我老了,不能親自回去了。聽說朱子也快死了。我唯一的心願——請你回國把勳章獻給上校,他們仨才是英雄。”
唐國忠說完面向祖國的方向敬了個軍禮。莊重感逼的阿堯也站了起來,試圖努力的也敬個軍禮,卻放了個屁。
阿留申群島鐮月般把北太平洋和白令海峽分開。輪渡穿梭在島礁間,偶爾能看到鲸魚或者是俄羅斯的核潛艇露出的三角狀背鳍。阿堯站在甲闆上,身旁是英國人、荷蘭人、德國人在争論着時政或者大自然。他們在小心地維護着自己國家的利益。阿堯就又在海霧裡看到唐國忠那個在地球的北端向祖國的那個軍禮。他發現一心想創造盛譽的自己竟然也有濃烈的國家情結。但他不懂以唐糖為代表的精英為何對國家如此冷漠。
“whale fall.”一個美國航海家指着一處島礁對阿堯說。
“嗯,嗯。”阿堯回應,他明白,那裡曾經有一個鲸落。“一鲸落,萬物生。”阿堯流出了眼淚。
唐國忠老爺子就是那個鲸落,用對榮譽的維護和對國家的忠誠完成對時光最深沉的告别。即使死後也會用精神的力量滋養大海。老聾頭也是。可那從未謀面的朱子卻是藏在茂林裡的一隻狼。阿堯想着把勳章敬祭給上校後,立刻去玄水灣見到他,見到他時,身邊正好能有一隻槍。像對那個鳥販子一樣,“偷偷的把一粒子彈作為見面禮送給他的心髒。”
槍就伸了過來,抵住了他的腦袋,他忙睜開眼,雷達正狠狠地盯着他“你要是再敢在我面前提起歌子,提起玄水灣,你就是鲸落!”
阿堯緩緩地站起來,點燃根煙,把煙吞進槍管裡。
